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彼此凝望，沒人先開口說話，也沒人先有動作。就像兩個揮舞著大刀的螳螂，被定格在動物世界的畫面，直到過了一整個世紀。
“名字?！彼麤]我的耐性好，一開口問我叫什么。
“顧鴻?！蔽疑岛鹾醺嬖V他，沒考慮被投訴的可能性。
“哪個紅？”他好像還真感興趣。
“黃飛鴻的鴻。”趕緊找個厲害的靠山。
他哦一聲，低頭，又不理我了。
終于等他把文件看完，我站得腿發(fā)酸，脖子發(fā)麻。
“怎樣？”我開門見山，想早點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不怎么樣?！睂⑽募釉谏嘲l(fā)上，他站起來，走到酒柜那兒，徑自開一瓶紅酒，倒?jié)M杯，輕抿一口。動作優(yōu)雅，無懈可擊。
我看清楚了，他背后的刺青。一條紅色的龍，纏著脊椎，欲一飛沖天。那種刺青不是黑道人士的跋扈，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鱗片精細，龍爪逼真，龍頭更是昂首闊立。那種紅是火焰紅，用得非常出色，光和影的效果極具立體感。隨著他的走動，整條龍就能活起來，美得令我無法離開視線。
不過，我在他發(fā)現(xiàn)之前，努力恢復(fù)公式化的表情?！罢垎枺睦锊粷M意呢？”
“哪里都不滿意。”他又抿一口，說得依舊不清楚。
“譬如說？”虛心就是美德。
“重做?！彼膊欢嗔_嗦。
“又重做？”為了這個案子，上司已經(jīng)返工三次。我知道一些，頂樓的貴客想要給他母親四十五歲生日準備一份驚喜?！澳悄憧梢越o一些建議嗎？”秦秋水對他似乎極為重視，事事親力親為，案子也不借他人之手。如果不是今天有了安排，也輪不到我來。
“我若給建議，要你們干什么用？”他拉開窗簾，房間立刻融進午后的陽光。
“可是你什么都不說，我們怎么改？”下意識擋住刺目的光線，我站得有點搖晃。
“不是改，是重做?！彼弥票?，面對我。
“重做就重做?！倍分疽黄?，我不信搞不定他?！安贿^，可不可以提供些資料？”只知道他要幫母親慶生，需要驚喜，不落俗套。其他的一無所知。
“要看你問什么？”他走過來。
一片明亮中，看到他的影子。大概是眼睛還沒調(diào)試過來，總覺著一股強大的氣勢，漸漸壓過來。我本來就在晃，這下更是不穩(wěn)，往后一退，被沙發(fā)絆倒，坐了個正好。還沒來得及起身，他已經(jīng)貼著我坐下，上身壓迫過來，兩手將我圈在小小角落。
“呃——你退后點兒比較好說話?！蔽页伤氖宥冉切毖?，腰很酸。
“你多大？”就像問我名字一樣，又問了毫不相干的事。
“二十八?！蔽野櫰鹉?，希望變出幾條皺紋。
“十八還差不多?！彼慈说难酃夂軠剩舷旅槊槲业纳聿?，“還沒長開呢，你?！背爸S的語氣正被我熟悉。
我嘿嘿笑，想推開他，卻不知從何下手。他上身沒穿衣服，我碰到的話，就是肌膚相親，會不會被他反咬一口騷擾？真是的，房里睡著女友，沒準還是老婆，房外他就風(fēng)liu。唯一的方法，我可以抬腿，趁他躲開之際，向后翻出沙發(fā)去。心動立刻行動，可惜，著地不是很好看，不小心，咚一聲，成大字形趴在地毯上。到底是總統(tǒng)套房，地毯很厚，我站起身，冷靜得拍拍衣服，恢復(fù)成剛才站立的姿勢。
“哈哈哈……”冷了半天臉的帥哥狂笑起來嚇死人，在沙發(fā)里，彎著腰，抖動不停。紅龍也在顫動，像扭動的刺毛蟲，哪還有半點酷姿。
一群人沖進來，是外面的保鏢，大概聽到這種異常動靜，以為發(fā)生大事件。等看到了，又全都傻了眼，平日不茍言笑的少爺竟然樂成這樣。為首的黑面大叔詫異得看我一眼，我聳聳肩，表示搞不清楚狀況。
“沒事，出去吧?！彼貌蝗菀仔ν?，揮退保鏢們。
有那么好笑嗎？把快樂建筑在別人痛苦之上的家伙。我打著腹誹，沒好氣地瞥他一眼。
“很怕我非禮你？”他還好意思問。
“……”我能說是？
“我不會饑不擇食。”他心情很好，想來剛才我怕受傷害的表現(xiàn)很取悅他。
