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制的樓梯上突然又響起了腳步聲,一點一點有節(jié)奏地踩在木板上,最后停在門口。她欣喜地跑過去一拉門,喚道:“沉璧?!?p> 來人一愣,看看桌上放著的兩杯茶,心里明白了幾分。她卻是呆在了那里,怎么會是他?“義……父……”
方永煜用手掩著臉咳嗽了一聲,她終于醒過神來,往旁邊讓了讓,“義父請進?!?p> 方永煜緩緩步進屋,卻不急著落座,而是認真地四處打量著,當看到墻上那幅臘梅時,目光頓了一頓。
她摸摸桌上的茶壺,水已經涼了,正要再去倒,卻被方永煜止住了,“我就隨便坐坐,不要倒茶了?!?p> “噢!”她應著,把座椅挪出來了幾分,方永煜終于收回打量的眼神,坐了下來。
“簡陋了些?!彼卣f道。
她一愣,才明白他是說這屋子,心中有幾分訝然,沉璧都來過好幾次了,怎么左相對這邊的情況一無所知嗎?“還好,該有的全都有,倒不會覺得缺了什么?!?p> “要得少,才會覺得不缺。”方永煜的臉上浮起幾分笑意,“對你這孩子,我向來是放心的。真正吃過苦的人,是什么環(huán)境都能生存的。只要留著命,將來的路還長著呢。”
她臉一紅,垂下眼瞼——果然,是義父替她求情的嗎?她正猶豫著該怎么問,突聽義父緩緩念道“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他似說給她聽,又似說給自己聽,“當有一天,人把這世上的苦都吃盡了,就會發(fā)現(xiàn)這世上再也沒有能擊潰你的東西?!?p> 她一時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這么說,只得應道,“孩兒記住了?!?p> 方永煜笑出了聲,雖是輕笑,但多年戎馬使得他嗓門本來就較一般人大,因此這樣聽來,倒是顯出幾分高興,“從成為我女兒開始,我聽得最多的恐怕就是這一句話了?!?p> 她訝然,有嗎?自己為何不曾記得。
方永煜卻像是來了興致,回憶道,“當初你在云軒齋的時候,名氣還不小,我聽說后,就讓齋主帶我去瞧瞧。當時正是教習下課的時候,說來也巧,那么多的孩子,我第一眼就看到了你,我當時就想,肯定就是她了。果然,齋主一叫名字,你就轉過身來。見人不卑不亢、儒雅有禮,問你什么都是對答如流,分寸卻掌握得恰到好處……我不禁感嘆,這樣的造詣,恐怕是連成人都要自嘆不如的?!?p> 他說得興奮,讓數(shù)寒也漸漸回憶起了當時的情形,那時,自己還只有十二歲吧。
“只是,當我問到你的家事時,你卻卡住了,只是低了頭。我當時就想,一定又是一個戰(zhàn)亂中失了家的孩子。但是,你卻又抬起了頭,給了我一個至今仍是深刻不已的回答……”方永煜捻捻胡子,“你還記得那時你說的是什么嗎?”
“義父還記得?”她不禁有些詫異,帶著歡欣的笑問道。在她的印象里,左相不像是會記得這些細枝末節(jié)的人。
方永煜轉頭直面向她,眼里透著深深的贊許,“你說,夏淵國就是我的家?!?p> 她的手一抖,原來,他真的還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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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記得那時當她說完這句話后,對方一片沉默,她還以為自己說錯什么了,只感覺對方的眼神死死地盯著自己,似乎要把她刺穿。她只能低下頭,掩飾心中的不安。那人卻仍是緊盯著她不放,讓她不由得懷疑自己臉上是否有個污點。
就在她快要崩潰的時候,那人突然問她,“你父親姓什么?”
她當時一片茫然,只是搖了搖頭。那人卻追問,“那你姓什么?”
她看了一眼齋主,猶猶豫豫地說道,“我本隨家母姓洛,但是每個人進入云軒齋之后,都是一種新生,所以,現(xiàn)在我是數(shù)寒,只是數(shù)寒。”
那人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低語,“沒有父親么?”
