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葉一般悄無聲息地飄到寶林寺山門,來到月嬋面前,張牧云還沒說話,卻忽然伸出右手用衣袖掩住月嬋的櫻唇檀口,然后才低低說道:
“妹子聽著,我說什么你都別驚慌。寶林寺出事了!那邊來了個殺人不眨眼的妖人魔頭,今晚要把全寺人手腳斬光!”
“嗯……”
月嬋口角被掩住,聽了張牧云的話,出奇地鎮(zhèn)定。她望著張牧云的眼神,微微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知道。見她神色從容,張牧云也點了點頭,繼續(xù)低語說道:
“月嬋你聽好,這寶林寺于我有恩,我不能不管不顧?,F(xiàn)在我便去石洞那邊取兵刃,跟那妖人搏命。你跟著我一起過去,我會走得很快,你不用管,只須跟著一直朝石洞走,到了那兒你就自己藏到洞里,天明前再不許出來!”
說這話時,以往飛揚(yáng)跳脫的鄉(xiāng)村少年臉上神色甚是堅毅。他注視著少女,二目灼灼有光,認(rèn)真說道:
“你聽我話,藏在洞里不作聲,困了就睡覺;如果到天明還不見我來接你,你就自己下山吧……好了,我們這就——跑!”
話音未落,他便一甩手,腳步如飛,如一頭悄然疾行的豹子投入到蒼茫夜色中,再也沒回頭看一眼。在他這樣決絕去后,身后那少女卻立即行動,而是立在原地,看著少年消失的方向愣了一會兒,才挪動腳步,也隱身到黝黯的山野夜色中。
再說張牧云,跟月嬋交代完那一番話,他便徹底心無旁騖,放開全部腳力,“嗖嗖嗖”如離弦利箭一般朝來時石洞疾走。全力奔走跳躍時,那崎嶇的山路如履平地;平時要走半個時辰的路程,這時一會便到。在石洞中取出弓箭,腰間別上砍刀,他又提起一口氣,飛奔著跑回寶林寺。到了熟悉的山門前,和先前一樣,他弓著身子,如輕捷的貍貓悄悄向山門殿前廣場潛進(jìn)。這一回他更加慎重,使盡渾身解數(shù),憑借著熟悉的地形,用打獵摸魚鍛煉出的潛蹤本事,一直從放生池東側(cè)的真山石潛行到池北側(cè)的假山石叢,直到他感覺無論如何不能再靠近時,才小心隱下身形,在迷蒙的夜色和飄搖的火光中仔細(xì)觀察對面那張狂放肆的黑袍妖人,尋找機(jī)會伺機(jī)而動。這時他已不知有沒有人再遭荼毒,只看見那邊智光老和尚面前的一塊火炭依舊閃閃爍爍。
且說就在張牧云全神貫注伺機(jī)而動之時,那月嬋也沒閑著。自她的牧云大哥交待完,倏然而去,月嬋躊躇了一陣,并未依言跟去。當(dāng)時,這閉月羞花的少女心中反反復(fù)復(fù)只有一句:
“牧云大哥我不會讓你有事,不會讓你有事!”
她在附近逡巡,直走到山門左邊鐘樓之時,抬眼依稀瞧見高峙的鐘樓亭中那口高懸的大鐘,旁邊正橫著一根粗碩的鐘槌。見到那鐘槌,月嬋心中一動,提起裙裾拾階而上,輕步走到那洪鐘重槌之旁,也不顧這撞鐘的木槌比海碗口還粗,只抬起纖纖玉手,在吊槌的粗麻繩上輕輕一拂,一道肉眼幾乎察覺不到的青光一閃而過,那兩條絞在一起的粗麻繩便有如被利器割過,應(yīng)手而斷,于是那根碩大粗圓、長及一丈的撞鐘木槌就落在她另一手上。接著她舉重若輕,抱著這根如椽木槌施施然而下,有如一陣輕風(fēng)般走向山門殿廣場。等到了那附近,按自己的方式隱藏好身形,月嬋抿著嘴,遠(yuǎn)遠(yuǎn)望著山門殿前廣場上清晰的景物,心中決絕忖念:
“牧云大哥,就讓月嬋用‘妖術(shù)’幫你吧!”
原來,這些日中,這位自巫峽流落而來的少女已在無人之時,察覺出自己那些奇異的能力。此時她并不知這些怪法只是自幼訓(xùn)練出的法力仙術(shù),身在境中,她只能胡思亂想,對自己的身份來歷作出種種讓人傷心恐懼的猜測。平靜的外表下,少女其實心亂如沸,更隱藏著對少年深深的自卑和羞愧。也正因為這個原因,這些天里和牧云大哥在一起的那些平淡時光,在她心目中愈加珍貴!
