揮劍斬向黑衣劍士的時候，格林就知道自己完了。
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向這位對手刺出堪稱完美的一劍，但即便是最起初的時候，也是在五十八級——一次覺醒之后。而現(xiàn)在，他不過剛剛突破一階力量，身前之人只要抬抬手，自己就要死無葬身之地。
可他還是做了，而且做得義無反顧。
其實說實在的，如果此刻他面臨的是面目猙獰的惡魔，或者青面獠牙的食人怪獸，他都未必能鼓起勇氣去送死——然而他在黑衣劍士的手下實在死過太多次了，麻木到即便穿越來一個真實世界，他也可以毫無恐懼地向黑衣劍士發(fā)起攻擊。他記不清在追隨神跡里，自己為復活圣殿貢獻了多少業(yè)績，只是很久以后，有次死亡之前，他驚訝地看到過黑翼劍士無奈，或者說煩不勝煩的眼神。
所以就想那半年單調(diào)游戲生活中的普通一天一樣，沖刺、劈斬、死亡。
這不是很簡單么？
比起什么拯救世界、改變命運的要容易太多了。
格林反倒有種解脫的感覺。
終于不用絞盡腦汁地去做些什么了，放下一切，也就無從談起盲目了。
他想起前世的生活，曾經(jīng)在某個論壇上，看到一些網(wǎng)友討論穿越小說。一開始的時候，大家都在艷羨那些爽文書中，憑借經(jīng)驗大殺四方的主角們，他也一度是其中一員，可到了后來，冒出了一些“奇怪”的人。他們分析每一個穿越主角成功的原因，并且試圖套用模板到其他角色身上，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卻是：“并不是每個帶著記憶穿越的人都能夠成為英雄”。
甚至連成為狗熊都是一種奢望。
直到此刻，格林才完全接受了這句話。
穿越，說起來多么美妙，一個重獲新生的機會，一次操縱自己命運的選擇。但就算帶著前世經(jīng)驗，穿越到一個完全不同的陌生世界后，可以做的事情太多，要做的事情也太多，區(qū)區(qū)一個宅男，一沒見識二沒心態(tài)，根本理不清自己最需要的是什么，憑什么青云直上睥睨天下？
“我失敗了?！?p> 格林一刀斬下，心里卻很平靜。
他想到了很多事情，比如說自己死后，這位名叫格林菲爾德的少年就真死了，歷史再一次回到了它的軌跡上，而又比如說自己目前對這世界造成的影響，究竟會不會影響到黑與白的戰(zhàn)爭，等等等等。
但最重要的是，他感到非常遺憾，因為直到他希望自己死掉的這一刻，他才幡然醒悟。
那是他從未想過的對話，哪怕只是一場夢境。
格林的大劍剛剛舉起，出現(xiàn)在眼前的慘痛幻象還沒有徹底消失，可在那一瞬間，他仿佛聽到了內(nèi)心深處，有一個洪亮聲音在對著自己說話。
“你對自己很不滿。”
咳……正是。
“但我認為比起這數(shù)年的碌碌無為，你大有長進?！?p> 呃，承蒙夸獎。
“但我還是要說，回首這一個月，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
好吧，我殺了幾只骷髏，找到了小狐貍，然后掉到尼貢，認識了幾個地下城生靈，殺了兩個偽裝者，爬出地下世界后找到了山德魯，為了阻止他的陰謀從白石城跑到枯木城再到查爾查港，最后來到了塔尼亞王國……他媽的，我把整個卡貝茲大陸跑了半圈！？
“那么你的目標呢？你為何而來？”
我的目標？呃，我覺得山德魯為暗黑之王帶去的神器威脅過大，所以想要阻止這個計劃……好吧，我失敗了，但這不怨我，這是歷史的慣性，無論我做什么，山德魯最終都會拿到神器組件……嗯，我是說大概吧。
“你為何失??？”
我都說了是歷史修正力啊，何況亡靈巫師那么強大，隨便改改計劃我就應付不來了……
“你為何失?。俊?p> ……好吧好吧，因為我太弱了。
“正解?！?p> ……
