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月光的映照下,城樓的石階發(fā)出“噔噔”的響聲,幾十名手執(zhí)火槍的武裝農(nóng)夫迅速的接管了城門,黑洞洞的槍口指向城內(nèi),跟在他們后面的是幾十名弓箭手,步伐踩得極輕,不過強(qiáng)弓在肩,同樣沒有人敢輕視他們的實力。
城樓上原本的守卒看著眼前的一切,屏住呼吸,越發(fā)的肯定自己的猜想,今天晚上一定有事發(fā)生。那些手執(zhí)火槍的人就不要去說了,就連那些弓箭手,也無一不是南甸的精銳,如此眾多的精兵聚集在城樓上,如果不是要發(fā)生天大的事情,打死他們都不會相信。
就在此刻,又是大隊的南甸軍士卒,簇?fù)碇鴮O永金和龔寧走上城墻,他們望向城下,仿佛是在說著什么,極其精悍的親衛(wèi)就站在他們的身邊,四處環(huán)視著,被他們掃上一眼,都會感到一陣顫栗。他們滿滿的擠在城樓這塊狹小的地方,很快便讓守卒們連站的地方都沒有了,于是手足無措的在那里站著。
不過,這種情況并沒有持續(xù)多久,他們的軍官踩著一貫剛勁的腳步,來到面前,話不多,就是讓他們帶好弓箭,配著刀,直接就朝著一條小巷領(lǐng)了過去。
在他們經(jīng)過城下的時刻,一隊又一隊的南甸軍在匆匆的忙碌著,一具具的尸體穿著南甸軍的衣服橫七豎八的扔在地上,在他們身上插上刀,插上箭,在黑漆漆的環(huán)境中,仿佛這里真的經(jīng)過一場搏斗,誰也不會想到,實際上那些躺在地下的尸首有不少都是由稻草構(gòu)成呢。
那些城樓的守卒看得一陣心驚,對即將發(fā)生的事情更多了幾分揣測。但是,轉(zhuǎn)瞬之間,這里又陷入悄無聲息的極度寂靜,而他們同樣來到了由自己布防的小巷,安安靜靜的待著,瞪著那一排排火槍手的后背。在剛才列隊的一瞥之中,他們依稀記得,這些火槍手就是從他們的城門下離開,要開赴到與錢老三作戰(zhàn)的第一線,可不知什么時候,他們竟然又出現(xiàn)在了這里,這些家伙可都是哪位將軍的親信精銳啊。
不過,最讓人害怕的是火槍手前面的兩排刀車,刀光的森寒雖然無法看到,但那股冰冷的氣息卻是能夠感受得到,仿佛只要有人敢看他一眼,就會把生命所有的氣息都抽走一般。
孫七將軍和宋凌的第三子就在令人望而生畏的刀車附近說著什么,幾名軍官模樣的人也在那里領(lǐng)受命令,不斷的點著頭,然后計議一定,孫七將軍便隱入小巷之中,那幾名軍官也回到了各自的隊伍里,宋三葵則帶著家兵走到城門前,朝著空中放出了一顆亮麗的信號。
跟著火槍兵一起躲在刀車后面的城樓守卒如果還猜測不到將要發(fā)生什么事情,那么他們就太笨了。不過,這些被挑選出來擔(dān)任城門守衛(wèi)的顯然都不笨,此刻,他們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不用當(dāng)官的吩咐,就把刀緊緊的握在手上,細(xì)細(xì)的聽著在黑暗之中的每一絲動靜。
隱隱約約之中,他們聽見城門打開的聲音,然后傳來急促而零亂的腳步,那些人似乎飛快的越過城門,就要到達(dá)小巷所在位置。恰在此時,更加急促的排槍聲音響起,它們從城樓上傳來,從兩邊的屋頂上傳來,剎那間就變得連綿不絕,緊接著還有弓弦拉響,然后便是一陣陣的慘叫。
到了這個時候,孫七將軍輕輕的一揮手,刀車飛速的向前推動,橫亙在路的中間,跟在后面的火槍手們更是毫不遲疑,只聽得帶隊軍官一聲令下,整齊劃一的就把鳥銃伸了出去,然后便又是一片硝煙彌漫。
