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海賊都是慣匪,但是論及膽氣,實在算不得大,人多勢眾時他們勇于作威作福,但若遇到的是鐵板,他們便立刻焉了。
三個留在岸上的海賊回過頭去望了同伴一眼,同伴搖著櫓,早就將船開出了數(shù)十丈,看到胡義被斬首,他們劃的速度更快了。三人無奈,只得跪下身子將手中的兵刃拋下。
盧瑟收了腰刀,從胡義尸身上拔出魚叉,冷聲道:“你,就就是你,解下他們的腰帶,將他們背對背捆上!”
被他點中的那個海賊略一遲疑,便看著盧瑟手中還在滴血的魚叉伸了過來,嚇得他慌忙跳起,跑過去解開兩個同伴的腰帶,將他們背對背縛起。盧瑟再用腰刀逼住他,將他也捆住,喝令三人起身走在前頭,那兩個背對背縛著的這時只能學(xué)那螃蟹,側(cè)著身子橫行,倒和他們在這左近橫行霸道相應(yīng)。
見海賊遠(yuǎn)了,那觀望中的船老大終于壯著膽子將船靠了過來,盧銓不等船停穩(wěn)便跨上岸,慌慌張張地跑到盧瑟身邊:“瑟兒,你可有事?”
“一群烏合蠢賊罷了,如何傷得了我?”盧瑟笑道:“有勞伯父動問了?!?p> 盧銓面上微微一紅,卻并未掛在心上,他是長輩,而且他與盧瑟父子關(guān)系甚為親近,對待盧瑟當(dāng)真如同自己兒子一般。見那三個海賊探頭探腦想逃又不敢逃的模樣,船老大大著膽子用竹篙敲了一個家伙頭一下,喝罵道:“死賊頭,這般境地還敢亂看,莫非不要性命了?”
喝完之后,他涎著臉來到盧瑟身邊,恭恭敬敬地向盧瑟行禮道:“公子智勇過人,得除此禍患,小人替這左近十里八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謝過公子?!?p> “區(qū)區(qū)小事罷了?!北R瑟卻不居功,避開那船老大的禮:“也是賊人被官差民壯嚇破了膽子,故此才會為我一擊所中,當(dāng)不得船老大之禮,如今這賊首已死,三個海賊又被我活捉,當(dāng)如何處置,還請船老大與諸位鄉(xiāng)親示下?!?p> 那些亂逃的百姓和后來的見著事態(tài)平息,紛紛上來看熱鬧,聽得盧瑟之語,一個個嘖嘖稱贊。便有年長老成的說要去報官,盧瑟只是急于回家推說不愿見官,但憑諸人處置。
“押著這幾個被綁了的海賊去見官,這些許事情如何能勞煩這位少年英雄?我們代勞便事,被這位少年英雄救了,總得去官府中做個證人——只是英雄,若官府問及英雄高姓大名,我等當(dāng)如何回話?”那些路人推出幾個年長有閑的,他們商議了會兒,又有個年最長的出來道。
“晚輩盧瑟,乃是畈里盧村人士,族中排行第九,諸位但喚我盧九便是?!?p> “原是范陽盧氏后裔?!蹦悄觊L者聞言動容,又是恭敬地行了一禮:“不愧是名門之后,果然是英雄少年,盧九少爺,小老兒與九少爺鄰鄉(xiāng),姓郭,賤名一個堂字,此事便交與小老兒,管叫九少爺英雄之名傳遍咱們江州府!”
眾人跟著起哄,盧瑟笑著連連拱手道謝,盧銓在一旁看著,心中卻漸漸犯了嘀咕。
他記憶之中,自己這個堂侄一向低調(diào),與他走南闖北連著四年,從未如此張揚(yáng)過。無論是方才挺身殺賊,還是現(xiàn)在團(tuán)團(tuán)作揖,這讓盧銓很是看不明白,不知道自己的這個堂侄有什么打算。
看著在一旁幸有榮焉的船老大,盧瑟心中一動,這船老大是在江州雇的本地人,這一路行來,他喜好吹噓,今日之事,便是那幾個長者不出面為盧瑟揚(yáng)名,只怕也會被他添油加醋傳得四處皆是吧。
那些鄉(xiāng)民抬著死尸拎著頭顱押著海賊前去官府不提,盧瑟與盧銓回到船上之后,那船老大分外殷勤,被忍不住的盧銓打發(fā)到艙外后,盧銓使了個老仆守著艙門,拉住盧瑟問道:“瑟兒,你今日如此冒險,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叫我如何對得起你的父祖?”
盧銓與盧瑟的父親盧鏘乃是堂兄弟,他幼年時也是父母雙亡,為盧瑟祖父當(dāng)作親子一幫看養(yǎng),還為他在族中謀得了一個職司,得以養(yǎng)家積業(yè),故此,他與盧鏘關(guān)系比嫡親兄弟還要親近,盧鏘死后,他便要照顧盧瑟,卻被盧瑟拒絕,直到十三歲那年盧瑟才主動提出要跟著他外出見見世面。在盧銓心中視盧瑟如同自己親兒一般,因此才會如此責(zé)問。
“伯父,我方才在船上看了許久,早就發(fā)覺這些海賊可一擊殺之?!北R瑟笑道:“首先,在這官道上打劫,他們竟然不派警哨,分明是沒有見識的烏合之眾;其次,一伙子人截道不去有險可扼的要道,卻選了海邊,又將船停在一旁,分明是隨時準(zhǔn)備逃走的驚弓之鳥;其三,圍在一起哄搶財物,那胡義卻不能約束,分明是群賊無首,他鎮(zhèn)不住眾賊;其四,我見他們毆打行人,動手雖然兇狠,卻沒有什么章法,分明只是些有幾斤力氣的蠢漢。有此四項,我已立于不敗,自然要為民除害了。”
“我知道聰明,打小便是如此,當(dāng)初你小小年紀(jì)便撐著一個家……也不見著家中給你請先生,你便自家讀書識字……唉,只可惜咱們只是盧氏遠(yuǎn)支,若是近支嫡脈,朝中有品秩的官職,哪能少得你一個?”聽得他分析得條理分明,盧銓甚是歡喜,禁不住感慨了一句,但旋即又明白過來:“險些被你給帶歪了,你做事一向是有主意的,說與我聽聽,今日這一出,唱的是哪個段子?”
