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是白米飯,香噴噴的,菜煮得雖然像豬食,但那味道卻是真的好,更何況里面還有肉,釣魚山有多長時間沒吃肉了,他們自己也記不得了。
大人們雖然流著口水,卻沒有去夾那些肉,這些肉都是留給娃吃的。
在釣魚山,吃肉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這次吃過肉后,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吃上,好東西不留給娃,還能留給誰?
孩子的記憶總是健忘的,只要有肉吃,便將一切煩惱都拋在腦后了,吃飽飯的他們,便三五成群的在院壩里嘻笑起來。
釣魚山終于有了嘻笑聲,釣魚山的族人們也在哭泣與歡笑聲中度過這一生當(dāng)中最難忘的夜晚。
第二天一大早,老太爺就宣布,大家該做什么就做什么,種田的種田,采桑的采桑,繅絲的繅絲,織布的織布……
釣魚山的人不吃閑飯,就連孩童都背著背簍跑到山坡上去打豬草。
其實這些原本也用不著老太爺宣布,家是自己的,生活也是自己的,歷經(jīng)磨難的釣魚山,誰都珍惜這失而復(fù)得的生活。
陳讓還好,每天去合州城讀書,還有點事做,呼延慶是客人,也不用他做些什么事情,安平和老夫子則閑得有點無聊,說好的開辦學(xué)校呢?
怎么把那些孩童都趕到山上去打豬草了?
就在老夫子徬彷無度的時候,老太爺夾著一個紅色的布包找來了,陳讓沒在家,這個時候,他還在合州城說書。
老夫子曾勸說過他,叫他別再去說書了,說書簡單就是在浪費生命,就跟他年輕的時候一樣,總認為只要堅持,星辰可以為他變色,江河可以為他停頓。
然后,事實上,除了自己的頭上少了幾根毛之外,什么都沒有。
現(xiàn)在的老夫子應(yīng)該算是徹底的放棄了,遠遠看見老太爺神神秘秘地找過來,當(dāng)即將他請進屋里,看老太爺?shù)纳袂?,原以為他會拿出一個什么樣的寶貝出來。
卻沒想到,當(dāng)他打開層層紅布之后,他看到的,竟然只是一本黃歷……
就這書,還這么神秘?老夫子真的有些無語了,這些要是換成釣魚山的其他人,老夫子對他一定不會客氣。
但老太爺是誰呀?
老太爺是釣魚山的里長,也是釣魚山的族長,連小先生對他都尊敬有加,自己當(dāng)然是決計不能怠慢的,更別說一腳把他踢到嘉陵江了,這事也是萬萬做不到的。
直到老夫子把黃歷打開,幾乎用一種渴求的目光望著他的時候,老夫子總算明白了,原來老夫子根本就不識字,根本就不認得黃歷。
他之所以裝得如此神秘,就是不想讓釣魚山的族人知道他老人家根本就不會看黃歷,不然的話,為什么他們釣魚山做事,總比人家晚半拍。
種田要晚半拍,采桑要晚半拍,就算哪個后生仔結(jié)個婚,這好日子的宣布也要晚半拍……
難怪釣魚山這些事諸事不順,原本是老族長竟然不會看黃歷,這事要是捅出去,那他這個族長當(dāng)然還是他當(dāng)?shù)模慌略陂e睱的時候,怕是要承受許多不必要的笑話。
老太爺不會看黃歷,這事他不但瞞著釣魚山的族人,甚至連陳讓都瞞著,卻能開誠布公的跟自己說,這份信任實在是太難得了。
被人信任的感覺真是好,老夫子突然又有了一種人逢知己千杯少的感動,只是自己的酒量不行,喝不過他,不然的話,他是真的想跟老太爺喝上三天三夜。
嗯,就沖這份信任。
對了,老太爺,你拿這本黃歷給我,到底想看啥?
老太爺不說話了,只是很奇怪地盯著老夫子,聽陳豪說,這家伙一個月的束脩都抵他兩年的工錢了,拿這么高的工資,咋沒點眼力勁呢?
