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市位于京都城東,屬于長寧縣管轄。
這里靠近港口碼頭,溝渠交錯,低矮的茅屋棚戶鱗次櫛比,許多人家屋檐下都掛滿了咸魚。
一場冬雨過后,大街上破損不堪的青石板變得水光油潤,星羅棋布的水坑渾濁不堪,里面飄浮著爛菜葉、雞毛、鴨毛。
幾匹劣馬拉著一車車黑煤經(jīng)過大街,其中一匹忽然停下,任由車夫鞭打叱罵死活不動,接著是肥臀一翹,向身后的水坑炸出了一坨黑褐色的生化炸彈。
集市攤檔中,一批兜售鮮魚的販子早早涌來。為了爭奪C位,兩個魚販子公然較量武德,而后一筐筐鮮魚骨碌碌滑入臭水溝中。下游的男女老少一窩蜂前來哄搶,很快將這些白花花的鮮魚一掃而光。
陳平所居住的鳳鳴落,就是這樣一個充斥著魚腥味和各種糞臭味的神奇樂土。
若是在平時,他肯定忍不住夸贊一聲:“民風淳樸?!?p> 但現(xiàn)在他卻沒有心情去吐槽這些,因為此時他還有很重要的事情去做。
不止是很重要,而且十分緊迫。
古月道人給了他三天的時間,讓他去查清案件,救出身陷囹圄的一百多名狐族人。
但實際上他心中完全沒有底。
先不說這一百多名狐族人是否全部清白,只要其中出了一個法外狂徒張三,那所謂的“解救”就是想屁吃。
而且更加棘手的是,“漕船失火案”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七天,這個案子不知道已經(jīng)被巡夜司、大理寺、刑部這幾大衙門中的多少老油條查了個里焦外嫩?
他又不是那種智商爆表的天才,讀警校時還有過掛科的黑歷史——所以他憑什么以一己之力完爆京都中的一大批探案高手?
還有第三點也令人頭疼,就是京都連續(xù)七日陰雨連綿,很多案發(fā)現(xiàn)場的第一手線索只怕早就被沖刷得一干二凈了。這些最原始的證據(jù)一旦被破壞,那就真的徹底沒了。
所以,這就是傳說中的地獄開局?
按照古月道人這個老狐貍的態(tài)度,無非是……
你救出了我的族人,老夫請你吃酒;
你救不出我的族人,我讓全村人都去你家吃酒!
人麻了……
“不,不能亂,只要一亂就全完了。”
“冷靜,冷靜,只有冷靜才有可能發(fā)現(xiàn)別人發(fā)現(xiàn)不了的線索!”
陳平重復(fù)了十幾次深呼吸的動作,終于漸漸平復(fù)了自己紊亂的心跳。最終他昂首挺胸,走進了一棟兩層高的四角古樓。
不良亭。
這里是不良人的辦公驛亭,平時除了供不良人點卯、歇腳、飲用茶水外,還存放了轄區(qū)內(nèi)的戶籍文書、婚喪登記和不少案情卷宗。
鳳鳴落的不良亭,此時就由一個名為黑伯的老頭在看守。
黑伯上了年紀,頭發(fā)花白稀疏,身形佝僂得像一把畸形的干柴??吹疥惼降絹恚且韮蓚?cè)笑出了燃燈古佛一般的法令紋。
“陳家大郎,來此有何貴干吶?”聲音蒼老而低沉。
陳平醞釀了一番措辭,開門見山道:“黑伯,聽說你見多識廣。因此我想問問,你知道岐山白狐族的來歷么?”
要著手調(diào)查“漕船失火案”,前提就是要排除掉岐山狐族的作案嫌疑,否則救人就無從談起。
了解岐山狐族的來歷,才能更好地分析他們是否真的有作案動機。
黑伯眉頭一動,眼睛充滿了好奇的神采:“陳家大郎,你這是打算調(diào)查七天前的漕船失火一案么?”
