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在宮道上被齊修遠撿到的。
天空是晦暗的,秋風撕扯著枝葉,彼時的她像只貓兒似的蜷縮在一角,消瘦的背抵著斑駁的宮墻。
齊修遠的聲音從上頭傳來,捏著漫漫的小臉,頗有幾分少年氣的頑劣:“你叫什么名字?”
她搖頭。
“你是哪個宮的?”
還是搖頭。
齊修遠起身,瑟瑟的秋風卷得衣袍翻飛,天空被幾朵烏云覆蓋著,一副即將瓢潑大雨的氣勢。
看著眼前孱弱的小姑娘,齊修遠輕嘆了一聲,同旁邊的內侍道:“跟母后說我要個人,把她帶到東宮吧?!?p> *
百花錦屏后,水汽氤氳著耳房,小姑娘躺在木桶里心不在焉,旁邊稍大些的宮娥見著她的模樣,笑著開口:“太子殿下是個好心人,看到姑娘躺在宮道上,特意向皇后娘娘將你要來東宮侍候。”
少女沒有回話,像只小兔子似的驚恐,兩只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層水汽,閃爍著無辜弱小的神色。
宮娥見她洗好了,貼心地遞上了暖袍,還提她絞干了頭發(fā)。少女一直閉口不言,只是抿著唇有些緊張地看向窗外。
宮娥見她這幅宛若驚弓之鳥的狀態(tài),瞧著這小姑娘也不過十五六歲,回想起太子殿下將這小姑娘交給自己時的樣子,發(fā)髻凌亂,形銷骨立,臉上還有泥垢,想著應該是在宮里面受欺負了。
于是又是笑著替她緩解情緒:“太子殿下雖然平時看起來有些……頑皮,但在東宮只要行事穩(wěn)妥便不會受責罰的?!?p> *
“寄言燕雀莫相啅?!?p> “寄言燕雀莫相啅——”
齊修遠站在亭子里,手里搖了一把玉骨扇,遠眺著遠處檐下的一只燕巢,嘴里一直叨叨著。
“哦喲我說太子爺啊,你就算把那只燕子巢看穿了也想不出下一句呀。”旁邊的忠國公世子擠兌道。
齊修遠氣得一扇子拍在他腦門上:“李停云你還好意思說,要不是課上你不給我擋著點,至于讓太傅看見罰我么,有那閑工夫還不如幫我想想怎么對出下句?!?p> “你自己課上睡覺還好意思說?!崩钔T撇桓市牡剜洁?。
“自有云霄萬里高?!?p> 一個小姑娘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聲音不高不低,甚至有些訕訕的,堪堪能讓齊修遠和李停云聽見,循著聲音望去,看見一個穿著宮女服飾扎著兩個小揪揪的少女,手里正提著一個小木桶,看樣子是要去澆花,剛好路過這里。
齊修遠斟酌了一下這句詩,眸子一亮,搖著扇子走到少女面前停下:“聽東宮里面的人說你來了從不講話,孤還以為你是個小啞巴呢,沒想到這小腦瓜還挺聰明。”
李停云也走了過來,看著齊修遠的模樣:“這小姑娘你哪來的?”
