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鈞站在陡峭的山崖上，在他腳下，是一條冰封的長河，如天賜玉帶，一望無盡。
那是大魏的黃金水脈潞水。北國寒冷，一年倒有半年冰天雪地，如今正是一年最寒冷的時節(jié)，往日的滔滔江水如今已經(jīng)冰封千里，冰上落雪，積雪成冰，一層層凍上來，何止冰凍三尺，只怕冰凍一丈，甚至更厚都有可能。
河岸上寒風(fēng)料峭，程鈞一如往常，只穿著一件薄薄的單衣，外頭那件褶子，不知道被他扔到哪里去了，白色的單衣上，鮮紅的顏色橫七豎八，盤扭蜿蜒，如同一幅鬼畫符。
事實上——那確實是鬼畫符。用朱砂和鮮血寫就，是一道奇門符箓“鯉行符”。
修道艱難，尤其是踏入仙門前期的積蓄，更是艱難而繁瑣。在入道開竅之前，無法與天地靈氣溝通，全憑自身氣息修煉，除了有少數(shù)丹藥輔佐之外，耗費(fèi)的是真正的水磨工夫。程鈞重生至此不過一月不到，從無到有，即使是他，在一無所有的情況下，也修煉不出什么名堂來，利用各種經(jīng)驗手段，如今也只堪堪到了入道境界的門檻上。
初修道者，在正式入道之前，一律稱為胎息境界，對應(yīng)的是武林中的先天境界，修的就是體內(nèi)生生循環(huán)的一口胎息。
這個境界只修內(nèi)脈，不修外身，不求壯大胎息，但求生生不息，循環(huán)起止，搬運(yùn)周天，氣隨心走，人息調(diào)和。只有這口胎息運(yùn)轉(zhuǎn)如意之后，才能以之開啟靈竅，溝通天地，正式入道。到時各種法術(shù)神通，以至百藝雜學(xué)，皆可運(yùn)用。
道家的胎息境界，修起來不算艱難，不需要什么心境感悟，只要有一分仙骨在，下定心坐實吐納功夫，長則三年五載，短則三月五月，自然就到了入道的門檻上。比之武人由外而內(nèi)打熬力氣數(shù)十年，還要有極大地心知毅力，悟性天資，再加上不錯的機(jī)緣，才能邁入先天，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語。
但是學(xué)武之人到了先天境界，必然是筋骨修煉已經(jīng)到了極致，舉手投足有開山碎石之力，再加上先天真氣這輔助，必然是縱橫一方。道家的胎息境界，卻是只有這么一口胎息真氣，身體嬌弱得緊。那真氣十分微弱，支持不了什么高深法術(shù)，而且這真氣全是自身生成，不能借用天地靈氣，那真是用一點(diǎn)少一點(diǎn)，損失一點(diǎn)，非幾日的苦功不能補(bǔ)回來。因此這一時期的修道士，最多不過能抗寒耐熱，增強(qiáng)體質(zhì)，對于自保方面，除了特別能挨打之外，一切正統(tǒng)的手段法門，皆受限制。
自然，入道這一門檻，對于程鈞來說，不過咫尺水溝，一躍可過，但對于許多人來說，就是天塹。若無名師指點(diǎn)，天資所限，往往一輩子進(jìn)不得這個門檻。因此一輩子沒有自保之力，那是不行的，便有人琢磨出許多法門，或者借助于凡間的武術(shù)，或者將原本正統(tǒng)的法術(shù)降低一些，摻雜一些凡俗的手段，混合成了一種特殊的法門——小道術(shù)，就是俗稱的障眼法。
這些小道術(shù)，繁衍數(shù)千年，也變得包羅萬有，千變?nèi)f化，若真鉆研，也是頗有意趣，若能掌握各幾百上千門，倒也算得上一代宗師。甚至進(jìn)了入道境界的低階修士們，尤其是散修，手段有限，也難免會借用障眼法退敵，因此許多修士對于這些小道術(shù)也是精通的。