那一句話狠狠地刺進她心里,讓她情不自禁捏緊了拳。那一刻,她居然有些恨他,但是馬上,她又改變了這種態(tài)度,因為他說,“那么你便做我的女兒吧?!?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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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邊傳來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這些年,你的作為讓我知道:當年自己沒有看錯。只是一個人要想成就些什么,必然得有所舍棄?!狈接漓系脑捴兴坪踹€包含著其他的意思,舍棄?那么現(xiàn)在她是在舍棄誰呢
“可是,我卻不知道自己能成就什么?!彼裏o奈地搖了下頭,一直以來,都是為著別人而做,為著別人而活,只希望通過那一個個肯定的眼神,知道自己是有價值的——不被遺棄的價值。但自己,何嘗又真的想成就什么呢?
方永煜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你可以成就整個夏淵國?!?p> 她一愣,只覺得這話說得也太過了,慌忙推辭,“我哪經得起義父如此謬贊。”
當時她只覺得那是左相故意贊揚她的話,并沒想到其中的深意。直到最后,她才知道,這里面包含著多大的一個秘密,而這個秘密又引發(fā)出了多少讓人意想不到的喜怒哀樂、生離死別……而那時方永煜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并未在這個問題上再糾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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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永煜本有就不是話多的人,再聊了一會兒,便拍拍膝蓋,說是要走了。
她急急開口叫住他,心底的謎團不能一直不解。雖然做過的事不能回頭,她也決計不會后悔,但她還是想知道,想知道這些天日日纏繞在她心頭,壓得她喘不過氣的那個問題的答案?!笆橇x父向皇上求情免了我的罪責嗎?”
方永煜回頭深深的審視了她片刻,突然嘆了口氣,道:“我以為你會明白?!?p> 她的唇上一下子血色盡退,微微顫抖起來
“罷了,他若是能真心待你,倒也好?!狈接漓系男χ兴坪鹾鴰追挚酀?,“女兒大了,總是要出去的。”
“義父……”她哽咽著,卻怎么也說不出話來,淚水在眼眶中轉了一圈,又被險險忍住。
方永煜低低嘆氣,道:“這件事是我沒有想周到,我早就該知道,你太重情義了。你會因著我是你義父,所以幫我;當然也就會因著他救過你的命,所以幫他。只是你自己的心,你要看明白才好。唉……你受過太多的苦,所以比任何人都在乎別人對你的態(tài)度……你這樣,倒不知是福是禍,只是這感情的事,還是要三思才好?!?p> 她一下一下地抽泣起來,道:“我也不是因為他救過我的命,我只是,只是就……”
“好了、好了……”方永煜拍拍她的肩,“既然都這樣了,也就算了,他倒也是個人才,只是心太野了些,你……”
“他不是那樣的?!睌?shù)寒開了開口,欲言又止。
方永煜似在輕嘆,道:“你便認定他了嗎?”
她猶豫了一下,答道:“孩兒讓義父失望了嗎?”
方永煜沉思了一會兒,揮揮手道:“我該走了,你自己在外邊要多注意,有事沒事都回家來看看就是?!?p> 她點頭答應,目送義父的身影消失在視線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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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觀月庵的最后一夜,心中卻是不太平的,沉璧、義父兩人的臉不停出現(xiàn)在腦海里……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便這樣,拋了一切去他身邊了嗎?
她要幫他,就必然會對相府造成一定影響——皇上就是看中這一點才設局引她入局的。原以為這種影響微乎其微,所以也沒什么負擔。因為雖在幫著云軒齋和相府做事,但她一直是一個人,除了師父,齋主和義父對她,向來是公事公辦的樣子。但現(xiàn)在卻告訴她,她還有一個父親,還有一個“家”——她苦苦找著的地方便一直在她身邊嗎?
心中沉甸甸地壓著難受,一翻身,看見墻上掛的畫。她披衣而起,走到畫下,伸指一寸一寸撫mo著那栩栩如生的臘梅——“想你了,便畫梅花”他的話在耳邊回繞,他笑著用筆點點那句“墻角數(shù)枝梅,凌寒獨自開”中的“數(shù)”、“寒”兩字,道“這說得可不就是你嗎”。她的心一點點柔軟,輕聲念到那句他曾說過的話,“心若磐石,此生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