“你跑來跑去，像個無頭蒼蠅一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只是偶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就抓住不放，卻忘記了此刻你最需要的是什么，對也不對？”
……對對對，你說的都對。
“你不是救世主?！?p> 廢話。
“至少現(xiàn)在不是?！?p> 廢……嗯？
“無論是智計也好，陰謀也罷，你沒有這樣的能力，就不要妄想從這里下手，老老實實把自己發(fā)展壯大，自然如豬突猛進無視一切規(guī)則。但你要記住，沒有人逼你做過什么，也沒有人知道你在做些什么。成也好敗也好，你不過但求心安。別忘了，你的靈魂不屬于這個世界?！?p> “我的靈魂才是?！?p> 你？你是誰？
“集中精神，現(xiàn)在，做個決定吧?！?p> ……嗯？
“你要繼續(xù)這盤落下錯子的棋嗎？”
不……不，這一切毫無意義，我已經(jīng)心灰意冷了，與其茍延殘喘下去，倒不如推倒重來。
“可你已經(jīng)回到了人生的起點上，除非你想去死。”
那就死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至少我死了，這個世界對我而言也就不復存在了。
“……詭辯?！?p> 嘛，反正也要死了，隨我高興吧。
“哼，真是個心智不堅的家伙，明明只是一次失敗而已，窩囊廢?！?p> 可你明白，我不是那些英雄，我只是個小宅男，經(jīng)受不起打擊，這樣的失敗……對我而言就是新人生的全盤否定。
“別忘了，盡管在你看來犯了錯誤，可那都是你的決定，你要否定自己的一切嗎？”
“蠢貨，直面人生才是真理！”
“這不是游戲！”
我知道我知道，喊什么啊，我當然知道……不過死是好事，一了百了。
“……哼，自甘墮落的家伙。”
我又沒有投身向鬼歹海庫蘇！我只是……更懂得放棄罷了。
“別笑掉大牙了，這樣自以為是地丟掉生命就是放棄嗎？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格林菲爾德活著并成長起來，可以對這個世界造成多么巨大的影響？”
這、這只是你的假設……
“不錯，但若這是真的呢？你口口聲聲說你懂得放棄，那么你是否應該放棄自己一時的懦弱，為了無數(shù)需要你的生靈堅強活下去？”
“你可以痛苦，可以沮喪，但不可以后悔，無論選擇了什么樣的道路，你都必須走下去?！?p> “因為這才是放棄，放棄你的僥幸之心，放棄你的后路?！?p> “向前，才能看到終點?！?p> ……
對話只在閃念之間，但格林清晰地記得，那是自己有過很長時間的猶豫。
你說得對。
這是個沉重的認可，至少格林是這么想的。
“還不算太愚鈍。”
但我已經(jīng)沒有機會了。
“那可未必——”
格林記得那個洪亮的聲音就停在這里，而下一刻，他的視線正好落在自己的雙手上，鋒利的大劍不知何時已經(jīng)揮到黑衣劍士身前，可對方明明一動未動，劍鋒卻如同卡在無形的屏障上，再難進分毫。
該死，是殺氣防御！
格林臉色一變，剛剛的對話幾乎占據(jù)了整個大腦，身體只是依著慣性繼續(xù)行動，卻少了格林的百戰(zhàn)經(jīng)驗！
冷漠的眼神掃過格林的臉龐，然后是微微皺起的眉毛，最后是輕輕的抬手——
“不知所謂?！?p> 下一刻，少年手中的大劍盡碎，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身體遠離地面，銳利的碎片割開自己的身軀，疼痛瞬間席卷大腦，讓他的神經(jīng)忍不住顫抖。
“真可惜啊……我才剛剛找到自己的路……”
格林看著蔚藍的天空，一輪驕陽與他正面相對。
那個聲音，不是說什么未必的嗎？
他閉上眼睛。
我看是未必能活下來吧。
“真是太可惜了……”
.
