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藥柜旁邊的過道上醒來，肩背都有些壓痛，又濕又臟的衣服粘在身上，靠在地上的一側(cè)身體傳來刺骨的冰冷。
頭腦并不清醒，卻也沒有發(fā)燒時那種昏沉。體溫已經(jīng)下來了。外面天色昏黑，四周的高樓夾著黑色的雨霧，風(fēng)把雨水卷進藥店。積水越來越深。
他捎了幾盒感冒藥和退燒藥，跑進鋪天蓋地的雨幕之中，水在他腳下激蕩，雨撲打在背后的墻壁上，風(fēng)壓緊他濕透的T恤。
肚子很餓，天又黑了。一天就這么過去，像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又好像經(jīng)歷了一場生死的考驗。
他回到家，在筆記本上用笨拙的文字寫下自己近兩天的經(jīng)歷。本子已經(jīng)寫了幾十頁，每一頁都是他活著的證明。
他時而隨便地翻閱著前面的內(nèi)容，時而又繼續(xù)寫下自己的感受。他突然想到自己或許應(yīng)該換一種生活，他現(xiàn)在只是在茍延殘喘，在災(zāi)難前忍受和逃避，這根本不是生活，這只是在經(jīng)歷苦難。
可窗外的雨還在下，無休無止，像是幻境。自己的生活到底該怎樣？這個問題突然困住了他，那個不知疲倦永不滿足的聲音又開始響起來。
雨水撲打在玻璃上，窗戶不停地振動。不知道。他現(xiàn)在無法思考，雖然發(fā)燒已經(jīng)緩解，但他仍完全無法集中精神?！拔ㄒ豢梢源_定的是，我得活得像個人。”他直到現(xiàn)在依然相信，自己在無人的世界里照樣可以活出人的尊嚴。
他在掙扎中睡去，在掙扎中醒來。汗水浸透床單，被子傳來汗液發(fā)酵的酸臭。
大雨仍在潑灑，水滴擊打窗外的不銹鋼護欄。灰白色的光線透過藍綠色的玻璃，厚厚的窗簾遮住了一半的光。
他吃飯，洗漱，在本子上記錄日期，7月5日。然后翻開讀了幾遍的《月亮與六便士》。他不喜歡這本書，但書架上空空蕩蕩，實在無事可做。翻了多少遍，他忘了，不過他從來沒放棄過對書中男主的唾棄，他記不住那個名字，或許是斯特里，或許是斯特蘭？但他厭惡那個人：自私、極端、惡毒、冷血、瘋狂，簡直是一個瘋子，他不明白這樣的瘋子有何可寫？他還厭惡那個胖子，或許叫施特里，或許叫施特夫？他記不住。他厭惡這些拗口冗長的外國名字。這個胖子尤其讓他不解：軟弱、卑微、怯懦，無休止地忍讓，簡直是個受虐狂。倒是其他的人他沒那么反感，起碼他們還算正常。
他摸到下頜骨皮膚上的一個凸起，有些壓痛，于是用大拇指和食指用力捏了捏，聽到了膿液噴射而出的聲音。更痛了。他看了看手指，上面有血液和膿液的痕跡。于是他就走進衛(wèi)生間，抽一張紙，一直擠到那顆痘痘再也流不出血為止。這樣的事他早做習(xí)慣了，雖然一直聽聞不能如此。
他最后檢查一下那顆痘痘是不是擠得干凈了。卻又在鬢角的短發(fā)里摸到另外兩顆發(fā)白的痘痘。發(fā)際線、眉角、鼻頭、鼻洼、嘴角、下巴。越是找，就發(fā)現(xiàn)越多的痘，整張臉深深淺淺坑坑洼洼。他記得自己以前很少長痘，不知道現(xiàn)在是為何。他還發(fā)現(xiàn)自己的肩背上開始長丘疹，一大片，只能摸到，沒法擠，這讓他很惱火。
他沒有繼續(xù)看書，而是開始思考起這本書的內(nèi)涵來。他翻閱了不下三遍，沒有一次覺得它的內(nèi)容配得上它的名譽。
它的主題是夢想，熱愛，勇氣？還是人性，現(xiàn)實，虛幻？他思考很久，終于在混亂的思緒中暫停。他看著拉開的窗簾外朦朧的雨霧，對面樓房上斑駁陳舊的瓷磚，成束的電纜上纏繞著一根藤本薔薇。只有雨聲。他現(xiàn)在多希望還能有別的聲音，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過可愛的人類的語言了。的確，腦海里那個不知如何定性的影子一直在和自己談話，可那個聲音自己已經(jīng)聽得膩了，很多時候在他開口之前自己就已經(jīng)能猜到他會說些什么，這沒意思、很無趣、很孤獨。