“撿的,”齊修遠拍拍李停云:“怎么樣?孤可是撿到了個寶?!?p> 隨后轉頭對小姑娘道:“孤覺得你聰明,以后給孤當小書童吧?!?p> “你可算了吧,”李停云毫不留情地打趣道:“你不就是想讓人家小姑娘幫你抄先生留下來的課業(yè)么?!?p> 齊修遠扇子一合,又要去拍李停云的腦袋,李停云可是長了記性,順溜地躲過,還頗為挑釁地笑了笑。
“欸,”李停云又側身到齊修遠耳邊:“你見過哪家小宮女這么聰明,還會對詩,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撿了個李太白。”似乎是在提醒什么。
“我看你是眼紅,”齊修遠挑眉看了李停云一眼,轉頭對小姑娘道:“走吧,別理他?!弊屝」媚锔俊?p> *
“你是不是沒有名字?”齊修遠叼著個筆桿看向旁邊正在給他磨墨的小姑娘。
少女磨墨的動作一頓,點點頭。
“嗯……”齊修遠苦思冥想了一番:“就叫你漫漫吧,楊花漫漫攪天飛,我跟你說啊,這句詩我因為把漫漫兩個字寫成了‘車馬慢’的慢,太傅可是讓我抄了好幾遍?!?p> “說讓我長長記性?!薄救甘显撻L記性】
漫漫聽完之后跪在一旁:“謝太子殿下賜名?!?p> “哎呀起來吧,”齊修遠手上的狼毫一轉:“我最煩宮中的禮節(jié)了,下次只有我們兩個的時候,你不用動不動就跪?!?p> “是?!甭郧善鹕恚^續(xù)幫齊修遠研墨,袖子微挽,一截白皙的皓腕露著。
齊修遠瞥了眼,可注意到的卻不是漫漫的手腕:“你的指腹……怎么還有薄繭?!?p> 漫漫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指腹和手腕對比起來實在是有些鮮明,于是又規(guī)規(guī)矩矩地答:“奴婢在浣衣坊給主子們洗衣裳,平時也要干些粗活,比不上侍候娘娘的宮女們精細。”
“哦?!饼R修遠眼底真有幾分憐憫的色彩,看著漫漫認真干活的樣子便也不再多說什么。
*
漫漫出書房的時候就迎面撞上了一個宮娥,那宮娥手里頭端著一個大木盆,里頭好像裝著一堆衣裳,眼下全部凌亂在地上。
“對不住對不住……”漫漫一邊道歉一邊連忙蹲身去撿。
那宮娥見著漫漫,想起是太子殿下?lián)旎貋淼男m女:“欸,別動!”
那宮娥語氣急切,漫漫伸出去的手一縮,就見那宮娥道:“京城出現(xiàn)了時疫,東宮里面的人進進出出的,這些衣裳可能也沾上了些不干凈的,掌事姑姑讓我去燒掉,你可碰不得的?!?p> 說罷,就從花壇中撿了兩棵樹枝把那些衣裳重新夾回去。
宮娥走了,漫漫看向花壇旁剛剛夾過衣服被丟棄的樹枝。
*
晨光微曦,天邊泛起了魚肚白。
“太子殿下,您該起了?!眱仁膛踔慌杷?,盆子旁邊擱了一塊白巾。
見床帳中的人沒有反應,內侍心想著這太子殿下也不是貪睡之人,心里犯著嘀咕,又喚了一聲:“太子殿下?”
齊修遠還是沒有應。
內侍慌了,連忙擱下水盆,靠近床榻,才看見齊修遠病懨懨地閉著眼,臉上紅得發(fā)燙。
“不好了,不好了,太子殿下好像感染上時疫了!”
內侍的一聲吼打破了東宮早晨的寧靜,所有的宮娥和小太監(jiān)都慌了,會辦事的人已經去皇宮請示了皇后娘娘,剩下的就被掌事姑姑分配照顧太子。
可是所有人都知道這時疫根本就是不治之癥,如果染上了有沒有命都不好說,所有的一切只能靠自己挺過去。
“皇后娘娘駕到——”才幾炷香的時間,皇后柳芳茹就已經從鳳儀殿趕了過來,但是被宮女們攔在了外頭。
替齊修遠診治的太醫(yī)提著個藥箱子出來,額上是一層密密的細汗,看見皇后娘娘在外頭,太醫(yī)提起衣擺下跪:“稟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所染的確實是時疫。”
在場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沒有人知道這時疫是如何得的,先前這東宮里頭有就有出去過的太監(jiān),莫不是他們沾染上的?