只是，程鈞哪有那個閑工夫鉆研這個？這些法術(shù)，因為使用的人實力本身有限，就分外注重技巧，需要花費(fèi)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對于程鈞這種連入道期都視為過度的人來說，自不會沉迷這些。入道是第一要緊事，入道之后，想要多少法術(shù)沒有？
如此，程鈞為了求速度，只得放棄了自保之力。
倘若他成長在普通的家庭，那自然無妨，但是他深知，自己在短時間內(nèi)，還會遇到馬公子這樣的事，他多少要留下一點(diǎn)手段。這手段必須要簡潔，實用，見效快。
旁門左道，鬼畫符。
符箓是修道百藝之一，更有“百用之首”的稱謂，就是說這東西不見得多神奇，但是最為實用，初入道的修道者，就可以調(diào)動符箓的力量。但是，畫符一技，卻又不是那么容易的，胎息境界，氣息不得外放，程鈞縱然有千般手段，不能用氣息，用正統(tǒng)的道家手段，也畫不出一張小小的火焰符。
但是民間也術(shù)士卻有可以稍微替代的手段，就是這鬼畫符。
鬼畫符是民間野道士常用的手段，等不得大雅之堂，無非是采用含有少量靈氣的上品朱砂，以鮮血為引，勾畫出幾種簡單的符箓。這些符箓威力極其有限，但確確實實是有些效果，配合一些其他的手段，能叫人神馳目眩，乖乖掏錢。
在程鈞這符箓大師手中，小小鬼畫符能翻出一百八十個花樣來，唯一的麻煩事，這含有靈氣的丹砂實在是太貴了。一文錢憋死英雄漢，一文錢也能憋死程鈞這個曾經(jīng)的大修士，為了積累這點(diǎn)前世白給他都不要的丹砂，他賣空了所有的財產(chǎn)，也不過積蓄了幾兩而已，而今天為了畫符和畫他自己身上這張放大的“鯉行符”，更將積蓄糟蹋一空。
或者說，本以為是糟蹋的……
程鈞攤開手，手中有一枚明晃晃的戒指，金黃色的寶石在陽光下熠熠生光。
沒想到最后物超所值。
這就是他大鬧戲樓，即使不是唯一，也是最重要的原因。
沒錯，計劃是改變過的。
原本程鈞沒打算鬧出那般大的動靜，他只是想教訓(xùn)馬公子一頓，自此出走而已，因此才準(zhǔn)備好把應(yīng)用的符箓先制出來。他只是在今天這個值得紀(jì)念的日子，走出戲園，重新開始自己的修道生涯，僅此，而已。
他既沒想要鬧大，也沒有一定想要馬公子的性命，說實在的，他根本懶得關(guān)心馬公子的死活。
因為他已經(jīng)九百歲了。
十四歲的程鈞，偏激桀驁，會恨死所有欺侮過他的人，一點(diǎn)仇怨，數(shù)年積郁心中不散。
三十歲的程鈞，心狠手辣，可以為一點(diǎn)閑氣，滅他人滿門。
一百歲的程鈞，性情堅忍，已不會再沖動，萬事只存在心中，之后能等上數(shù)十年上百年時間才一一報復(fù)。
三百歲的程鈞，多智近妖，步步為營，已經(jīng)不會以喜怒為行事前提，凡事想到的必然是利用，最愛的是運(yùn)籌帷幄。
但是他已經(jīng)九百歲了，過了熱血沸騰的年紀(jì)，過了狂心大發(fā)的年紀(jì)，過了錙銖必較的年紀(jì)，甚至過了機(jī)關(guān)算盡的年紀(jì)。
如今程鈞雖不能說心思通明，但能成為他心中執(zhí)念的，只有天臺一事。除此之外，萬事不過過眼云煙，不值得他放在心上。馬公子，往遠(yuǎn)了說，不過一段早就了結(jié)的因果，往近了說，也不過一只蹦到腳面上的癩蛤蟆，一腳踢開，也就是了。對于程鈞唯一的作用，不過是給他一個離開戲樓的借口和契機(jī)。僅此而已。
不過事情在程鈞進(jìn)屋之后的一瞬間，起了變化，因為他發(fā)現(xiàn)了在馬公子手上，那顆蒙塵的明珠，就是他現(xiàn)在拿的這顆——
龍睛。
