“關(guān)系不大，如果你還是不放心，可以去醫(yī)院再檢查一下。”陌小婷的聲音帶著鼻音：“如果是急性中毒，癥狀會很猛烈，不至于到事后好幾天才有所察覺。而慢性中毒則是長期吸入有毒磷化物造成的，阿俊你在那間屋子里應(yīng)該待了只有不到5分鐘吧。而且白磷中毒的人，嘴里會有大蒜味，這個你應(yīng)該沒有吧？”
我砸吧砸吧嘴，大蒜味道確實沒有。因為我很不喜歡大蒜韭菜等濃烈的味道，平時在飯菜里遇到了也會挑出來放到一邊，所以我自認為對大蒜的味道還是能敏銳察覺到的。
“那我應(yīng)該可以放心了吧？”其實在等待陌小婷回電話的時間里，我已經(jīng)自己上網(wǎng)搜了一遍了?？粗粗?，心情便逐漸平復(fù)下來了。網(wǎng)上描述的那些中毒癥狀，在我身上幾乎都沒有。一開始我非常擔(dān)心，是因為從火場出來之后我一直頭暈，暈了有兩天時間?，F(xiàn)在看來，似乎不是因為白磷的緣故。
“醫(yī)生說要你注意休息，多喝水。反正就是這種對所有不管身體好不好的人都適用的國際慣例建議啦?！甭犕仓袀鱽盹L(fēng)吹話筒發(fā)出的呼呼聲，我在腦海中浮現(xiàn)出陌小婷舉著手機打哈欠的樣子來。
結(jié)果我還是找陌小婷幫忙了。她一定有靠譜的醫(yī)生朋友——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這么信賴她。從網(wǎng)上查來的信息告訴我沒事，我不過略微放寬了心。差不多的話從陌小婷的嘴里說出來，我就覺得踏實多了。
“怎樣？要不要去醫(yī)院？還是說，再等等，反正這周末就是全身的健康體檢了嘛！”電話那頭的陌小婷大約是見我不吭聲，所以發(fā)問了。
“那就等周末體檢吧，我也覺得問題不大。”我笑了笑，不知道笑容能否為陌小婷所察覺。
“那就這樣。”聽著聽筒里傳來的嘟嘟聲，我的心里竟有些失落。
宋虎為什么要把工廠里的白磷偷偷拿回家呢？如果他在工廠上班時能接觸到白磷，不可能沒有接受過安全培訓(xùn)，也就是說他不可能不知道白磷是危險品。有什么理由要把危險品拿回自己的家里呢？
這個問題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但是宋虎這個人，他的所作所為似乎很難用正常人的邏輯去理解。比如，他誤解了烏鴉血石的來源和功效，所以捕捉流浪貓狗喂烏鴉。再比如，他的據(jù)說非?？膳碌乃劳霈F(xiàn)場……
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如果我們對誰不夠理解就會覺得他怪異。就拿陌小婷來舉例好了，因為我現(xiàn)在自認為理解她，所以對于鱷魚和豪豬的存在也覺得稀松平常。其實，對于那些不了解她的人，她不也是個怪異的存在嘛？
掛了電話之后，我躺在床上想著這些。越想越覺得人生真是一趟孤獨的旅程，倘若沒有一個親密的朋友，天底下便沒有人稱得上了解你。
“啊對了，晚上來我家！助理的工作，你最近太懈怠了！”手機驀然嗡嗡響起，點開之后是陌小婷發(fā)來的消息。
“OK！”我快速地發(fā)送了回復(fù)。
“今天為什么想看鱷巴？”陌小婷走在我身前，一邊走一邊回頭問我。
“也沒什么為什么啦，就是想看看它?！蔽也缓靡馑嫉負蠐项^。陌小婷家已經(jīng)來了好幾次了，不過幾乎每次都是吃飯說話，跟豬八戒玩一玩。一墻之隔的地方有鱷魚、娃娃魚、貓頭鷹，還有鴨子和豪豬，這件事情我一直沒有忘記，不過來這里的時候總是假裝不知道，也從來不主動提起。
“我最近給哇哦和哇嗚的家里加了一個新的假山，看上去倒是比光禿禿的時候好看多了，不過它們好像沒什么感覺似的，仍然只是趴在水里一動不動。”陌小婷這樣說著，打開了暗房的門，黑暗頓時涌入了眼睛。