柳芳茹行事果斷:“立刻封鎖東宮,所有人都不準隨意走動。凡是出過東宮的,或者是近過太子身旁的一律到西廂房。”
柳芳茹說完就要去寢殿,旁邊的侍女見狀趕緊攔下:“皇后娘娘不可啊,您就算在一太子殿下,也要注意鳳體,這時疫本來就如洪水猛獸一般,整個后宮還要等著皇后娘娘執(zhí)掌?!?p> “那誰去照顧修遠?”柳芳茹被宮女扶著,眼睛卻死死盯著那緊閉的殿門:“本宮是他的母親,這個時候本宮不在他身邊,修遠一人如何是好?!?p> 掌事姑姑往下面瞧了一眼,每個人都躊躇著,這時,一個扎著兩個小揪揪的宮女站了出來,掌事姑姑認出了她,是前幾天太子殿下從宮里面撿回來的小姑娘。
漫漫先是行了一禮,端端正正地說:“皇后娘娘,奴婢愿意去照顧太子殿下。”
柳芳茹看向漫漫,手里捏著帕子,指節(jié)泛白,那小姑娘態(tài)度決絕,柳芳茹道:“好?!?p> *
一連三日,齊修遠都燒著高熱,偶爾清醒的時候嘴里就喃喃著“母后”。
漫漫帶著面紗,很耐心,每隔半個時辰就用涼水替他擦拭額頭降溫,漸漸的,齊修遠的高熱退了下去。
天色將近黃昏,窗子開著,瑟瑟的秋風迎了進來,漫漫看了一眼雙眼闔著的齊修遠,走到窗口把窗子關上。
宮娥送來的飯菜擺在了門口,漫漫剛欲走過去,就察覺到榻上人的手動了動。
眉頭微微一蹙,漫漫趕緊移到榻邊,腳下如生風了一般,過去的時候竟沒有引起半分響動。
趁著齊修遠意識還混混沌沌的,漫漫揉了揉自己的頭發(fā),弄了些凌亂的感覺,就坐在了腳榻上,身子靠向齊修遠躺著的床榻。
齊修遠睜開眼睛的時候,就注意到了趴在床邊的小姑娘,手里頭還捏著一塊白巾,看向旁邊盛著冷水的盆,回想起夢里冰涼的觸感,齊修遠沒有打擾漫漫的睡夢,而是輕輕扯開被子,躡手躡腳地下了榻。
屋子里沒了動靜的時候,漫漫睜開眼,一片清明,看著床上的褶皺,錦被似乎還有殘存的余溫。
*
“這漫漫可是要飛上枝頭變鳳凰了?!?p> “是啊,說不定還能封個寶林呢?!?p> “欸,也不能這么說,畢竟人家可是冒著生命危險照顧了太子殿下?!?p> “果然啊,富貴險中求……”
宮女內侍們七嘴八舌地談論著,漫漫就在書房里替齊修遠磨墨。
齊修遠蘸墨題字,目光看了一眼正在研墨的漫漫:“你在宮外可有父母親?”
“沒有?!甭p輕搖著頭,只回答了兩個字,可袖中的手卻不自覺地收緊。
齊修遠本來是想多給漫漫的父母親一些照顧,但聽著漫漫的回答也知道自己勾起了她的傷心往事,心里多少有點愧疚:“那你就把東宮當作家吧?!?p> 漫漫的眸子垂了垂:“奴婢身如草芥,不敢肖想?!?p> “草有什么不好的,”齊修遠筆一頓:“太傅之前讓我們念過詩,說什么——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說到這野草啊,就讓我想到了明年春天有一個游春會,那可是百花齊放,姹紫嫣紅,爛若云錦,等有時間了,還想去放風箏……”
齊修遠一張嘴就喋喋不休的說著,漫漫就安靜地聽。
忽然一點細膩的感覺粘上了漫漫的唇,齊修遠的動作太快,漫漫還沒反應過來,嘴里就已經是甜甜的滋味了。
漫漫回過眼,就看見齊修遠的手里捻著棗糕。
“棗子糕好吃吧,日子這么苦,就多吃點甜的?!饼R修遠笑著道。
“太子殿下,明玉姐姐昨日去街上被人搶了荷包,這京都的布防是不是有些松散了?!甭魺o其事地說著,似乎只是隨口提了一句。
齊修遠抿了一口茶:“嗯,那待會我和禁軍統(tǒng)領說一聲?!?p> 漫漫看了眼外頭飄零的杏葉,漫不經心地問了句:“陛下這么信任太子殿下,這京城中的布防圖應該也在殿下這兒吧?”
