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著懷中那摞被裝訂起來的陳舊稿紙,依文伊恩走到床旁,看著有些警惕地往后縮了縮的愛黛希爾,不禁有些好笑:“之前在外面的時候,倒是看不出來,我居然給你留下了那么大的心理陰影啊……”
“你想干什么?!”愛黛希爾的嘴唇有些發(fā)白,緊張讓她的聲音有些尖銳。而依文伊恩順手把稿紙放在了床頭的書桌旁,然后一屁股坐到了她的身旁。
“別胡思亂想?!币牢囊炼饕话雅拈_愛黛希爾揮來的手臂,抓住了她的瘦小的肩膀,把她扯向懷里,不顧她的掙扎,依文伊恩閉著眼睛,用自己的額頭頂在她的額上,停了一會——
“唔……炎癥好像真的褪下去了。”
“好了……”依文伊恩站起身來。
愛黛希爾的臉頰紅紅的,有些呆呆地摸了摸自己的額頭——
可惡……自己會胡思亂想究竟是因為誰啊!
想到這里,愛黛希爾不禁下意識地伸出食指,輕輕點了點自己的嘴唇。
不過這一幕依文伊恩卻并沒有看到。
就在他站起來的時候,培爾納德的聲音突然從門口響起:“喲!這就是那位龍歌一族的小公主嗎?沒想到你居然喜歡這種類型的啊?!?p> 依文伊恩不禁輕咳了一聲:“老師你就別開玩笑了?!?p> 他不禁有些尷尬。
辯解自己不是蘿莉控?可是自己前幾天剛剛才對愛黛希爾出過手卻是事實……而且嚴格來說,自己應該算是生冷不忌那類吧?
為了掩飾心中的尷尬,依文伊恩看向培爾納德:“老師,東西還是給我來拿吧?!?p> “嗯?”培爾納德一臉輕松地甩動著手中的尤蘭蒂爾,還有一小摞稿紙,“這點東西不重啦?!?p> 一邊說著,他一邊踮起腳尖,想要再看看被依文伊恩擋在了身后的龍少女。
“好啦好啦,老師你還是把東西給我,趕緊出去!”依文伊恩用力推著培爾納德的后背,把他推出了臥室,然后就想要把門關(guān)上。
卻不想培爾納德突然轉(zhuǎn)過身來,冷不防地,一臉嚴肅地看著他:“依文伊恩!”
“恩?”依文伊恩手上一慢。
培爾納德一翹拇指:“好品味!果然不愧是老師我的學……”
“嘭!”
依文伊恩把房門摔上了。
“這老不修的!”依文伊恩恨恨地說道。
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愛黛希爾低著腦袋坐在床上,依文伊恩頓時有些頭疼,他總覺得剛才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氣氛,經(jīng)過那個老混蛋一攪和,全沒了。
失去了最開始的氣勢,此時再看著她,依文伊恩渾身上下都有些不對付,于是忍不住又咳嗽了下。
他稍微組織了下語言:“……咳……愛黛希爾,你的臥室在戰(zhàn)斗中被損壞了,所以才住到了我這,放心,我沒有趁你昏迷的時候?qū)δ阕鍪裁??!?p> “恩……”愛黛希爾低著頭,輕輕地“嗯”了聲。
“……”依文伊恩看著她的樣子發(fā)了會呆,“還有……伊莉兒的事情,也謝謝你。”
“恩……”愛黛希爾肩膀稍稍動了動,但是依然只是低著頭“嗯”了一聲。
依文伊恩又開始發(fā)呆……
發(fā)呆……
發(fā)呆中……
少年發(fā)呆中……
“??!”依文伊恩猛地站起身來,“突然想起來了!我還有其他的事情,那么就先走了!如果有事的話,拉拉床頭的那個繩索,會有其他人過來的?!?p> 不等愛黛希爾回答,依文伊恩已經(jīng)像是風一樣,慌張?zhí)优芰恕?p> 按理說,因為艾歐菲塔的原因,他也算是對付三無系少女的達人了,但是愛黛希爾跟艾歐菲塔不一樣啊。
艾歐菲塔沉默,那往往代表她真的什么都沒在想,而愛黛希爾的沉默就很可怕了,依文伊恩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大概是在恨自己吧?明明是仇人,還那樣對待她——但是她卻不惜犧牲了自己,救了伊莉兒,還差點死掉……
依文伊恩覺得自己真的有些弄不明白,愛黛希爾究竟是怎么想的。
尷尬的空氣與面對未知的焦躁,最終讓他迫不及待地逃離了愛黛希爾的身邊。
說實話,他心中有些懊惱——
如果最初,他不是選擇了那樣的相遇方式的話,他與她,會成為很好的朋友吧。
。
聽著臥室門“咔噠”一聲,重新關(guān)上。
愛黛希爾忍不住呼出胸腔中已經(jīng)壓抑了許久的長氣。
她忍不住拽起床單,把自己的臉深深地埋在了那輕柔的被褥中。
胸腔中燙燙的,各種復雜的情感在其中涌動著,那近乎燒灼的痛苦讓她幾乎無法自禁……
明明原本還能坦然以對的……但是為什么此刻反而無法正常地面對他了呢……
這在身體中燒灼的痛苦,究竟是什么東西……
是仇恨嗎?但是跟仇恨所產(chǎn)生的那陰沉的,仿佛中毒般的感覺卻有些不同……她很清楚這種感覺不是仇恨。