哇哦和哇嗚是娃娃魚，鱷魚的名字叫鱷巴，貓頭鷹的名字好像叫喜寶。我在心里默默背誦著。上次見它們已經(jīng)是好幾個星期之前的事情了，發(fā)現(xiàn)自己還記得它們的名字，我也很意外。這大概是陌小婷的功勞，她在取名這件事方面的功力實在高深。比如，豬八戒這個名兒，放在那只愛笑又淘氣又傻氣的哈士奇身上，實在絕了，就好像從娘胎里出來時身上就貼了名牌似的。
“想在這里待一會兒?！狈块T自動關(guān)上之后，房間里的一切都沉寂在了黑暗之中。等到眼睛適應(yīng)了之后，我發(fā)現(xiàn)深藍色的光從不遠處的窗戶照了進來，有少許的微風(fēng)吹在臉上，大概來自于這個房間的中央空調(diào)系統(tǒng)。
“可以啊。那我去搞別的事咯?！蹦靶℃谜f著，轉(zhuǎn)身準備離去。
然而，就在一瞬間，也許是身體搶過大腦更快地做出了決定，總之我的左手一把抓住了陌小婷的右手腕。就在這黑暗中，時間仿佛靜止了一般。
“怎么？一個人待在這兒害怕？”陌小婷的語氣儼然是哄弟弟的大姐姐，甚至哄寶寶的年輕媽媽。
“你也在這里待一會兒吧?！蔽揖従彿砰_了她的手腕。
“行啊。”她答應(yīng)了一聲，便沒再說話。
我們站的位置，位于鱷巴的水箱靠右的地方。不知何時鱷巴已經(jīng)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大大的身體看上去像一根木棍，頭對著我們站立的方向，眼睛大大地瞪著。這是它埋伏獵物時的姿勢嗎？此刻的我在它看來是不是一只巨大的獵物？
從我站立的位置，可以看見哇哦和哇嗚這兩只大娃娃魚，它們的體型比鱷巴小，但在昏暗的光線下，也像兩根木棍。兩根木棍平行著，在不遠處的水里。之所以知道那是水，是因為水面微微地反著光。從窗戶投過來的夜色并不強烈，但經(jīng)由微微蕩漾著的水面，還是形成了許許多多搖曳的碎片。
陌小婷在我左邊，從剛剛打算離開被阻止之后，就一直沒有挪步。
為什么我突然想來看看鱷魚和娃娃魚？就在這個問題閃過我腦海的時候，背后傳來大鳥撲棱翅膀的聲音?！跋矊??！蹦靶℃棉D(zhuǎn)身，輕輕喚它。
為什么我突然想來看看鱷魚和娃娃魚，還有貓頭鷹？其實這個念頭一點也不突然。仔細想想，我也沒有那么了解陌小婷啊，對不對？她帶我去參加了表妹的婚禮，她總讓我坐她的副駕，她常常請我吃飯，她給我講過自己的上一段感情經(jīng)歷，她傾訴了工作中的煩惱……對于她，我已經(jīng)了解了很多，但我還想了解更多。我意識到除了第一次禮貌的參觀之外，我就再也沒有來看望過她的動物朋友們。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很想知道，當(dāng)她一個人待在這個偌大的房子里，只有一群動物陪伴她時，是怎樣的心情？
早晨的時候，剛聽到自己可能白磷中毒這個消息之后，我以為自己快死了。那時我想到最多的，不是左小林，而是陌小婷。她抬手撓頭的樣子，她皺眉思考的樣子，她拍方向盤的樣子，她抱著豬八戒的樣子……
難道我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愛上陌小婷了嗎？
陌小婷不是美女，尤其是與左小林想比，這個差距非常明顯。實際上，我不得不承認，站在左小林面前的陌小婷又胖又矮，她的穿著打扮也許價值不菲，但既不洋氣也不漂亮，而且她體型偏胖，所以很難不顯露出一種年長的氣質(zhì)來。
我在這種糾結(jié)中度過了難熬的一天。如果是在以前，左小林對我來說只是遙不可及的天上星辰，可是現(xiàn)在，左小林已經(jīng)對我頻頻示好。在這種情況下，如果選擇陌小婷，會怎樣？我可以想象，比如海強，大概會嘲諷我“還是富婆比較香吧？”假如是薛前輩，十有八九會重重地拍在我肩膀上，在我趔趄的時候說：“你小子是不是腦袋不好使？”
我很糾結(jié)。然而，更讓我糾結(jié)的是，我不知道陌小婷對我的態(tài)度。
鼓起勇氣拉了一次她的手，就在剛剛，打著阻止她離開這間暗室的旗號。她的手腕很軟，像她整個人的外觀一樣，肉肉的。她的手很暖和，讓我不能不聯(lián)想到左小林放進我手心里的冰冰涼的小手。