龍睛不是真的龍的眼睛，只是一種奇石，是俗世只是作為裝飾寶石出現(xiàn)，但是價值之高，尤其對于現(xiàn)在的程鈞來說，就是給一條真龍，也不能換。這才是天降的機(jī)緣，有了這顆龍睛，他只需一晚便能入道氣息境界，而且還有額外的好處。
龍睛的珍貴，并不是只對他一人有用，就是道門的真人，也會垂涎不已，馬公子能帶著龍睛大搖大擺活到今日，全是運(yùn)氣使然。但是也不能說沒有人記得龍睛，倘若有其他修士見過，卻被程鈞得了去，將來說不定會有麻煩。
程鈞不喜歡麻煩，尤其是麻煩來找他，因此他先得找麻煩。燒掉戲樓，引起大混亂，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讓馬公子奪取所有的注意力——人都死了，場面都亂成那樣，他丟了什么東西，還會有人在意嗎？
點(diǎn)火之后，程鈞也沒有去看結(jié)果，因為他根本不關(guān)心，只是推開窗戶，跳了下去。本來他為了離開戲院，在戲樓下面準(zhǔn)備了一匹馬，不過路過馬廄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匹烏騅，如此好馬正合他意，因此牽了出來?，F(xiàn)在，那匹馬已經(jīng)被放開，老馬識途，大概回到了他主人身邊吧。
不過，在來的路上，出了點(diǎn)意外，他沒想到，在路上居然遇到了……
“媽的，總算找到你了……”一聲暴喝從身后傳來。
程鈞一怔，轉(zhuǎn)過身，只見兩匹快馬飛奔而來，左邊那批馬上的高壯漢子須發(fā)倒豎，好似一個怒目金剛，右邊卻是個濃眉大眼的青年。
程鈞微感驚訝，心道：這么快追過來，看來馬家有能人啊。
來人正是馬家的護(hù)衛(wèi)長馬虎，在縣城里是一霸，程鈞卻不認(rèn)識。前世他喝了滾油，馬虎當(dāng)然不會尋他的晦氣，后來他滅馬家滿門的時候，馬虎還在馬府，被他順手一起宰殺了，不過那時候他何等威風(fēng)煞氣，哪里會記得這個劍下冤魂？
那馬虎見到程鈞一身白衣，獨(dú)立寒風(fēng)之中，顯得風(fēng)姿如玉，超然世外，心中暗道：就是他！我們少爺眼光高，要搶就得搶這個檔次的。
馬虎拉住馬，一伸手從背后拽出一把刀來，想了想，覺得不必用這宰牛刀，又插了回去，手中提著馬鞭，跳下馬來，喝道：“那小子，你好大的狗膽，竟敢得罪我們公子。居然還大喇喇的留著這里，這是欺咱們大炳縣無人嗎？我把你個下九流的小兔爺兒，虎爺今日就叫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p> 旁邊那青年跟著跳下來，指著程鈞罵道：“臭小子，沒想到我追到這里來了吧？我看你還要怎么胡來?！?p> 程鈞看著他，嘴角微微一抽，輕輕一捻，一張黃紙已經(jīng)到了手中。
馬虎見五少也跟著過來，心中暗自撇嘴，心道：你這不知死的紈绔，剛才就被人一腳踹到馬下去了，這時候不知死的又來，還走到我前面。倘若他再踹你，我都懶得救你。表面上道：“五少，您認(rèn)清楚了吧，就是這小子無禮？”
五少道：“化成灰我都認(rèn)識他。馬虎，你后頭去，我先報我的一腳之仇?！?p> 馬虎心道：你愛死不死，口中道：“那五少請。”
五少冷笑一聲，手中馬鞭一卷，啪的一聲，向前揮出。
只見空中鞭影一閃，長鞭落出，一人慘叫一聲，滾倒在地。
五少鞭子一縮，拽住那人的脖子，拖了回來，只見那人臉上貼了一張黃紙，全身僵硬如挺尸，樣子可笑至極，抬起頭罵道：“臭小子，又叫你搶先了?！?p> 程鈞指尖夾著兩張黃紙，終于露出一絲笑容，道：“還是叫我搶先你一步，這人是我殺的，與你無關(guān)?！闭f著輕輕一躍，從山崖上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