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悠遠的天空，在蒼穹的盡頭（3）
雨。
大雨。
天與地似乎被昏暗的雨幕連接在了一起，成為一個廣闊的凝固的整體。
島村走在雨中。
嘩啦啦的雨聲，讓他想起了很久之前的夏天。那時他坐在木質(zhì)后廊上，一個穿著黑色祈愿服的小女孩斜躺著，將頭靠在他腿上，睡得正香甜。旁邊是勺子和吃完的西瓜。島村看著她稚嫩可愛的臉，奶油一樣銀白的短發(fā)，瞇起眼，聽著風搖晃庭院中樹葉的聲音。
除了樹葉碰撞的聲音，再也沒有其他。
那時候，午后的陽光照在他身上。島村分不清是喧囂還是寧靜。
而如今只剩他一個，聽著這單調(diào)的，不知道是喧囂還是寧靜的雨聲。
只剩他一個。
島村向著山上走去。
“阿義，阿義……”
島村伸手抹去臉上的雨水，正準備繼續(xù)前行，整個人就被向后一拖。
“阿義?。。 ?p> 一個尖銳的幼女高音像是鞭炮一樣炸響，在那一瞬間，島村甚至沒聽見雨聲，耳朵里只剩下了“嚶嚶嚶”的回響。
島村扭過頭，看見了拉住他的緒花。
島村發(fā)現(xiàn)，緒花的身上，似乎有一種神奇的魔力。
又或者說，是神奇的音量。
在這可怕的大嗓門下，島村甚至都忘了磅礴的雨，忽略了單調(diào)重復的雨聲，忘記了喧囂而安靜的風吹樹葉聲。
當那聲音遠去，島村也像是從秋日午后的瞌睡中驚醒，大腦在短暫的空白后，突然清醒了起來。
“是緒花啊，”島村擠出一個笑，“你怎么會在這兒？”
“聯(lián)合會的人通知喜翠莊派人去準備紙燈節(jié)，所以我……不對！”緒花大叫一聲，“現(xiàn)在不是關(guān)心這個的時候！我剛才看見你在路上慢悠悠的走著，渾身都被雨淋濕透了，叫你好幾聲都沒反應。你知不知道，這樣很危險哎？”
緒花一只手將島村拉向自己，兩人靠得更近，另一只手將舉著的印著“喜翠莊”三個字的油紙傘舉得更高，想要將島村遮住。
但她的手實在不夠長，沒辦法完成給島村撐傘這樣高難度的動作。
緒花用力跳了幾下，落下來時，傘打在了島村頭上。
島村：“……”
看著不服輸?shù)木w花，島村有種想要吐槽的沖動。
“你到底是在擔心我還是在折磨我？”
“唉？”緒花身子一僵，“好，好過分，人家明明就是想替你擋雨而已?！?p> “把傘給我吧?！睄u村從緒花手中接過紙傘。
傘在手，島村看了緒花一眼。島村能夠看到她頭頂?shù)狞S色卷發(fā)。
島村將傘傾斜，讓緒花避開雨水。
“嚯呀！”緒花又叫了起來。
“又怎么了？”
緒花指著島村的肩膀叫了起來，“你完全被雨淋濕了，這樣和沒打傘有什么區(qū)別?！?p> 島村斜了她一眼，“還不是怪你太矮。像個小學生一樣。如果你再高一點，哪怕只有10公分，情況也會好很多吧?！?p> “唔——，明明就是怪你太高了！”緒花鼓起臉，伸手揪住島村的衣服。用力一扯。
島村無奈，只能蹲下。
緒花兩只手握住島村撐傘的手，不停擺弄，似乎在調(diào)整雨傘籠罩兩人的角度。
她并不十分纖細的胳膊從寬大的袖口漏出，不時與島村的臉擦到。潔白如雪，柔嫩細膩的美妙感覺從臉頰上不斷傳來，這種美麗，令島村的心頭為之一蕩。感受著少女獨有的活力與體香，島村不知為何，心忽然變得很安靜。
“嗯?！本w花點點頭，“應該差不多?！?p> 說著，緒花貼近島村，靠在他身上，“OK，這樣就可以了，現(xiàn)在不是正好嗎。”
頭發(fā)上的水從島村側(cè)臉流下，看上去像是幾大滴汗珠。
島村看著和他極近的緒花，“喂，這樣我怎么走路？”
緒花一笑，“哼哼，誰讓你敢嫌我矮。你就這樣用鴨子步走回喜翠莊去吧！”
“喂喂！”
島村剛想說什么，就聽見緒花的話：“還不是怪你太高了，如果是小孝的話，根本就不會有這種困難。以前我們在東京的時候……”
小孝？島村一怔，剛到嘴角的話又咽了下去，只覺得剛才那種只屬于他和緒花兩個人的氛圍完全消失。甚至讓他有些惱怒，島村整個人直接站起身。脫離了雨傘，暴露在雨中。
“喂……”
島村打斷緒花的話，語氣冰冷，“時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p> “可是，這樣你……”