“用錯成語了?！蔽野凳拘钥纯磁P房，“應(yīng)該飽亦挑食?！?p> 他又禁不住笑了。原本就長得好，笑起來殺傷力更強，個性棱角統(tǒng)統(tǒng)不見，很有親合力。連我這種感情不開竅的人，心跳也能加速。要命！
“你很勇敢?！彼诳湮?？
“好說。”我不知道這和勇敢搭什么裙帶關(guān)系，“我們回歸正題吧。”
“你可以坐下說。”待遇提高了。
“沒關(guān)系，我站著就好?！边€敢坐？
“無所謂?！彼坪醢l(fā)覺自己當著陌生人的面，有些過分親善了，人又冷起來。
“對你母親的慶生，你父親有什么計劃？”我看他挺孝順的，為了這份驚喜，勞師動眾。
“他早去世了?！彼脑捳Z間沒有波動，只是陳述事實。
“對不起?！蔽胰粵]料到。他的樣子應(yīng)該是天生富貴，沒想到成長與單親家庭?！澳敲茨阋恢焙湍赣H一起生活？”
“是。不過，我事業(yè)在海外，母親長年呆在這里，所以聚少離多。”他從不喜歡和別人聊私事，今天對這個女孩例外。
“你母親有些什么愛好呢？”我心中隱隱有個主意?！捌饺障矚g做什么？”
“茶藝，插花，聽音樂會之類的。她比較愛清靜?！彼肓讼朐倩卮?。
“哦。”倒是跟我媽媽同類型。
“她現(xiàn)在有沒有異性朋友？”聽上去守寡多年，第二春也不稀奇。
“怎么可能？”他的眼光懾人，能把我的臉瞪出洞來?！八挥形腋赣H一個?！?p> “你別誤會。我并沒有詆毀你母親的意思?！蔽页吻?，免受冤枉?！昂冒?，讓我理一下。你母親和你兩人相依為命，可是，你很忙，與她在一起的時間很少。她喜歡清靜，興趣愛好也多雅致。之前我們給你的企劃都是越熱鬧越好，或大辦酒宴，廣邀親朋，或是上天過海，安排意想不到的節(jié)目。而她根本不是那種愛閑聊，愛打麻將，或愛購物的貴婦人，對吧？”
“的確不是。”他明白為什么他總要否決那些主意了。
“與其搞得轟轟烈烈，我的想法是不如返璞歸真。你們母子聚少離多，相信就算你回到她身邊，給的時間也多不過事業(yè)。如果我是她，會希望好好和你度過一天。生日那天，和她去約會吧?！?p> “和母親約會？”他聽出趣味。
“錯，不是兒子和母親的約會，是男人和女人的約會。像平輩之間的交談，像朋友之間的專心，把二十四小時都奉獻給她一個人。那天，沒有突然插入的電話，沒有生意和合約，沒有任何不相干的人，只有你們兩個?？梢猿龊ａ烎~，可以訂一場歌劇，可以吃頓法國菜，可以看星星月亮，節(jié)目我們?nèi)珯?quán)安排，但出場的你和你母親最重要?！蔽以秸f越興奮，指手畫腳。
“代替早逝的父親，給母親一個美妙的約會吧?！蔽业乃季S在活躍的跳動，新的靈感迸發(fā)出來?！爸劣诰唧w的程序，它可以成為畫龍點睛的重要部分。如果你能得到當年父母如何約會的信息，那就太好了。我們會制定一條路線，讓你母親重拾對你父親最美好的回憶?！?p> 他沒出聲，聽得很專注，眼睛里閃過一抹贊嘆和驚奇，然而又恢復(fù)深不可測的深褐。
“你覺得如何？”瞥見他的沉靜，我猜自己是剃頭擔子一頭熱。
“我需要考慮?！彼麖臎]嘗試過和母親像朋友之間的相處，這個主意雖新奇也大膽，說不定適得其反，老媽會被嚇到。
我正想說話，卻感到從臥室方向射來的視線。大床上的女孩子醒了，不知何時趴在床尾，右手撐著下巴，打量著我。我沒見過這么美的臉，就像精美的瓷器，富有光澤。小巧飽滿的額頭，微挑的桃花眼，俏生生的鼻子，玫瑰色的唇瓣，大波浪卷的烏發(fā)，還有富貴的纖手，無一不出色。她也非常年輕，神色間可看出稚氣，大約十八九歲。
這個頂級的套房里，有兩個相貌頂級出色的人物，真正郎才女貌。若兩人走出去，怕是最紅的明星只配為他們提鞋。
“那我先走了，你可以直接和我們經(jīng)理聯(lián)絡(luò)?！蔽覜]這么不識趣，杵在這兒當超級無敵大燈泡。抄起扔在沙發(fā)上的文件，不等他回應(yīng)，轉(zhuǎn)身走了出去。我忘了這樣的客人，總是很自我，習(xí)慣別人匍匐在腳下，遵守命令。而我忙著開溜，以至于忽略他臉上突如其來的錯愕還有滿天的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