齊修遠拿著書卷的手一頓,朝漫漫這邊看來,漫漫被他這一瞧手不自覺地緊了緊,仿佛是一場長久的對峙,半晌,齊修遠開口道:“嗯,父皇讓我好好保管?!?p> 隨后看了一眼旁邊的青花瓷【look,別發(fā)呆】:“正月初一的時候有宮宴,屆時你陪我一起去吧。”
“好。”
*
“李都統(tǒng)和朱城門領今日要來東宮議事,你們切不可馬虎,莫要出了差錯。”
掌事姑姑在上頭吩咐著,陛下逐漸讓太子齊修遠掌管京中事物,每個月的十五京城的羽林軍統(tǒng)領和其他官職的武將都會來東宮稟告。
臘月十五的月亮高懸,南梁的冬天來得早,天空飄起小雪。
萬籟俱寂,漫漫的房間里卻是燈光如豆,東宮里頭所有的人都看得來太子殿下對這位從宮道上撿來的小姑娘格外照顧,掌事姑姑也是個會瞧眼色的人,給漫漫單獨安排了一間房。
外頭的風是寒涼的,漫漫隨意地披了一件外袍,推開門望了一眼齊修遠燈火通明的書房,躲開了值守的內侍,飛身掠上書房的屋頂,她的步子很輕,被茫茫的風雪遮蓋,身形靈活,如一只青鳥一般。
漫漫輕車熟路地掀開側邊的一瓦,可以斜著看見書房里頭的狀況,可是漫漫瞧了又瞧,確定了書房里頭并沒有人,正欲把琉璃瓦重新蓋回去,卻聽見書柜后頭有聲音傳來……
拿著琉璃瓦的手一頓,漫漫俯身去看齊修遠書房的機關,只見李都統(tǒng)將那書架上擺著的青花瓷轉了個身,密室的大門就緩緩合上了。
“咳哧咳哧——”是靴子踏在雪地上聲音,漫漫知道巡邏的禁軍來了,這些人可沒有內侍那樣好糊弄,于是只能翻身下房,重新回到房間,將沾了風雪的袍子丟到了木桶里浸了個透。
*
正月初一的宮宴很熱鬧,各地的封君都齊聚京都的萬壽殿,那一夜的煙火染紅了沿清江,鳳簫聲動,玉壺光轉。
“太子殿下,漫漫姑娘說她今日身子不舒服,恐怕是來不了了?!毕希粋€小太監(jiān)向齊修遠耳語著什么。
齊修遠穿著錦袍端坐在上首,聽那小太監(jiān)說完,握著酒盞的手緊了緊道:“今夜的東宮很危險,你讓漫漫先出東宮?!?p> “是?!毙√O(jiān)急匆匆地退下。
南梁皇帝的目光朝齊修遠這邊投來,隨后又轉到坐在下首的玉陽君身上。
他忙著四處敬酒,臉上堆著笑,可是人一緊張小動作也多,玉陽君總是喜歡環(huán)顧萬壽殿的環(huán)境布局。
齊修遠和他父皇對視了一眼,彼此的心意似乎不照而宣。
酒過三巡,宮中歌舞典雅動人,可是從太宗皇帝一直沿襲下來卻是一成不變的樣式,不免讓人有些乏了,直到羽林軍統(tǒng)領的一聲急報,打破了祥和的萬壽殿:
“報——東宮中有竊賊欲盜取京城布防圖,現(xiàn)在羽林軍正在全力堵截?!?p> 萬壽殿里的人群一下次就騷動了起來,有的是真正的思慮,有的是幸災樂禍,有的也只是磕著瓜子準備看好戲。