“豬八戒，你要出去嗎？”我身旁的陌小婷突然說了一聲。這時我才注意到黑暗中豬八戒的身影，原來剛才它跟著我們一起進來了。大概是在這暗室里呆了一會兒，覺得索然無味，所以還是想出去吧。
陌小婷打開門放豬八戒出去，從門里射進來的光線照在鱷巴的水缸里，石頭的影子黑黢黢的一動不動，但處于影子之中的粼粼波光反而比周圍其他地方更加明顯。鱷巴的體表因為像粗糙的樹皮那樣有起伏的小山，所以也呈現(xiàn)出了明暗交錯的色澤。而它的其中一只眼睛，正閃著瑩瑩的光。
“肚子餓了，去吃飯吧?！蹦靶℃米呋匚疑磉厱r這樣說。
“我在想，在這里裝一盞星空燈怎么樣？”我冷不丁地讓腦中的想法脫口而出。其實，這個想法不過是我看著鱷巴的眼睛的那一瞬間剛剛冒出來的。
“星空燈？這主意不錯哎！”陌小婷似乎很滿意，沒等我開口解釋什么是星空燈，她便馬上發(fā)出了贊許。
她在原地轉(zhuǎn)了個圈兒，又慢慢地再轉(zhuǎn)了一圈，環(huán)顧了一圈四周，說：“我覺得這是個相當(dāng)不錯的主意，那么馬上安排上好了。”
趁著她現(xiàn)在心情好，我不知道拿來的勇氣：“在這屋里擺兩把椅子，我們一起看星星吧！”
“OK，沒問題?！甭牭侥靶℃谜Z氣輕快的回答，我在心里嘆了口氣。
“你有找個男朋友之類的打算嗎？”吃晚飯的時候，我猶豫再三還是決定旁敲側(cè)擊地發(fā)問。
“找男朋友？暫時不用吧。不是有阿俊你在嘛！”陌小婷往嘴里丟了一塊炸***唧吧唧地嚼了起來。她大快朵頤的樣子也許不美，但卻充滿了旺盛的生命力。
“有我在，是什么意思？”我的聲音也許有些發(fā)抖。
“哦哦，就是說呀，像參加婚禮之類需要有個男朋友撐場面的時候就帶你去假裝男朋友嘛。放心放心，不會讓你吃虧的，等價交換是我們一貫的原則嘛?！蹦靶℃枚似鹂蓸穪恚具斯具撕攘藘纱罂凇?p> 哎——我又在心里嘆了口氣。“假如我不想假裝你的男朋友呢？”我拿出破釜沉舟的勇氣發(fā)問。
“為什么不想？這對你又沒有壞處！不過你不用擔(dān)心，到了我這個年紀，需要參加的婚禮已經(jīng)逐漸減少了。實際上，早些年我參加過婚禮的夫妻中，有不少已經(jīng)離婚了。所以，需要你出場的情況應(yīng)該不會很多吧。再說了，又不是所有人都像小晴那樣專門跟我過不去，一般人想到收的紅包不用還，不是睡著了也笑醒了嘛！”陌小婷一口氣說出許多話來，其中沒有我可以反駁的立足點，因為她的思考與我完全不在同一個方向上。
“哎……我就是個工具人啊……”這次心中的嘆息說出了口。
“你是擔(dān)心小左妹子的感受？沒關(guān)系，我會跟她搞好關(guān)系的。需要用你的時候我親自去向她說明情況就是了，這有什么關(guān)系嘛？”陌小婷繼續(xù)不以為意地說。
“所以你打算余生都自己一個人過嗎？”我的語調(diào)大約很悲愴，說出來的話在嗓子眼和鼻腔之間來回碰撞。
“也沒辦法啊……”陌小婷一擺手。本以為她會以此為起點說說大齡單身女子生活上的諸多不易，沒想到下一秒她就翻轉(zhuǎn)手掌朝桌上的漢堡伸過去。
“你的手好了嗎？”我無奈地岔開了話題。上次來陌小婷家時，她的手上纏著創(chuàng)可貼，說是因為被人扔了仙人球在家門口。那已經(jīng)是近一周之前的事情了。
“早好了?！蹦靶℃靡贿吺种胳`活地拆著漢堡外層的包裝，一邊抬起手興沖沖地向我展示。右手那五根圓滾滾的手指上，果然再沒有什么創(chuàng)可貼的蹤跡了。
“好了就好?！蔽业男那橛行┦?，語調(diào)也便高興不起來。
“關(guān)于小人兒和大狗的流浪故事，最近我想到了一些新點子?？禳c吃！吃完我講給你聽！我還畫了草圖哦！”陌小婷語氣中的興奮之情溢于言表。
“哦，是嗎？那太好了?！蔽腋胶椭?，一邊在心里警告自己快些打起精神來。大腦指揮臉部做了個微笑的表情，結(jié)果只有嘴角響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