刺鼻的氣息飄蕩在空中,城樓原本的守卒們這回卻是看了個分明,前面的火槍手一輪排槍,就把那些沖鋒的人清空了一片,十幾個人同時倒下,更是讓沖鋒的人膽氣為之一滯。不過,來自四周的火槍手卻不會因為他們暫時的恐懼而有所停頓,反而把排槍打得更加歡快,要命的箭矢是不當(dāng)?shù)腻X的向那些人頭上揮霍。
眼看著,那些被包圍起來的人左右都是挨打,縱然有所勇力,也是無處發(fā)揮,一片慘聲不斷,尋找著可以掩藏的地方,可在這狹隘的石路之上,那里能夠躲藏得了,有人想撞開周圍的房屋,但迎接他們的是亂槍刺死,于是,就這么用血肉之軀挨著一輪又一輪的射擊。
這時,那些原來城樓的守卒一邊拉著弓弦,一邊向前張望,只見得一個人不斷的抓著人,大聲喊道,“宋三葵呢,宋三葵在那里。”
被他抓住的那個人,胸口不斷的冒著鮮血,呢喃著說道,“錢寨主,我不知……”
話還沒有說完,那人便斷絕了最后的氣息。
錢老三一把將他扔下,又抓了一人,大聲喊道,“宋三葵在那,看見宋三葵那個雜碎沒有?!?p> 就在此時,又是一輪排槍從兩邊的屋檐上打了下來,錢老三猛的向后一退,捂著肩膀,明顯中了一槍。
同時,帶著人沖擊刀車和火槍陣的曾老二同樣敗下陣來,他的身邊站滿了身負(fù)重傷的家兵,并且不斷的在排槍聲中倒下,眼看著就所剩無幾。
他們一臉憤怒的看著那個正在發(fā)瘋的錢老三,而他們的寨主更是直接把他拉了起來,大聲的怒吼到,“你不是說沒問題嗎,你不是說宋家的幾個兒子絕對可靠嗎,你不是說城中的鳥銃手都出去了嗎?”
錢老三畢竟還是個當(dāng)寨主的人,雖然一時糊涂,但頭腦立馬就清醒了過來,一把推開他,說道,“現(xiàn)在是追究這個的時候嗎,咱們得趕緊撤,幸好舒頭人還幫我們守著后路呢。”
話音剛落,突然就看見有家兵身上插滿了箭矢,跑過來哭喪著喊道,“不好啦,舒頭人在后面擺開槍陣,咱們的人退不出去了?!?p> 聽到這樣的消息,錢老三只覺得五雷轟頂,他可不僅僅是被宋三葵給騙了,還讓自己最堅定的盟友給賣了,于是當(dāng)場就愣在那里。
曾老二更是渾身發(fā)寒,連背部中了槍都渾然不覺,直到錢老三喊道,“大家都跟著我沖出去,宰了姓舒的叛徒?!?p> 聽到這樣的話,他跟著一起跑了兩步,然后轟然倒下,他身邊的家兵一片慌亂,把整個場面攪得更加混亂不堪。
不過,憑著一股求生的意識,他們無論是不是身負(fù)重傷,都跟著錢老三一起向外撲去,一時之間,喊聲震天,在這絕境之中,在這垂死掙扎的時刻,他們竟然爆發(fā)出了罕見的氣勢,以至于城樓上的那些守卒都在懷疑,擋在城外的舒頭人會不會被他們一鼓而破。他們拼命的向下面扔著擂木,想要堵塞道路,對外面的防御有所幫助,不過在那股亡命的氣勢面前,收效甚微,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這么一群人如蠻牛一般的沖了出去。
其實,不用等到城內(nèi)的那些人出來,舒頭人就能夠聽到里面的吶喊聲,感受到那股洶涌的氣勢,只見他在足夠安全的地方擺開槍陣,死死的把路堵住,而他則站在弓箭手的陣列之后,看著錢老三帶著人不顧一切的朝外沖著,盡管陷入如此的絕境,盡管頭上不斷的有子彈和箭矢傾瀉下來,盡管他們不斷的有人倒下,然后被后續(xù)的人踩成肉泥,但他們就這么朝著槍陣一往無前的沖了上來。
原因無它,錢老三這次帶來的都是寨中的親信,都是血脈相連的親戚,他們是作為一個家族整體而存在的,所以就算是死,也會緊緊的跟在身后。