盧瑟沉默了會兒,然后笑道:“伯父當(dāng)知,我們這支遠(yuǎn)支,若想在族中有出頭之日,怕是很難的了?!?p> 盧銓點了點頭,他與盧瑟算是盧氏一支,在原先的大唐之時,范陽盧氏是了不得的大家族,出過宰相,侍郎尚書之類的官員更是不計其數(shù)。但天下接連大亂,使得盧氏家族傷了元氣,最讓盧氏受傷的還是一百九十三年前的“大天傾”,洪水滔天之下,不唯族人殮滅大半,便是作為祖地望郡的范陽,和他們的宗祠一起沉入了水底。他們這一族原本不是盧氏嫡脈,可災(zāi)難過后再敘起族譜來,發(fā)覺找不到比他們血緣更近的了,故此舉族南遷,直到定居于江州。
“大天傾至今一百五十七年,當(dāng)初南遷族人,不過是五房十二戶三十余口,可如今舉族多少人,伯父可曾知道?”
盧銓搖了搖頭,遷到江州之后,這里較為太平,只經(jīng)過一次戰(zhàn)火,因此人口繁衍甚多。他們這一支人丁稀少,可其余支脈則人丁旺盛,具體的人數(shù),卻不是他這一個無足輕重的遠(yuǎn)支能知道的了。
“四年前我隨伯父外出時曾查過,當(dāng)時全族五房、二十九支、三百一十七戶,丁男九百四十四口,十三歲以上男童二百二十九人。”
這一連串的數(shù)據(jù)讓盧銓悚然動容,不僅僅是為家族人口之多,更是為盧瑟如此有心。
“我范陽盧氏自南遷以來,便以讀耕傳家,深得朝廷重視,無論是前朝,還是如今的大唐,年年進(jìn)士及第,總少不得我盧氏之人,我范陽盧氏再不濟(jì)之時也有六部尚書或是九卿之類的顯官,故此成為大唐六大世家之一,得到舉孝廉任官的恩寵,只是這大唐比起原先的大唐,疆域不足十分之一,有多少官職供族人去分派?除去嫡脈中杰出子弟,我們這些邊遠(yuǎn)旁支,在仕途之上便不要想了。”
盧銓再次點頭,這所謂的“恩寵”,實際上是大唐天子李氏不得已為之的策略,表面上是恩寵,實際上是限制盧氏在朝堂上的勢力?!按筇靸A”之后,連接的自然災(zāi)害,除了南遷的盧氏這般人家,尋常人家哪里能繼續(xù)讀書科舉?故此到得天傾三十六年時,甚至出現(xiàn)了一科進(jìn)士中有四分之一姓盧的怪異之事。取了進(jìn)士便要授官,若這般下去,這社稷就不姓李而改姓盧了,故此當(dāng)時的唐國天子下令賜恩盧氏,許得盧氏族中推舉“孝廉”,每年可舉二人,但這同時,盧氏子孫便不得參加科舉了。
“故此仕途一道,我是毫無希望的了?!闭f到這里,盧瑟微微笑了笑,顯然并未將此放在心上。
“以瑟兒才智,若是為官,我盧氏必可在二十年后又出一宰相?!北R銓有些惋惜地道。
“不能出仕,便只有耕讀,祖父、父親好歹還管著族中一處田莊,不虞生計,可到得我這一代,要想守住這田莊,只怕……”盧瑟說到這里搖了搖頭,沒有繼續(xù)深究。
盧銓面上也是一紅,心中甚是羞愧,他為人怯懦,便是如今在族中的職司,也是盧瑟祖父生前為他爭來的,饒是如此,以他的身份資歷,原是不須象個行商一般滿天下亂跑的,可仍然被族中支使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盧瑟父母早亡,他這個堂伯在族中不能給他多少支持,若是盧瑟不能奮發(fā),分到他這一支管轄的那個田莊,只怕要落到別的支系手中了。事實上,在盧瑟父母死后,族中便有人說要將那處田莊收回來另交他人管理,好在當(dāng)時族長念在盧瑟年幼不易,也念在盧瑟三代為族中經(jīng)營田莊,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駁了回去,可到了十六歲盧瑟便要及冠,及冠之后便要自立,自立了那些人再提起收回田莊之事,族長也不好駁回。
那樣的話,盧瑟要么是在族中分得三五十畝田地半耕半佃,要么便只有打發(fā)到哪個鋪子里去當(dāng)永遠(yuǎn)熬不出頭的學(xué)徒。
“今日我做出這一舉,便是要人知道,盧氏有個九郎,而盧九郎腰間之刀是見過血殺過賊的!”盧瑟最后說道,事實上他不說,盧銓也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