“只是淋雨而已，又不會死?！?p> “笨蛋！”緒花跳起來，打在島村胸口上，“不要說傻話?。 ?p> “煩死了！”島村只覺得不耐煩，甚至是憤怒。島村一把抓住緒花，將她攔腰抱了起來，盯著緒花的臉，語氣不善，“這樣如何？這樣淋不到雨了吧？”
“嚯呀！”緒花突然受此襲擊，雙手慌亂揮舞著，一把抱住島村。
島村看著緒花，似乎想讓她認輸。
緒花沒有說話?？戳私阱氤叩膷u村的臉一眼，飛快的低下了頭。
很快，島村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幼稚。
認輸？認什么輸？
說到底，我在生什么氣呢，緒花和她前男友的事和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想到這里，島村愣住，如果說緒花是這樣，那穹也一樣——我有什么資格去生她的氣呢？
好像只有我一個人在無理取鬧，和一葉那次也一樣……
島村痛恨這樣的自己，幼稚，不成熟。
看著將臉埋在自己胸口，耳輪通紅的緒花，島村突然感覺羞恥。
我都做了些什么……
現(xiàn)在把緒花放下，然后道歉？
島村想到了這個方法，卻感覺做不出來。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沒有了緒花那尖銳的幼女高音回蕩，島村耳邊又恢復了重復而單調(diào)的雨聲，一如五年前的那個盛夏的風吹樹葉聲。
這次的雨聲，是他們兩個人一起聽。
島村嘴皮張了張，還是什么也沒說。
還是假裝什么都沒發(fā)生吧，對，就是這樣。島村下定決心。
只要我沒有道德，別人就無法對我道德綁架——島村想起了這句話。
“緒花?！?p> 緒花低著頭，小聲應道：“什么？”
“你好重，我抱不動你了。你可以下來嗎？”島村彎腰。
“唉？！”緒花慌了，從島村懷中跳下，臉更紅了，“你你你……”
看著緒花扭捏的樣子，島村突然想笑。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看著緒花不好意思的模樣，島村揉了揉她淡黃色的卷發(fā)，“我開玩笑的，你一點也不重?！?p> “啊？啊?！本w花雙手藏在仲居服寬大的袖子中，兩手的食指絞來絞去。
原來緒花也會害羞么，島村這樣想到。
緒花抬起頭，“走吧，我們回喜翠莊?！?p> “我已經(jīng)下班了，而且我又不住在喜翠莊。我們應該分路?！?p> “可是我只有一把傘?！?p> “那你把傘給我，自己淋雨回去吧?！?p> “哦……唉——？！”緒花尖叫了起來。
我一定是被緒花傳染了，才會變得這么幼稚。島村這樣想到，開口說道：“我開玩笑的。”
島村將傘遞給緒花，“傘給你，我先走了?！?p> “等等，沒有傘你怎么辦？”
“我搖花手回去?！?p> “唉？”緒花聽不懂。她發(fā)現(xiàn)，今天的島村好像格外的奇怪。
緒花小跑著追上了島村，“喂，你家好像不是這個方向吧？”
“我現(xiàn)在還不打算回去，我想去一趟山頂?！?p> “去那里干什么？”
“看彩虹?！睄u村簡短的回答了緒花的問題。
“哈？”緒花滿腦子都是疑惑。
“魯樹人的《乞力馬扎羅的雪》中，有一個主角去看彩虹的情節(jié)，所以我打算模仿一下。你不知道嗎，我可是個文學少年?！睄u村信口胡說。
島村說道：“山頂?shù)纳裆绾竺?，有一個很美的湖。那個地方……”
“等一下！”緒花跑到島村身前，張開雙手，擋在他面前。
沒了傘的遮擋，雨水很快淋濕了緒花身上那件黃色的仲居服。
“你干什么？”島村抓住緒花的手，將傘奪過，替她撐上傘。
緒花看著島村，“我不能放你去那么危險的地方！”
島村一愣，隨即無奈地笑了，伸手一彈緒花的腦門，“喂，你想到什么地方去？”
“可是，”緒花捂著腦門，大聲說道：“今天的阿義那么奇怪，我一開始看見你的時候，你身上充滿了令人心痛的孤單和寂寞的感覺，現(xiàn)在又行為反常，想要一個人去湖邊，這種事情絕對很奇怪！”
島村伸手握住左手手腕，“我才不會做那種傻事！”