“稍安勿躁,”南梁皇帝沉穩(wěn)的聲音從上頭傳來,帶著幾分威壓:“天色尚早,諸位,多坐一會兒?!?p> 看著外頭黑黢黢的天,下首的人面面相覷,所有人心里頭都明白這南梁皇帝是要禁步的意思,看來這京城布防圖失竊和在座的人有關。
“太子,”南梁皇帝喚了齊修遠一聲:“你是東宮的主,出了這么大的事情,你應該去坐鎮(zhèn)。”
“是?!饼R修遠領了命,一刻也不敢耽擱,匆匆回東宮。
*
齊修遠到東宮的時候,里頭已經火把連天,夜如白晝,羽林軍副統(tǒng)領前來上報:“啟稟太子殿下,盜竊布防圖共有八人,已全部被擒獲。”
“人在何處?”齊修遠從正門望去,宮殿里頭已是狼藉一片,處處是打斗的痕跡,各種青瓷瓦碎了一地。
“在正廳?!?p> *
火把燃燒時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音,點亮了寂靜的夜,東宮的這一晚注定不太平。
“太子,人全部在這兒了?!庇鹆周姼苯y(tǒng)領執(zhí)劍拱手。
齊修遠順著火光看去,八個黑衣人被捆了手圍在正廳的中央,其余的幾個人身形都很壯碩,只有最里頭有一個嬌小的身影,顯得如此格格不入。
那幾個黑衣人正拼命地掙著繩子,目光里盡是兇狠,齊修遠沒瞧他們,只是看著最里頭的那個弱小身影。
那個身影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她將臉別過來,一雙杏眼撞入齊修遠的眼眸,一下子就認出了,剛剛的懷疑成了篤定。
漫漫只是冷眼瞧著他,她的眼里不再只是乖順和膽怯,而是覆上了一層霜寒,就像那日他在宮道上遇見她時的那股瑟瑟秋風,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血漬凝固在漫漫的臉上,火光亦映著她的臉,在黑夜里,她仿佛是從地獄走來的羅剎。
良久的無言,齊修遠終是挪動了步子走向那個被他在宮道上撿到的小姑娘。
“太子殿下小心!”
一柄雪亮的匕首劃破凝固的氣息,向齊修遠的心口扎去,羽林軍的副統(tǒng)領眼疾手快,一把打掉了漫漫手里握著的利器。
這一刺被齊修遠躲了過去,但小姑娘出手狠厲,沒能刺著心口,順勢一彎,匕首割破了齊修遠右臂的錦袍。
一滴一滴的殷紅的鮮血砸在地上,禁軍一擁而上,壓著漫漫的手讓她跪在地上。
羽林軍副統(tǒng)領連忙請罪:“卑職失察,沒想到這賊人手上還藏了匕首。”隨后轉頭吩咐下屬:“還不快把這伙賊人押下去!”