因為曾幾何時,她就是以那樣陰毒狠辣的心情,去面對依文伊恩與他的父親的。
但是此時卻不同,身體中此刻熊熊燃燒起來的感受卻與那種感覺截然不同。
那是更火燙的,更熾烈的情感與痛苦,她可以感覺得到,那針對的并不是其他的某個外人……
而是……來自于她對自身的自我厭惡。。
。
依文伊恩從房間里離開的時候,公爵府的修復工作,已經(jīng)隨著培爾納德與他的工作隊投入工作而正式開始了。
公爵府整體的破壞還算一般,但是整個建筑的支撐結(jié)構(gòu)卻被破壞得非常嚴重,因此修復并不能簡單地直接展開,而是要先對那些已經(jīng)脆弱不堪,已經(jīng)搖搖欲墜的關(guān)鍵點,進行一定程度上的強化后,才能接下來的工作。
而判斷這些強化點的位置,并做出可行的修繕方案,除了培爾納德之外,無人可以替代。
然而即便這樣,這一下午,公爵府也小幅度地震動了好幾次。嚇得公爵府里的一群人,別管病號傷號,全都轉(zhuǎn)移到了外面的庭院里。而依文伊恩與費爾德南就這樣眼巴巴地看著培爾納德忙上忙下,根本幫不上忙。
這爺倆,打架搞破壞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但是若是說到具體的建設(shè)工作……
——還是多批改幾個文件吧,別費這個心思了。
于是一大幫子人就這樣傻傻地站在草坪上,發(fā)了一個多小時的呆,最后還是雪梨兒心思靈活,叫女仆到外面買來點心與野營布,一群傷號病號,主人仆人,老人孩子,教徒異端就這樣毫無間隙地圍坐在一起,喝起了下午茶。
看著這樣和樂融融的場景,凱特與其他神父的神情都有些茫然。
伊恩一家對待仆人的態(tài)度,真是他們前所未見的。
看得出,女仆們跟公爵夫人與小郡主的關(guān)系都很好,雪梨兒與女仆們親切地談著女性的話題,而伊莉兒則干脆坐到了某位下級女仆的懷里。
如果說,考慮到雪梨兒的出身與脾性,這些或許勉強還能接受的話,那么費爾德南身邊圍著的那一群近選官,與無論走到哪里,都會迎來一片尊敬的目光的依文伊恩,卻讓他們無法理解了。
依文伊恩很想對他們說,少見多怪。
軍人出身的費爾德南的跟近選官打成一片有什么好奇怪的。
當然,若是擱到九年前的費爾德南,心中跟士兵們再親近,估計也不會把身段放到這種程度,不過隨著依文伊恩與艾歐菲塔的到來,這位鐵血的公爵兼帝國元帥,卻也在不知不覺間逐漸改變了好多。
在依文伊恩回來之前,除了還在襁褓之中的小伊莉兒,整個公爵府中,只有他一人身上流淌著銀玫瑰的血脈。這高貴的血統(tǒng),既是一種祝福又是一種詛咒,身為高貴的帝國公爵,人們畏懼他,但是同樣恐懼他,即便是南嶺的貴族,也因為他身上的黑血,與他恐怖的武力與生殺予奪的權(quán)力而恐懼著他。
無人的低位可以跟他相提并論,無人可以與他平等地交談,無人……可以成為他的朋友。
以至于在失去了維琪公主,這位可以說唯一一位可以與他對等交心的前妻之后,費爾德南的內(nèi)心也在仇恨與怒火中逐漸扭曲了,其間在南嶺締造的無數(shù)恐怖傳說,直至今日,依然是很多南嶺人用來嚇唬小孩子的寶貴素材。
但是這樣的情況,隨著依文伊恩的回歸,與雪梨兒的逐漸深入,費爾德南那冰封的內(nèi)心,也逐漸地消融了。
跟著依文伊恩,從最底層的文寧區(qū)來到公爵府的艾歐菲塔只能成為一名仆人,但是公爵府里的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依文伊恩從來沒有把這位白發(fā)的加莉莉少女當作身份卑微的下人。甚至或許是因為在底層的生活過的原因,依文伊恩對于公爵府的其他仆從,也是一副柔和謙讓的模樣。
所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或許最初是雪梨兒,用對待養(yǎng)女一樣的態(tài)度跟艾歐菲塔聊著家常,然后當艾歐菲塔成為女仆長后,就連費爾德南也因為在意依文伊恩的想法,而會下意識地在對待艾歐菲塔的時候,表現(xiàn)出稍許的不同。
這或許就是契機吧。
已經(jīng)獨自一人前行了太久,費爾德南大概是突然意識到,自己因為那無必要的傲慢與孤高,已經(jīng)孤獨了太久?,F(xiàn)在他身邊有依文伊恩,有雪梨兒,有伊莉兒,看著三人身邊環(huán)繞著的親切的人們,即使是他那已經(jīng)在戰(zhàn)場上被鮮血澆筑了幾十年的鋼鐵心臟,也在悄悄地發(fā)生著軟化。
雖然次數(shù)不多,但是在這九年來,在類似今天這樣的難得日子里,被譽為鐵血公爵的費爾德南,也會跟近選官們——那些他最忠誠的屬下,同時也是最親密的戰(zhàn)友,聊一聊戰(zhàn)爭與劍術(shù)之外的其他事情。
“感覺怎么樣?”
