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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立秋之后,涼意漸生,秋意漸濃,或許是昨夜的一場暴風(fēng)雨,蟬鳴時叫時停,沉悶的空氣變得清新很多,清晨,伴隨著第一滴朝露落下,宛若一個滴落的瞬間,山河變了顏色。
人間忽晚,山河已秋。滿山層林盡染,濃濃的綠夾雜著淺淺的紅,一縷縷黃。
一季的等候,迎來了秋雨打落一地桂花,再被秋雨濺落,順著雨水散落各地,天氣突然變得陰冷潮濕,寒意入骨。
徹悟自幼便在這山上,在這孤山寺里。
每日撞鐘、吃齋、念佛、讀書——
如此已十七個年頭。
歲月走過山一程水一程,過去的日子如輕煙,總靜默地從經(jīng)文里悄然飄散,從未與他解惑,何以這般匆匆。
山上的人不多,除了年邁的師父,余下的,也就五六個受了戒的和尚。
做和尚的,終日跟著古井無波的師父晨鐘暮鼓,參禪打坐,誦經(jīng)拜佛,沒有那么多的話好說,確定沒有什么領(lǐng)悟。
故而,徹悟自幼便養(yǎng)成了一個寡淡的性子,甚至有些冷,好似山間空明的月,淡若清霜。
尋常的日子里,他總是緘默著。不做課的時候,便一個人躲在堂下讀書,或是獨自發(fā)呆。
鮮見他與其他和尚一起說笑,因此師兄弟們對他也難免有些疏離。
對此,他卻并不在意。
這又有什么呢——
修行,是一場曠日持久的孤獨,一條通往我們內(nèi)心最深遠處的路。
是的,師父說過,做和尚,便是脫離人世苦海的一場修行。
其實,這寺也并非遠離人間煙火。
芒山鎮(zhèn),便在山下不遠處。
寺與鎮(zhèn)的距離,大概也只有半個時辰的腳程。
甚至,偶爾恰逢風(fēng)力強勁時,在寺中還可聽到隨風(fēng)而來的鎮(zhèn)里的歡聲笑語。
那時,寺里的其他和尚們就會停下手中的活計,聚在一起竊竊私語,說這是山下又在過節(jié)了。
和尚們說起這些話來語氣頗酸,眼睛望著鎮(zhèn)子的方向,連脖子也伸得長長的——
每每聽到這些,徹悟卻沒有過多的反應(yīng),依舊靜靜地讀他的書。
他沒去過鎮(zhèn)子,從不知那鎮(zhèn)子里的好。
可其他的和尚們卻總?cè)?,想著法兒,偷著去?p> 不然——
那佛堂前的老樹下何以見得那么多啃得精光后被偷偷掩埋卻又讓樹上老鴉啄出來的雞骨?
寺里的其他和尚時常念叨:
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
更何況他們一直認為和尚也不過是個營生,跟貨郎、鐵匠、樵夫、織女、婊子一樣,到底是為了混口飯吃。
如果有更好的出路,誰人愿意守在這鳥不拉屎的荒山上?
如果有更好的出路,誰會脫離世俗做和尚?
徹悟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他從記事起,便在寺中,生于寺,長于寺,便是既來之則安之。
師父曾告誡過:身似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那時徹悟尚幼,沉默了一下后便如六祖般回: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師父卻瞪他一眼,道:菩提非樹身似樹,明鏡非臺心如臺,縱無一物需拂拭,入世事事皆塵?!?p> 是啊,看那些書中所敘,遍是塵世的紛繁蕪雜。
唉——入世多煩惱,還不如靜守寺中!
師父說,徹悟做和尚是命中注定。
所以,般若波羅蜜,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徹悟十七歲這年,寺里出了很多事。
先是來了一個四歲的娃娃,家里是逃難的,養(yǎng)活不起了,送上山來做沙彌,求個活路。
師父叫徹悟收那娃娃做了徒弟,取法號——慧衍。
徹悟沒問師父為什么自己不收慧衍,因為他知道師父已經(jīng)太老了,老到已經(jīng)無力給新徒弟講解經(jīng)文了。
果然,沒過幾個月,師父就在一次做早課的時候睡著了,再也沒醒過來——
師父圓寂了。
寺里愈發(fā)冷寂,只是那寂靜深處似乎又游蕩著某種躁動不安。
幾天后,師父的軀體被莊嚴地擺放在干草堆上,在熊熊烈火中真正萬事皆空,最后化成了一縷縷四散的青煙,塵歸塵,土歸土。
那一日,徹悟帶著一種從沒有過的、空落的感覺度過了此生最難捱的一天——
一整天,讀不下一本經(jīng),吃不下一口齋。
夜里,跪在佛前,雙手合十,默默無聲,可膝下的蒲團濕了又干,干了又濕,冷涼的一攤。
四歲的慧衍半夜里被尿憋醒,迷迷糊糊地闖到佛堂來,正撞見年輕的師父淚流滿面。
小沙彌惶惑著,拘謹?shù)刈叩綇匚蛏磉叀?p> 徹悟合著雙眸,而彼間的淚水,卻仿佛山下的溪流,涓涓不止。
小小的人兒愈發(fā)不安,眨著一雙大眼睛,輕輕喚了聲:“師父——”
是受傷了嗎?是哪里痛嗎?慧衍竭盡所能,在小小的心思里揣測著師父這般流淚的緣由。
何為死別,小家伙尚不懂得,亦不知道,從今日起,在這個世上,自己的師父再也沒有師父了。
慧衍跪到另一個蒲團上,伸出小胖手,不斷笨拙地拭去徹悟臉上的淚水。
徹悟終于睜開了眼。
他看到,一雙明澈的眸子無比擔(dān)憂地望著自己,一雙小手正費力舉到自己眼前,為自己拭去淚水——
突然,在記憶深處,有什么東西轟然變得澄明,徹悟一下子望見了十年前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