“慢著,”齊修遠捂著右臂的傷口,目光穿過紛雜的人群,看著那個嬌弱的小姑娘,天牢陰暗潮濕,里頭的酷刑堪比十八層地獄,齊修遠抿著唇,聲音清冷:“把她帶到偏殿去?!?p> 禁軍們面面相覷了一會兒,還是照做,動亂暫時平息,冬日的烈風裹挾著寒意穿堂走道,聒碎不絕于耳。
*
銅壺滴漏的滴水聲回蕩在空蕩的偏殿,禁軍怕漫漫再出手,把整個偏殿由內而外鎖了個結實。
漫漫靠著雕花的木門,慘淡的月光透了進來,斑駁地映在殿里的磚上。
外頭的風雪很大,但有腳步聲自遠而近地走來,漫漫很警覺,察覺到來人已經坐在了雕花殿門的外頭,與自己就隔著一道木門。
漫漫剛要起身,就聽見外頭的聲音傳來:“別走?!?p> 外頭的聒碎失聲,漫漫又重新坐了回去,她抿著唇一言不發(fā),聽見外頭的人又開口說話了:“你既然在我感染時疫的時候照顧我,為什么又要殺我?!甭曇艉芗帕龋坪跏怯骋r著窗外的夜。
“殿下以為我在你殿中待了三日都沒有染上時疫是為什么,只是因為我?guī)Я嗣婕唵幔俊崩镱^是少女的輕笑,半晌少女又重新開口:“面紗根本就沒用,是因為我之前就得過時疫,自然不會再染上。”
“而且,你也用不著銘記我的恩情,你的時疫本來就是我讓你染上的?!?p> “蓄意謀害太子,我是不是要被治死罪了?!?p> 少女的語氣輕佻,有著對死亡的無畏。
屋外是沉寂,齊修遠望著漆黑的天,終是問出了一句:“為什么。”
“為什么,”漫漫輕聲斟酌著這個詞:“李停云懷疑地沒錯,你以為一個小宮女憑什么能對出薛太傅的上句,我不叫漫漫,我有名字,天和五年左曹侍郎之女,路媞。”
*
天和五年,正值盛夏,太陽才斜斜的掛在天邊,熱得讓人稍一動就一身的汗。
“媞兒,瞧你跑得滿頭大汗的,”左曹侍郎的夫人宋想容給路媞擦著額角的汗,另一只手搖著團扇:“娘親在屋子里放了冰塊,去歇歇吧。”
太陽漸漸升高,知了叫聲加劇,無端讓人的心里更多出幾分燥熱。
外頭是太監(jiān)的尖聲:“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有左曹侍郎路屹貪污朝廷撫恤糧,致使西北十二郡災情加重,酌情奪其官職,判抄家,欽此,謝恩?!?p> 門庭那頭有慘叫聲傳來,還有各種刀劍碰撞之聲。
“不是說判抄家么,怎的隨意殺人!”宋想容把路媞護在懷里,對身旁的小廝道:“老爺呢?老爺在哪里!”
“老爺被困在宮中出不來了,”那小廝也是急得掉眼淚:“夫人你快些帶著小姐走吧,來不及了!”
宋想容帶著路媞跑到了后院,那里已經是尸橫遍野,丫鬟和小廝的尸體橫七豎八地躺著,另一隊拿著刀劍的官兵就要走來……
路媞看著眼前的慘狀已經發(fā)不出來聲音,瞳孔微縮,一張白皙的小臉上滿是驚恐。
宋想容拉著路媞在死人堆里躺下,她抹了旁邊的鮮血在路媞的臉上,輕輕拍著路媞的背:“媞兒,閉上眼睛?!?p> *
“那時候我才九歲,聽著娘親的話一動也沒動,被送到亂葬崗的時候,我被丟在了死人堆里,我想去叫娘親的,可是她怎么叫都醒不過來?!钡铋T后頭似乎是路媞的哽咽:
“夏天的尸體會腐爛,滋生時疫,亂葬崗臭氣熏天,是玉陽君撿到了我,我拖著一條命從鬼門關九死一生地回來。我手上的薄繭不是干粗活留下的,我從九歲起拿弓握劍,為的就是手刃你?!甭穻q一字一頓,字字泣血,那是一個可怕的夢魘,籠罩著她的余生。
齊修遠聽完后內心是五味雜陳:“那為什么我感染時疫的時候你不殺我?!?p> 路媞反問:“殺了你,我怎么得到京中的布防圖?”
殿門外是齊修遠的輕笑:“所以你從宮道上被我撿到開始,就一直想著報仇?”
“你們南梁皇室沒一個是好東西!”路媞的聲音變大了:
“當年西北十二郡突發(fā)蝗災,朝廷的糧餉遲遲未到,我父親日日殫精竭慮,擔心西北十二郡百姓的安危,可是最后呢,貪污撫恤糧的帽子扣在了我阿爹頭上,路家一百三十七人命喪黃泉,在你們南梁皇室的眼里,難道不是所有人都命如草芥么?”