老夫子在老太爺?shù)淖⒁曄拢蝗挥钟X得自己的壓力好大哦。
直到他看到老太爺?shù)哪抗廪D(zhuǎn)向神龕上的骨灰壇,總算明白過來了,“老太爺……你是想找個黃道吉日,給小先生的父母合葬?”
這不是廢話嗎?
如果不是因為這件事,我干嘛冒這么大的風(fēng)險拿個黃歷過來找你呀?
你真以為我拿黃歷過來,是讓你看看什么時候收蠶桑呀?
釣魚山這么多年都過來了,什么時候種田,什么時候收獲,你以為真要看黃歷呀?你以為老夫這么多年真的白活呀。
唉……
看來這個老夫子把老太爺看見了知己,但老太爺似乎并不太領(lǐng)情呀,其他的事情你可以忘,但娃兒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能忘呢?
這事,還真的怪不得老夫子,因為陳讓壓根就沒有跟他說起過。
老太爺也是在昨天才聽陳讓提起,讓他選個不相沖的日子,準備將母親的骨灰和老爹的衣冠埋葬在一起,他們兩人要進祖墳,一些瑣碎的事情他也不懂,就請老太爺來主持了。
娃做了那么多的事,不但保住了釣魚山,那三萬貫錢他也是一個銅板都沒要,全給老太爺,然后按人頭分了。
這是他的家事,也是釣魚山的事,這事不得馬虎,須得慎重才行,這才抱著老黃歷來找老夫子。
合州一帶的喪葬相對來說也很簡單,就是請幾個道士,看好日子,誦點經(jīng)文之類的,就可以下葬了。
這是風(fēng)俗,也是對死者保留最后的尊嚴,不管是前世的陳讓還是后世的陳讓,對此都是比較慎重的。
陳讓不認識什么道士,但是老夫子不同,他是秀才,而且在合州城說了這么多年的書,其本身也算得上是合州城的名人。
出云觀的道士要價很高不說,一般人的還請不動,老太爺親自上門都沒有用,最后還是老夫子出面,陸道長這才勉為其難。
陸道長五十來歲的樣子,留著兩道山羊須,人有些清瘦,確有幾分仙風(fēng)道骨的樣子。
陳讓與他見了面,剩下的事情,便是按照陸道長的要求盡量做好配合,至于請客做飯、修墳造墓都是老太爺一手安排的,用不著陳讓去操心。
大家配合得不錯,整個流程都顯得特別的順暢,出殯的時辰一般都是早上五六點鐘的樣子,雖然是衣冠和骨灰,卻也用了八人抬的龍杠……
讓陳讓沒想到的是,大家剛剛上山?jīng)]多久,一直沒露面的曹牷和林知府也來了。
曹牷還受官家的旨意,在墳前念了一篇祭文。
古人講究的是忠孝節(jié)義,陳子昂戰(zhàn)死好水川,云娘千里尋夫骨,陳讓子承父志,在好水川大敗西夏狼兵,事成之后,身藏功與名,這樣的人不是典型那誰是典型?
這樣的人,這樣的家庭,正是那個年代需要彰顯的東西,不表彰他們,還能表彰誰?這個年代,沒有英雄是不行的,有英雄不表彰,也是不行的。
因此,趙官家在接到種世衡和夏老的兩份奏折后,就著令秦鳳路轉(zhuǎn)運使曹牷回京述職前,親臨合州,當(dāng)面嘉獎。
以彰顯我大宋王朝的皇恩浩蕩,四海恩平,讓全天下的老百姓都來效仿。
于是追封陳子昂為保義郎、云娘為忠孝節(jié)義夫人,而陳讓,則在夏老的極力推薦下也討了個承奉郎這樣一個文散官。
沒有了?
沒有了!
沒有了你還留在這兒干什么?沒見林知府都已經(jīng)走了嗎?陳讓見曹牷站在那兒,卻沒有離開的意思,心里就不免犯起滴咕來。
曹牷望著陳讓,嘴角始終掛著一絲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陳讓被他望著,突然有些不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