就在她心中輾轉(zhuǎn)這當(dāng)兒,張牧云也差不多找到張弓放箭的機(jī)會。這時對面那黑袍怪客,竟忽然來了興致,也不知是不是想到此役功成之后的天大榮耀,他意氣風(fēng)發(fā),籠著手,昂著頭,鬼使神差地面對著南面那蒼莽浩大的群山悠然凝思。他藝高人膽大,且已震懾全場,也不怕有人在他身后暴起襲擊。他做夢都想不到,此時竟真有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有人張弓搭箭,小心瞄著他準(zhǔn)備放箭射殺!
“嗖——”
瞄準(zhǔn)了許久,屏住了呼吸,到這時少年終于射出這關(guān)鍵的一箭。先前見識過黑袍妖人的手段,張牧云心中透亮,如果他這一箭不能致命,基本便萬事皆休!
于是,這迅疾射出的一箭,在他緊張注視下朝妖人飛撲;本來只是瞬間的事,他卻覺得過了漫長時間。在這當(dāng)中,他甚至能夠清楚地看到那支鋒銳的竹箭正朝那黑袍妖人左肩頭射去!
“壞了!”
看清竹箭軌跡,一瞬間張牧云腦海中幾乎一片空白!
“又射歪了!”
心慌意亂之下,他手中那第二支箭竟有些抵不上弓弦!
“撲!”
正在驚懼之時,他怎么也沒想到,那支明明射歪的竹箭竟忽然偏轉(zhuǎn),詭異地再次加速,“撲”一聲猛然扎進(jìn)那毫無防備的黑袍人咽喉之中!
“射中了!”
見竟然射中那人要害,張牧云二話不說,一把扔掉手中弓箭,抽出腰間砍刀,大喝一聲從假山石后跳出,如下山猛虎一般朝那妖人撲去!此時空氣仿佛凝固,四圍一片肅殺,廣場上幾乎沒人能反應(yīng)過來,察覺到這樣變故的只能本能地張大嘴巴,癡癡呆呆地看著那個少年從假山石后旋風(fēng)般撲下。
“拿命來!”
面對著咽喉中箭的兇人,張牧云氣勢如虹,吼聲如雷;揉身飛撲之中,他能看到本來面目朦朧看不清臉面的妖人,不知是否中箭破了妖術(shù),那臉面竟?jié)u漸清晰起來。光怪陸離的火光中,他看到一張慘白而猙獰的臉!
“好妖人,受死吧!”
發(fā)了狠的少年咬著牙,玩命般揮刀朝這妖人劈去;看那疾速閃動的刀刃烏光,眼見眨眼之后那受了致命一箭的妖人便要斷送在他刀下!
只不過就在這快要得手之時,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竟忽然聽到一個聲音:
“嘿嘿……這便想害我性命!”
竹箭銳硬,雖非金鐵,也能致命,何況射中咽喉這樣要害。電光石火間,無論張牧云怎么想,那妖人都必死無疑。
所以,當(dāng)張牧云聽得黑袍人那一聲陰惻惻的話語時,他只當(dāng)是幻聽,繼續(xù)揮刀如匹練般殺至。只是,就在最后那毫厘之間,身形卻忽然被阻??!一瞬間他就好像下河潛泳時一頭撞進(jìn)漁網(wǎng),身子裹在無形有質(zhì)的羈縻之中,怎么用力都掙不脫!張牧云下意識睜大眼睛,卻發(fā)現(xiàn)眼前敵人喉頭上那枝扎入的竹箭,竟正在一點一點地退出!
“……”
見到這匪夷所思的異狀,自詡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少年腦子忽然停止思考,這時突又有一股無形氣流撞來,他身不由己地后退,漸漸離那妖人越來越遠(yuǎn)!
“哈!”
喉頭中箭的妖人臉上獰笑更濃,跳躍的火光下臉色蒼白如紙,兩邊頰上高聳的顴骨一顫一抖;他張狂地嘲諷:
“黃口小兒,竟有這般肥膽!一會兒我剖開你肚腹看看,看看你膽子多大!”
說著話他一抬手,袍袖中倏然飛出一道血色光華,直撲張牧云面門!
也不知是否人之將死,神識格外清明,當(dāng)那道血紅的華光電閃而至,張牧云竟看清那是一把明晃晃的鬼頭刀,刀身上飛騰圍繞著一圈明亮火焰,猶如一段剛出爐的通紅鐵條!
“去死吧!”
讓張牧云有些哭笑不得的是,這樣大難臨頭之際,自己兩只耳朵居然繼續(xù)幻聽;這聲清晰入耳的喊殺怒叱,竟帶著女人的嬌音……不對!