“我父親只不過是替罪羊,南梁皇帝是非黑白不分,親自在那圣旨上蓋了玉璽,他的朱筆一批就斷送了整個路家,我難道就不該恨你們?”
外頭是久久的沉默,只剩聒碎。
“是非正義不可扭曲,我會上奏父皇,重申此案,”齊修遠頓了頓:“抄家的命令是我父皇下的,但我父皇并未下誅路家三族的旨意?!?p> “只要你說你今日沒有參加盜取布防圖的謀劃,孤可以讓你出來,就當做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饼R修遠的聲音沉郁。
“今年的游春會,孤身邊缺個人。”
*
天和十六年,草長鶯飛二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
桃花灼灼,草木叢叢生長。
京郊的沁源亭旁,世家云集處。
最近京城里有一件事可謂是人口相傳,凡是聽到的不免談論兩句。
“這左曹侍郎路家可是含冤昭雪了,這玉陽君可真不是人吶?!?p> “可不是么,竟然去脅迫一個小姑娘偷盜京城布防圖?!?p> “這戶部尚書可算是落馬了,和那玉陽君狼狽為奸,暗通曲款,明明是自己做的孽,卻栽贓到了路家頭上,還自作主張滅路家滿門?!?p> “哎,來了來了!”
少女正值芳華年紀,一頭三尺青絲編作三股,一股盤于后腦,簪一支雙蝶戲云白玉釵。
另兩股隨意飄散在肩上,身著一襲淡彩錦繡描花裝,外罩一件雪綾襖青緞掐牙背心,下系一條淺碧煙撒花綾裙,行步之間風流秀曼,顧盼生輝。
朱唇不點而赤,罥煙眉似蹙非蹙,杏眼漆黑,姣麗無雙,秾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
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眸光流轉間似桃花嬌嫩。
路媞捏著一柄海棠團扇,儀容規(guī)整地行禮入座。
左曹侍郎平冤,路媞自然脫了戴罪之身,席上有不少人在討論著圣上該如何補償著唯一留下來的路家子孫。
黃袍的公公在上頭宣旨,人呼啦啦地跪了一地。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左曹侍郎路屹之女,秀外慧中,端莊持禮,克令克柔,今及芳年待中帶字,為成佳人之美,茲特封為太子側妃,一切禮儀,交由禮部和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共同操辦,欽此?!?p> 路媞接過圣旨,一切似乎都好像恍若隔世,杏花開了,落在路媞的肩上。
*
薄云繞著星漢,東宮的攬月閣里是裊裊的檀香。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在……”路媞打了個哈欠,聲音越來越小,手里的書簡從手中滑落,恰好被齊修遠接到。
“在止于至善?!饼R修遠輕輕敲了一下路媞的小腦袋,嘴角還是不自覺地勾了勾:“說好督促我準備校驗的,自己先睡著了?”
小姑娘動了動睫毛,沒醒。
晚風輕拂,初夏的夜還是有些涼的,齊修遠瞥了眼被風揚起的簾子,輕輕抱起了路媞,小姑娘很不安分地動了動,好看的秀眉蹙到一塊兒,嘴里喃喃著:“好困……”
窗外是清風明月,齊修遠把她放在榻上,替她掖好被子,輕輕揉了揉路媞的小腦袋:“媞兒,外頭涼,在榻上睡。”
“叫漫漫?!甭穻q伸出一只手比劃著齊修遠,模糊不清地說。漫漫還是齊修遠給路媞起的名字。
齊修遠又把她的手重新塞回被子里:“為何?!?p> 路媞似乎是進入夢鄉(xiāng)了,沒有回應。
正欲走,身后明明閉著眼的小姑娘揪住了齊修遠的袖子,像只小貓似的帶著鼻音道:“全當是我的小字了,唔……那你太傅沒有告訴過你,路漫漫其修遠兮么……”
少年蹲下身子將路漫漫的一縷碎發(fā)撩到耳后,嘴角翹著,聲音溫朗似清風,飄散在夏夜里:
“你猜我知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