“是?!标惼近c頭。
黑伯想了想,狀若深思道:
“按照本朝編寫的《大梁書》記載……”
“三百年前,大梁皇帝有感于妖道橫行,危及人族統(tǒng)治,于是頒行了殺妖令。當時很多妖族都迎來了滅頂之災(zāi)……”
“當時岐山白狐族依仗著本族的秘境洞天,人族無法攻入。但他們的秘境洞天雖然堅不可破,卻終于被人族用反間計從內(nèi)部突破……”
陳平忍不住追問一句:“怎么突破的?”
黑伯回憶起遙遠的歷史,眼中也多了幾分滄桑感:
“岐山白狐一族,食用草木精氣,攝取太陰月華,自古以來修煉的便是寒冰法訣?!?p> “但族中內(nèi)奸不知用何手段污染了本族的修行本源,致使所有族人都身中寒毒生不如死?!?p> “隨后,岐山白狐一族的秘境洞天自動瓦解。人族攻入,幾乎將岐山白狐一族全部屠殺。余下族人也是四處逃匿……”
“之后不久,便是我大周的太祖武皇帝順應(yīng)天命,對大梁王朝取而代之?!?p> “因為部分妖族對太祖武皇帝有從龍之功,所以大周開國之初就頒布了大赦令,準許受過教化的妖人融入人族?!?p> “在這之后,岐山白狐一族陸續(xù)遷入京師,為消除寒毒的折磨,舉族便轉(zhuǎn)而修煉起了烈陽功法?!?p> 漕船失火案……修煉烈陽功法的岐山狐族……陳平不禁低喃道:“可巡夜司為什么一口咬定兇手是岐山狐族?”
黑伯凝思片刻,擰著眉頭道:“我這有個道聽途說的消息,也不知有幾分真假?!?p> “什么消息?”陳平自然不肯放過任何線索。
黑伯湊近陳平耳畔,低語道:“據(jù)說如今的天后陛下,是當年大梁皇族的后裔……”
陳平心弦一動,立刻展開高速分析:如果武皇后真的是前朝大梁皇族的后裔,那因為先祖頒布“殺妖令”的緣故,她和幸存的岐山白狐一族就是世仇關(guān)系……
岐山白狐族:妖后,得勢了就天天蹦跶,勞資早就看你不順眼了,火來!
乍看之下,岐山白狐族出于報仇心理,公然在京都中縱火焚燒漕船,給武皇后一個下馬威……好像也合情合理?
但問題是大梁王朝滅亡已經(jīng)有三百年了,就算武皇后還有大梁皇族的一絲血統(tǒng),岐山狐族犯得著為三百年前老祖宗的恩怨繼續(xù)掐架?
除非有另一種可能……捋清了因果邏輯后,陳平接著問:“黑伯,那近些年來,岐山狐族是否與朝廷起過沖突?”
黑伯想了一會兒,直視著陳平:“岐山狐族從未有人步入仕途,在京都多年一直以低調(diào)著稱,和朝廷起沖突的可能性不大?!?p> 陳平暗自舒了一口氣,也就是說,岐山白狐族的作案動機不大。
只有確定了這個大前提,他才敢深入地往下查案。不然古月道人讓他查清案件,讓他救出族中一百多號人,他還不如直接提桶跑路!
“黑伯,那案發(fā)了這么多天,我們不良人有沒有拿到漕船失火案的卷宗?”
調(diào)查起這樁案件,無非就三個大方向:探監(jiān)、查卷宗、勘察案發(fā)現(xiàn)場。
但探監(jiān)基本就被陳平排除了。
首先是被關(guān)押的狐族人太多了,一個個問話太麻煩;其次就是巡夜司那幫人一個個鼻孔朝天,未必會允許不良人去探監(jiān)。
所以現(xiàn)在只剩下查卷宗、勘察案發(fā)現(xiàn)場兩條路可走了。
“昨天下午,長寧縣衙那邊剛送來了一份卷宗副本,說是給我們留存,你看看?”