舒頭人非常清楚這一點,所以他擺出了如此嚴(yán)整的槍陣,甚至于讓自己的侄兒站到了槍陣的第一排去鼓勵士氣,在錢老三沖出城門的那一刻,更是一輪弓箭直接射了過去,立馬就是幾個人栽倒在地上。沖在前面的錢老三同樣中了幾箭,疼痛幾乎鉆進(jìn)了他的骨頭里,可他就這么撐著朝前殺了過去,他不甘心就這么死掉,他相信清兵總有一天會重新殺進(jìn)南甸,因為他們有著百萬大軍,而他也會為今天所付出的犧牲而獲得好處,說不得還能弄到南甸宣撫使的地位。
就在他的狂想之中,兩隊人馬沖撞在一起,并在金石交擊的一剎那,十幾個人被長槍叉成了肉串,但錢老三的家兵們打響了他們僅有的兩支鳥銃,拉響了弓弦,在長槍陣上硬生生的撕出一條裂縫出來,然后就這么撞上去,把長槍陣撕裂開來,徹底的打散,雙方交織在一起,都是相互捉刀兒廝殺。
舒頭人心知,自己終究還是低估了錢老三的垂死一擊,就連嚴(yán)整的槍陣都被他沖散。不過,他更知道在這個關(guān)鍵時刻,他絕對不能后退,在孫永金剛進(jìn)入南甸的時候,他錯判了一次形勢,如今他再不能錯過機(jī)會。他堵住錢老三的后路對于這場伏擊來說,也許并不重要,但對于他來說,卻是證明自己立場的大好機(jī)會,于是提起刀來,大吼了一聲,也殺入戰(zhàn)陣之中。
對于雙方的悍勇,伏擊的每一個人都看在眼里,盡管知道錢老三的部下就是他們的敵人,但還是忍不住對他們的勇氣產(chǎn)生了一絲敬佩,心中暗嘆了一句,勇士啊,可惜了。
孫永金站在城樓上,也在看著眼前的一幕,不能不說,無論是錢老三的家兵還是曾老二的士卒,都是極其勇猛的,在南甸這塊地方,不缺乏能征善戰(zhàn)的勇士。不過,他更知道,這些寨子中的族兵更多的時候是勇于私斗而怯于公戰(zhàn),所有的一切都是圍繞著自個家族的利益,因此一盤散沙,極其容易讓人攻破,錢老三的家兵再猛,也擋不住整個南甸軍的攻擊。
實際上,明朝末年不是有著同樣的狀況嗎,所以才讓滿清得以各個擊破,招降了大量的明軍作為急先鋒。
孫永金只是稍稍想了一下,就把視線重新移向戰(zhàn)場,那些在刀車后列陣的火槍兵不敢再向攪在一起的兩支隊伍進(jìn)行射擊,裝上刺刀,就朝著前面沖了過來。
跟在他后面的南甸軍同樣扔掉弓箭,拔出刀來,也是一擁而上,那些躲藏在屋頂上,躲藏在民房里的士卒都是涌了下來,因為佩服歸佩服,該打的時候,那是絕對不能手軟。
這一股洪流的涌出,直接把錢老三帶來的人逼入了絕望的深淵,無論是宋三葵的背叛還是舒頭人的背叛都把他們的士氣壓到了極點,現(xiàn)在唯一支撐他們的,不過就是他們的寨主還在廝殺,對于他們來說,錢老三就是他們的天。不過,當(dāng)發(fā)現(xiàn)來自后方的刺刀接二連三捅過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越來越難以沖破舒頭人防線的時候,他們的天也開始崩塌了。
那些從后面沖上來的士卒,只要看見手上沒有捆上白色布條的,都是一刺刀殺過去,兩線夾擊,打得錢老三剩下的那些人左支右絀,他們雖然勇猛,但論起戰(zhàn)陣卻是基本沒有,此刻都是各自為戰(zhàn),轉(zhuǎn)眼的時間,就被相互配合的南甸軍剿殺干凈。
事情發(fā)展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已經(jīng)再沒有什么懸念了,七八根長槍捅進(jìn)錢老三的身體里,每一下都足夠讓他斃命,可他就是一邊噴著鮮血,一邊還在揮舞著手中的刀,就像是書寫自己的不甘一樣,把最后一絲氣息都要斷絕。
他的一名家兵抱著頭,哭喊著就要投降,不過舒頭人的部下卻不肯收手,他既然干出了背叛錢老三的事情,便是與這個家族結(jié)下了死仇,怎么還肯留下活口,他的部下同樣明白這一點,也不管是不是要投降,都是一槍刺了過去。