.
遠山之境——
這是一個無形的山谷，坐落于不可聞不可察的云層之中，縱橫交錯其中的不是詩情畫意的仙境，而是堆疊在一起的翡翠色靜態(tài)風卷。在這片顛覆常識的世界之中，每一片風暴都似乎被永久恒定，但稍稍走近，那凜冽如刀的鋒芒，便會爆發(fā)出生命的痕跡，在膽大妄為者的身上刻下透骨的傷痕。
這里是風元素位面，四大元素位面中最高深莫測的法則領(lǐng)域。
然而即便是危險如斯，此時此刻依然有與眾不同的身影前行于這片山谷之中。呼嘯的山嵐之中，一名穿著白色長袍的老者正沿著無形的臺階緩步上前，他手持潔白通透的法杖，仿佛絲毫不在意頭上的桂冠被狂風吹走，偶爾激發(fā)烈風的攻擊，卻只能從對方的身體當中穿透而過，就好像對方只是亡靈幻影一般。
而世人皆知這位老者是亡靈最大的敵人。
“凡人，離開?！?p> 無數(shù)個聲音，蘊含著無數(shù)種語言，有的微渺如蚊囈，有的轟隆如炸雷，最后卻都慢慢歸攏于兩個帝國語言的單詞，一遍又一遍地在老者耳畔回響。
但他只是無奈地嘆了口氣。
“衛(wèi)戍之風混亂無息，世間皆傳言您身受重傷，任誰也想不到這不過是您的一時懶惰?！?p> 他揮揮手，即便沒有借助法杖的力量，令人煩躁的聲音便消失不見。
仿佛是回應他的話一般，無數(shù)薰風之中竟然傳來一聲輕咦。那是一位男性的嗓音，低沉，卻充滿了威嚴。
“又見面了，萊特寧?！?p> 老者急忙停住腳步，雖然他已經(jīng)須發(fā)皆白，而且身份崇高到即便是帝國皇帝親見也要躬身施禮，但在這聲音面前，卻如同年輕人見了祖輩一般施以最尊崇的禮節(jié)，臉上甚至沒有丁點的不滿。
“承蒙您掛念，宙斯大人。”
狂躁的風漸漸平息下來，如同翠綠的掛墜一般懸掛在這山谷之中。
“你已經(jīng)很久沒來了，這一次給我?guī)砹耸裁磯南?？?p> 老者的神色有些凝重。
“我觀測到了命運星節(jié)點的遷徙——”
“那自有艾麗絲那個小姑娘操心?！?p> 恢弘的聲音打斷了老者的言語，而其中的內(nèi)容更加令人驚訝，若是世人知道掌管命運與預言的女神在它口中不過是個小姑娘，不知道要做何感想。
但老者并沒有任何不滿，他只是繼續(xù)說道：“正是，但我還看到第三界的封漆上，裂出一線斑駁?！?p> “你想表達什么?！?p> 這一次，老者露出了些許的擔憂，“宙斯大人，我想您應該能明白我的意思，但是……”
話未說完，老者忽然一怔，隨即臉色大變。好像為了襯托他的表情一般，剛剛靜止的風忽然一致怒吼起來。
“宙斯大人！”
片刻的沉默后，那聲音再度開口。
“你猜的不錯，那的確是杰拉的力量，不過無需擔心，剛剛擊碎無形之壁壘的是守序的波動，而且……我感覺到了老友的氣息?！?p> 老友？
老者不解地望著紛亂的天空，似乎想從中看到說話之人的表情。
不過他注定要失望了。
“無需多言，萊特寧，”那聲音平靜地說道，“你只需專注于你的職責，你記住?！?p> “未來，回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