黑伯從身后燭火昏暗的案牘房捧出了一沓文書,放到面前的方桌上。
陳平展開卷宗閱讀,“漕船失火案”大體記錄如下:
【冬至那一天,一批漕船自江南返回京都,漕船上載有大批糧食和漕銀?!?p> 【拂曉時分,洛水大霧彌漫,此時漕運船隊即將抵達城南碼頭。一艘旗艦突然失火爆炸,波及方圓水域的另外五艘大船?!?p> 【事后傷亡統(tǒng)計,漕運官兵死者五十人,受傷者一百三十一人;糧食焚毀、泡壞無數(shù),墜入河底的漕銀悉數(shù)打撈上岸。】
失事漕船不是簡單失火,而是爆炸,而且炸傷了它周圍的另外五艘大船——說明威力巨大;
而且漕船上只運載糧食、漕銀兩大宗貨物,清單上沒有其他易燃易爆物——基本排除了意外事故;
爆炸發(fā)生后,糧食被焚毀、泡壞無數(shù),固然損失慘重,但更值錢的漕銀卻被全部打撈上岸——說明幕后兇手不是為了劫財,只是單純地在京都城中搞破壞。
漕運官兵死傷數(shù)目接近兩百,絕對算得上是一起重大事故了。
煌煌京都,天子腳下,發(fā)生如此重大案件,難怪武皇后會雷霆大怒。
那兇手的作案動機,只是為了公然打武皇后的臉?
畢竟長安帝閉關(guān)修行未出,真正的掌朝者只有武皇后。
等等……這起案件會不會涉及黨爭?
他才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忽略了一個重量級人物——當朝宰相盧嗣良!
七年前,長安帝閉關(guān)修行,同時將監(jiān)國大權(quán)交給武皇后、宰相盧嗣良兩人,本意是為了讓二人互相監(jiān)督,互相制衡。
但盧嗣良經(jīng)常稱病不朝,將朝中大事一股腦交給武皇后裁決,自己整日尋山問道,還在相府中豢養(yǎng)了一大批能人異士。
會不會是這個老狐貍表面上韜光隱晦,實際上早就打起了奪取權(quán)力的算盤?
這個可能性很大!
他早就聽過“盧相府舍人三千,個個都會飛天遁地”這樣的說法。
萬一這起案件涉及武后、盧相兩派的黨爭,對他一個小蝦米而言,這個案子就會變得兇險重重。
可如果不把案子查清楚,救出那一百多個狐族人,古月道人也不會輕易放過他……
但這只是猜測,不是既定的結(jié)果!
還得綜合當事人的口供、案發(fā)現(xiàn)場的證據(jù)來判定。
刑事卷宗中,除了記錄案件發(fā)生的前因后果,往往還記述了相關(guān)證據(jù),以及當事人的口供。
但陳平往下一看就傻眼了。
“證據(jù)呢?”
“口供呢……?”
卷宗后面什么都沒有。
長寧縣衙送來的卷宗,竟然是閹割版的!!
黑伯看到陳平驚愕無語的表情,不禁苦笑著搖頭:“陳家大郎,我們從官府收到的卷宗,絕大多數(shù)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刪減,或許只是上頭不想讓我們不良人知道太多秘密吧?”
陳平已經(jīng)自動腦補出了一個小劇場。
官府:想看完整版的卷宗么?
不良人:想!
官府:龍不吟,虎不嘯,小小馬仔,可笑可笑!
……而破案講究鐵證如山,沒有證據(jù)也沒有口供,案子就永遠只能停留在空想階段。
陳平回憶起前世看過的YY網(wǎng)文,頓時才氣灌頂,不禁吟詩一首:
“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手握日月摘星辰,大周萬古如長夜!”
黑伯看到陳平嘴中念念有詞,但又聽不懂什么意思,于是便喃喃道:“這小子瘋了?”
下一秒鐘,他就看到陳平不顧一切地沖出了不良亭……于是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
不良使丁成剛要走進不良亭,卻被一道人影撞了一下,接著就看見那人消失在遠處。
他突然醒悟過來:“咦……這不是陳平那小子么?”
這時黑伯匆匆走出,驚慌失措道:“這小子查案查瘋了,丁成你快去看看他!”
“查案查瘋了?”丁成好像明白了怎么回事,立即朝陳平的方向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