“月嬋?!”
生死之間,張牧云迅速反應(yīng)過來,意識到斷喝之人竟是月嬋!才脫口叫了一聲,那少女已擋在自己身前,不知怎么就磕飛那把迅疾飛來的火焰鬼頭刀,緊接著掄起手中那根黑乎乎的椽子,好像揮舞著一根草秸稈,“呼”一聲朝那妖人奮力掃去!
“砰!”
一切有如夢中,誰也料想不到的驚變之中,那個剛剛還在洋洋得意的黑袍怪客已然“砰”一聲橫飛而起,越過人群,如一件被甩起的物事在空中飛過一段距離,“嗵”一聲重重撞在山門殿南墻上,反彈翻滾了數(shù)下,最后才摔在地上,一動不動!
變起突然,隨著黑袍怪客落地,張牧云這時也突然如釋重負(fù),手腳重復(fù)自由。眼見那兇人墜地,他二話不說,操刀便起,在滿地的僧眾中橫沖直撞,疾奔到黑袍怪人面前,眼見他還在地上掙命,說時遲那時快,彎腰一把抽出那枝還插在咽喉的竹箭,微微閃身,避開隨手噴出的一道血箭,看也不看,飛起一腳又踹在黑袍人當(dāng)胸,當(dāng)即就將他踢出兩三丈,砰一聲墜落塵埃,當(dāng)場斃命!
這時月嬋也奔到附近,她手中那根碩大的鐘槌已扔掉,正擼起了袖子晃動著粉拳,準(zhǔn)備再幫大哥跟人搏命!
“他死了……”
張牧云攔住小母虎般撲來的少女,話音顫抖,雙腿控制不住地抖似篩糠。
“哦,原來死了?!?p> 相比之下,那少女要比他鎮(zhèn)定得多。
一場飛來橫禍,就這樣出人意料地消弭。等寶林寺中一切恢復(fù)平靜,已經(jīng)在一個多時辰之后。這期間那斷手的僧人已被扶去上藥醫(yī)治,黑袍怪人的尸身也已小心地掩埋藏匿。從先前的言語中,智光大師已大略知道這人身份來歷,心中便生了恐懼驚怖;縱然他明知這場殺戮是不得以而為之,是正當(dāng)防護(hù),卻反復(fù)叮囑闔寺僧眾,此事今后守口如瓶,決不能泄漏官府。種種的紛紛擾擾,等最終塵埃落定,已到了子夜時候。闔寺的救命恩人張牧云兄妹,已被眾僧恭恭敬敬地請到方丈禪房中,沏上香茗,奉若上賓。
禪房寂靜,法燭高燃,寶林寺中有些身份的長老都已到齊。張牧云兄妹二人眼前,滿座都是遠(yuǎn)近馳名的得道高僧。在張牧云眼中,他們個個相貌岸然,氣度雍容;而在和尚僧人的眼中,他和那力大身捷的月嬋姑娘,更是高深莫測,卓而不凡。
“這人該是皇家護(hù)國圣教中人?!?p> 說了會兒閑話,眾僧之首的智光和尚便轉(zhuǎn)入正題。他拿著那把剛才死去黑袍怪客的火焰兵刃,神色凝重地說道:
“看這把佩刀上的火光,剛才那惡徒該是善能操縱火靈之人。”
聽了方丈之言,大家的視線都聚在這把兵刃上。有如“人亡政息”,可能因為主人已經(jīng)死去,這把罕見的兵刃現(xiàn)已漸漸失去了焰色,正變回頑鐵的本色,只微微閃爍著點點的紅光。
“原來那些傳說都是真的……”
聽了老方丈話語,只不過出身偏僻鄉(xiāng)村的少年心中震駭,心思猶如翻江倒海。冥冥中他仿佛看到自己的眼前打開一扇大門,門后掩藏著一個神奇的世界。這時他心中的好奇已完全掩蓋住恐懼。這時那老方丈繼續(xù)說道:
“老衲聽那兇人口氣,似乎此番尋釁,還是聽命于人……唉,也不知是誰?!?p> 智光嘆著氣說完,便一臉憂色,撫著頷下花白的胡須,不再說話。
“一定不是好人!”
相比方丈含蓄,張牧云卻不客氣;他緩過神兒來,一想起先前吃的那場驚嚇便怒不可遏,也不顧高僧滿座,只管放開嗓子指天罵地道:
“可恨!這主使之人真?zhèn)€可惱!真恨不得他沒事摔跟頭,喝水也噎著!”
“咳!”
張牧云正罵得高興,不料旁邊那個少女卻湊巧被一口茶嗆著,咳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