這種一面倒的廝殺并沒有持續(xù)太久,錢老三和曾老二帶了如此多的家族精銳過來,僅僅只是一個晚上,除了向南甸軍投降的那一部分,全部喪生在這個城門口,那場面看起來是說不清楚的慘烈。
明明知道必死,可這些人就是掙扎到了最后,原本負(fù)責(zé)城門守衛(wèi)的士卒們一邊這么想著,一邊打掃著戰(zhàn)場,雖然躺在地上的那些人已經(jīng)死了,但剛才的戰(zhàn)斗卻還歷歷在目,仿佛不時的就會在腦中回放。
雖然沒能有太多的機(jī)會面對面的交手,但那種悍勇還是深深的震撼了他們,特別是最后亡命的一擊,他們清楚的看到,一個擂木砸在某個家兵的頭上,可他愣是向前連沖了好幾步,才肯倒下來,然后,這么一群人,就是用著血肉之軀把槍陣都撞了個七零八落。
若是這么一群人剛才不是中了埋伏,而是沖進(jìn)城里,又是殺人又是放火,憑著他們那點本事,只怕真的難以抵擋。再聯(lián)想到錢老三向來的兇名,心中就是不寒而栗,于是不自覺的看向城樓上孫永金和新宣撫使的身影,突然感覺到站對了方向,若不是這場伏擊,現(xiàn)在倒在地上的想必就是他們了。
誰都愿意跟著一位少死人,打勝仗的將軍,這一仗,南甸軍無一陣亡,而錢老三帶來的人,全軍覆沒,就算他們再英勇,也改變不了這樣的事實。
于是下意識之間,他們就覺得應(yīng)該跟著孫永金走,因為跟著他打的都是勝仗。
就在這時,有人傳來命令,“孫永金將軍說了,這些人雖然是敵人,但也算得上是勇士,只是跟錯了人而已,所以讓我們好好安葬,不要棄尸荒野?!?p> 聽到這樣的話,那些南甸軍中的普通人心中都是一陣翻騰,念了一句將軍仁慈。那群人垂死攻擊既震動了他們,也感動了他們,都為這么一群人跟錯了對象而惋惜。戰(zhàn)場上,勇士都是值得尊重的,而尊重勇士的人本身也是值得尊重的。
在這樣的心情之中,他們漸漸迎來了明朗的天空。城門口恢復(fù)如常,血跡都是沖洗干凈,如果說一定有什么改變的話,就是城門口多了錢老三和曾老二的兩顆人頭。對于這樣的事情,來自于后世的孫永金是有點不習(xí)慣的,不過他皺了皺眉頭,最終還是沒有說什么,對于這個世界來說,或許人頭就是最直觀的表述吧。
隨著天空的漸漸明亮,槍聲的稀疏,城中的百姓終于壯起膽子,再次走出家門,然后不約而同的懷著好奇心朝著這個城門張望。
這一晚上,對于他們來說同樣是不眠之夜。大半夜的,就是一輪又一輪的排槍聲,嚇得他們驚慌的都爬出來,已經(jīng)沒有人敢再沉入夢鄉(xiāng)。有的人龜縮在房間里,有的人悄悄的向外張望,只見一隊又一隊的南甸軍在四處巡視,若是有敢于探出頭來的,立馬就遭到呵斥,若還是不聽,直接就拿長槍比劃,頓時嚇得人再不敢嘗試。直到這天色漸明,那一隊隊的巡邏士兵才消散不見,他們也才敢探頭探腦走出房門,碰上相熟的就是互相打聽。可是,一時之間,又有誰能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呢。
就在眾人一片迷茫的時候,有人喊道,“錢老三死啦!錢老三死啦!”
眾人先是一愣,然后集體陷入一種狂歡之中,齊聲喊道,“錢老三死啦!”
這種聲音迅速的四處擴(kuò)散,每個人都在尋找著自己相熟的人,轉(zhuǎn)告著這么一個好消息,“錢老三死了!”
孫永金微微露出一絲笑容,昨天晚上雖然慘烈,但想必南甸城的百姓卻再不會半夜噩夢了吧。
不過,在茫茫大山中,同南甸軍周旋的錢老三殘部不能立刻聽到這樣的好消息,說起來還真是有點遺憾呢。
于是,孫永金再度向遠(yuǎn)方望去,說道,“他們也該聽聽這樣的好消息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