他突然想到或許兩個人相處很久以后也就是這樣的感覺吧。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每一個想法都能被猜到，兩個人活成了一個人，一個自相矛盾、自我懷疑、自我否定、自我爭辯的人。這樣的生活的確難熬，他深有同感，因為他此刻就陷在這樣的泥淖中。
也許那個或是叫斯特蘭德、或許叫斯特里克的家伙正是厭倦了這樣的生活呢？曾經(jīng)老實的他受夠了虛偽、庸俗的妻子，渴望去探尋更深刻、更清醒的生活，于是才做出如此瘋狂的決定。他沉浸在自己的哲思之中、沉浸在自己的藝術(shù)之中，與自己辯論、于沉默中思考，于是他不去理會世俗的道德，僅把身周的一切當(dāng)做滿足生存和欲望的工具而已。
有點意思。他突然感覺到眼前一新，冥冥之中體會到那種瘋狂的、極端的、對思想的無比深刻的熱情。既然無事可做，那不如學(xué)他畫幾幅畫吧。他突然想到自己準備得有畫筆畫紙，不過一直沒有動手罷了。
他從沙發(fā)上爬起?？蓛蓚€人在一起久了就一定會互相厭倦嗎？他不知道，時至今日他唯一的產(chǎn)生過朦朧的情感的人不過就那么一個，他甚至不知道兩個人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就更參不透其他東西了。他走到臥室，打開書包找尋紙筆。
如今自己牽掛的人都不在了，他卻從沒有過悲哀和痛苦。如果是自己離開了他們，他們的生活又會有什么樣的變化呢？父母或許會悲痛萬分，因為他很自信父母是深愛著自己的。哥哥也許會難過，不過也可能只是略有震驚，然后迫于道德的壓力為自己擠出兩滴眼淚。有那么幾個朋友他確信他們會為自己悲傷，但這不會對他們的生活造成很大的沖擊，明天該是怎樣，還是怎樣。她呢？自己與她交集不多，她或許只會感到驚訝吧，甚至她永遠不會接收到自己的消息。
他拿著紙筆回到客廳，在茶幾上騰挪出一小塊空地。
想到此處他有些難受，不過很快就恢復(fù)過來。很多事情其實很容易想開，換一個角度來說，如果她消失了自己會怎樣呢？會略有難過吧，然后不照樣一如往常嗎？現(xiàn)在不就是這樣？所有的那些人，那些牽掛自己的和自己牽掛的人都消失了，自己不照樣好好活著嗎？
他面對著空白的紙張，驟然失去創(chuàng)造力。抬頭看看窗外，雨霧氤氳，對面的樓房顯出鋒利的輪廓。就畫這個。
如果這樣窒息的生活里能多一個人就好了，如果是女人那就更好了。一想到女人，他就不能自主地開始了奇怪的幻想：語言、對視、擁抱、接吻，她們頭發(fā)里的香味從胸口鉆進肺里、刺進心臟、撕扯大腦……他感到胸口爬滿蟲子，瘙癢從皮膚進入肌肉進入血管，欲念接管他的大腦讓他無暇思考其他，所有的肌肉都感到僵硬無力，詭異的力量壓住喉嚨讓他艱難喘息。他感覺那個沒有骨頭的東西此刻比他身上任何一塊骨頭都要堅硬。思緒的混亂和身體的燥熱讓他不得不放下手里的東西，蜷縮著躺在沙發(fā)上。
但他對現(xiàn)在的狀況無能為力。自從斷絕了電和網(wǎng)，他已經(jīng)沒辦法從這樣的折磨中脫身。他現(xiàn)在只有等，等到所有的肌肉都失去力量，然后全身漸漸地變軟，一切就都結(jié)束了。
真是該死的東西，簡直百無一用，倒不如一刀了結(jié)。他每次都會這樣在心里咒罵，但沒有一次敢于下手。
他記不得什么時候好的，也沒辦法記得。他最后也沒有畫成那幅畫。
他吃了面包，天色徹底沉下來，到了該睡覺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