島村沒有撒謊。他的確沒有那種想法。他只是突然想去那個地方看看。
那個回憶中的地方。
人畢竟是會成長的，從三個月前開始，一直困擾著島村的噩夢漸漸消散，島村覺得，現(xiàn)在的自己無比正常。
“那么，我也要跟著去！”
“隨便你。”島村往前走去。
漸漸的，雨小了，從傾盆大雨到只有仔細感知才能感覺到有幾滴雨水落在自己身上的地步。
緒花將傘收好。
走到一處林木稀疏的地方，島村停下腳步。
這是一個施工場地，或者說曾經(jīng)是。
曾經(jīng)有人準備在這里建一個旅館，但因為一場意外，開發(fā)商終止了這一工程。
五年前鎮(zhèn)上發(fā)生了一起火災，島村的父母也是在這場意外中去世的。
雖然施工隊離開了，但他們留下的痕跡，隔了五年還是十分顯眼。
土堆、坑洞，以及周圍新長出來的草。
見島村停下，緒花問道：“怎么了？”
島村指了指前方，路上全是黃色的稀泥，“你穿著木屐不好走?！?p> “也是哦，要不我們繞路吧?！?p> “等繞完路，天都完全黑了。你先回去吧。”
“不行！我一定要跟著去！”
緒花說著，伸手將仲居服的下擺卷了起來，露出了雪白的大腿。仲居服的下擺一直卷到她大腿中部。
島村發(fā)現(xiàn)，緒花雖然個子矮，卻算不上瘦弱，她的腿頗有肉感。胖乎乎的，煞是可愛。
接著緒花伸左手揪住島村的胳膊，身子前傾，右腳向后勾起。
她就這樣，一只手抓住島村，貼近他，以島村為支撐，另一只手伸手取下木屐。然后去脫白色的襪子?！爸灰涯惧旌鸵m子脫掉就好了?！?p> 島村伸手按住緒花的手。
緒花的手很小，島村的手除了抓住她的手外，還有握住緒花的腳的余力。
緒花的腳并不大。
肥嫩潔白。腳尖細巧，腳趾可愛。后跟略厚的，肉乎乎的小腳。
島村沉默了一會兒。
“你為什么一定要跟著來呢？”
“當然是因為你的樣子實在令人很擔心！”
島村不語。低著頭，過了一會兒才說道：“不用這么麻煩。你把衣服穿好，免得等會兒著涼。”
“什么……唉——”
緒花話還沒說完，便被島村抱了起來。
“這樣就不用擔心弄臟衣服和襪子了?！睄u村解釋了一句。
緒花沒有掙扎，主動伸手環(huán)住島村的脖子，小聲的用鼻子應了一聲：“嗯。”
島村抱著她。
感覺到緒花的手摟住自己，島村身子一僵。
島村覺得這種感覺真的很奇妙。就像小時候與那個突然闖進他生活的小女孩在一起時一樣。
或許我真的把緒花當做了我的親人，我的妹妹——想到這一點，島村紛亂的心，徹底平靜了下來。
走了一段距離，島村停下腳步，轉(zhuǎn)身往回走。
察覺到這一點，緒花抬起頭，疑惑的看著島村，“不是說要去湖邊嗎？”
島村笑著說道：“興盡而返。”
“哦。”緒花似懂非懂。
又走了幾步，島村開口說道：“緒花?！?p> “嗯?！?p> “謝謝你。”
“唉……”緒花不好意思地扭過頭，“謝我什么？”
島村笑了，將之前的事說出。
春日野兄妹的隱私島村沒有說，只是把自己告白失敗的事簡單說了一下。
島村無比的平靜。
“和你在一起，真的很開心，你就像我的妹妹一樣。你讓我……嗯，怎么說呢，就像是‘原地復活’那種感覺一樣。我想我有做的不對的地方，所以，我決定好好改過，重新對她發(fā)起攻勢。絕不放棄！”
“……”
沒有聽到懷中人的回應，島村停下腳步，“緒花？”
“??？”緒花撓了撓頭，嘿嘿傻笑，“原來是這樣，你喜歡的是春日野同學……”
“嗯?！睄u村點頭。
“是嗎，那你可要加油哦。哈哈哈……”緒花突然扭動身子，“既然不去湖邊了，那就放我下來吧。”
“喂，別亂動啊！”島村猝不及防之下，差點讓緒花摔到泥水里。
緒花從島村懷中跳下，局促的拉了拉身上的衣服，然后向著前方跑去，“時候不早了，我們走快點?！?p> 島村站穩(wěn)身子，就看見緒花的背影離自己越來越遠，“喂，等一下……真是的，干嘛這么慌，像是逃命一樣。”
“咦，又開始下雨了嗎？這雨怎么有點咸……”
島村伸手摸了摸剛才打在自己嘴角邊的一滴水珠，似乎還有些熱氣殘存著。
“喂，不要亂跑，這個施工的地方很危險的！”島村沒有多想的時間，只能趕緊跑去追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