依文伊恩晃蕩著手中的茶杯,在角落里的圣騎士小姐身邊坐了下來。
凱特原本看著眼前公爵府庭院中這和樂融融的一幕,正發(fā)著呆。突然出聲的依文伊恩嚇了她一跳。
“什么怎么樣?”她下意識地回答道。
“在公爵府的感覺。”依文伊恩把杯子湊到嘴邊,“這可是特意做給你們看的,你們不好好地看一下怎么行?”
凱特沒有說話。說到和樂融融,在這幅美好的景象中,還是有一些角落,存在著嚴重的異樣感。
“謝謝?!苯舆^女仆小姐遞上來的茶水,頭上扎著繃帶的黑袍神父在同伴的幫助下,撐起身體,下意識地回答道。
然而那位脖子上掛著教會圣徽,一副仆人打扮的金發(fā)少女卻咬著下唇,看著他沉默一言不發(fā)。
她那充滿了責難的目光讓在場的神父很難受,雖然在成為審判官的同時,就已經(jīng)做好了不被理解的準備,但是少女的目光依然讓他們感到了羞愧。
茶會并沒有拒絕這些教會的襲擊者,但是受害者有意無意地掃過來的目光,卻在無時不刻地提醒著他們——
你們這些惡魔。
凱特不禁苦澀地勾勒起了嘴角……
特意做給你們看的嗎……
這是不是那位親切的夫人或者依文伊恩的特意安排,凱特并不清楚。
但是她知道,每一名神父都能跟她一樣清晰地感覺得到,女仆與近選官們對伊恩一家的熱愛,與對他們的痛恨,卻是確實無誤,發(fā)自內(nèi)心的。
是她們的內(nèi)心被惡魔蠱惑了嗎?
凱特下意識地想到,但是一個聲音在她的耳邊回響——
但是被諸神密語所蠱惑的,為什么不可能是你們呢?
凱特身體瞬間一片冰寒,她不知道,自己腦海中不斷翻涌地,這堪稱可以上火刑架的想法究竟是怎么了。
但是她止不住……真的止不住。
一旦開始懷疑,一旦開始發(fā)現(xiàn),就徹底止不住了。
自己有什么樣的自信,認為正確的是自己而不是她們的呢?是因為自己是聆聽著神的話語長大的嗎?是因為自己是圣女的候選嗎?是因為自己從來都不會犯錯嗎?
不,凱特很清楚,她與她們一樣,都是普通的少女。
她尚未遺忘,如果不是那位親切的神父大人將她領(lǐng)回了孤兒院的話,她會與那些少女們一樣,成為一個低賤的,沒有任何值得稱道之處的平民,乃至賤民。
她聆聽的不是諸神的話語,而是教士的話語。
她只不過是圣女的候選,真正的圣女殿下另有其人。
如果不會犯錯的話,自己為什么會被俘虜?諸神所給予自己的試煉嗎?那么自己通不過這試煉的話,就會被諸神與教會拋棄嗎?
不!
在這一天,凱特突然回想起來,曾經(jīng)的自己與其他的女仆小姐們,并沒有什么不同。
信仰著諸神的他們被異端的對方打敗了。
虔誠地信仰著諸神的蘭伯茨,以令她們所有審判官都羞愧不已的樣子被打翻在地。
而在這里,被簇擁著的,是那些被斥為惡魔的異端,而被咒罵被厭惡的存在,是他們自己。
凱特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內(nèi)心在動搖,但是這動搖卻停不下來。
她不禁用左手抵住額頭,用力咬緊了下唇——
諸神啊,請告訴我,我究竟該怎么辦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