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推官雙手朝下面壓了壓:“至于題目,大家就以虎丘山為題吧!”
聽到這道題目,不但陳艾有一種無力感,就連其他童生也都被弄暈了頭。
花推官剛將這次比賽的規(guī)則說明白,下面的士子們就騷動起來。在座百余童生,絕大多數(shù)人根本就沒聽人唱過曲,連詞牌和曲牌的區(qū)別都弄不明白,更別說依著曲子填詞了。
正喧嘩中,蘭姬從袖中摸出一個鑲金檀香木盒,輕輕打開了,從里面捏起五只米黃色的象牙義甲套在右手五根手指上,“唰!”一聲朝琵琶弦掃將下去。
這是一個琵琶技巧里標準的掃弦。
這一聲如銀瓶乍破,刺得眾人腦袋里“嗡!”一聲,所有的怨氣和不滿都被這一聲壓回了腹中。
接著就是一聲響亮的高音,配合著她左手快速的糅弦,將這一聲尾音高高曳起,直直地朝頭頂拔高,仿佛樣將所有人都朝那九天云外拽去。
在這一瞬間,幾乎所有人都同時將頭抬起,朝那無盡的蒼穹望去。
卻見,頭上的雪花早已不見,有大塊大塊的云團被風吹得疾如奔馬,在頭頂奔涌來去。
太陽早已升起,照得云層一片斑駁,有無數(shù)或大或小的光柱子從上投射而下。
心血中那一口熱血在這道顫音中往上直沖,無著無靠,只奮力向上,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可以落下。
再沒有人說話,更無法呼吸。
這一聲還未停歇,第二聲又傳來,這一聲又甚為古怪。
陳艾心中雖然郁悶,可眼中卻看得分明。
他看見蘭姬這一聲左手的握把和右手的手型非常奇特。
一般人彈琵琶右手手指都會在位于琵琶中部的納孔處用力,所謂納孔其實就是音箱的開口處,在這個地方撥弦,可以產生極強的共鳴音,音樂也顯得響亮、圓潤、優(yōu)美。
可蘭大家的右手食指偏偏放在最下部系弦的地方,在這個地方撥弦,發(fā)出的聲音又干又澀,也談不上任何美感。
至于她的左手的手指更是奇怪,在右手撥仙的一瞬間飛快離琴弦,然后有飛快放在弦上。
于是,這第二聲不但干澀,還顯得異常短促沉悶。
這一聲發(fā)出,眾人剛才被拖曳到高天云外的那顆心紛紛墜地,憋得人有一種煩悶欲吐的感覺。
按說,以蘭大家這樣的琵琶圣手斷斷不可能彈出這種又沙又啞的破音,難道是她失誤了?
所有的人卻沒有猜對,蘭姬接下來依舊發(fā)出這種奇特的聲音,一聲接一聲,接連不斷,聲音也越來越高,如奇峰突起,從這片空曠無垠的平原上拔地而起,逼得人透不過氣來。
陳艾心中一動,四下看去。從山頭往下看去,底下是平坦的杭嘉湖平原?;⑶鹕奖静桓?,也不過是一個幾百米的小土堆。在后世,到處都修有亭臺樓閣,顯得擁擠窄蔽??稍诠糯?,因為沒有那么多建筑物,視野非常開闊。雖然還談不上是吳山第一峰,卻是蘇州府的第一制高點。
蘭大家的曲調雖然古怪,卻將虎丘這俯視三吳的氣勢活靈活現(xiàn)地表現(xiàn)出來。曲調雖然不美,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宏大氣魄。
不要說是在座的各位讀書人,就連陳艾也被這激揚的琵琶聲震得透不過氣來。
再看其他人,更是大大地張著嘴巴,目光滿是迷離。
再沒有人說話,靜得可怕,這首曲子也短,只一段簡單的旋律反反復復地彈奏,到第三遍的時候才停了下來。
一曲終了,沉默片刻,下面的士子們這才“轟”一聲又鬧了起來。
“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今日能夠聽到這天籟之音,也沒算白來?!?p> “哎,好曲啊,從來沒想到過琵琶還能夠這樣彈?!?p> “只是……只是……蘭大家剛才彈的究竟是什么曲子啊,又該填什么詞呢?”有人小聲嘀咕。
“哎,人心不足蛇吞象,能夠親耳聆聽蘭大家的演奏已經(jīng)是我等的福氣,至于能不能填詞,倒不要緊了。”
“是啊,也是我等的運氣,這一趟就算空手而回,也值了!”
……
唱曲填詞在明朝初年是一等一的高雅藝術,蘇州的士子中絕大多數(shù)都是寒門出身,對詞牌曲牌也沒什么研究,也沒辦法填詞。于是,不少人都將手中的筆放在席上,放棄了這次比賽。
不過,眾人的面上卻看不有絲毫的失望,反是一臉興奮,似乎還沉浸在蘭姬繞梁三日的樂聲中。
當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填不出詞。還是有幾個書香門第出身有見識的童生略一沉思,提起筆來唰唰地寫開去,然后起身交卷。
花推官大概數(shù)了數(shù),識得這一曲的童生不過三五人,而這三五人大多是蘇州各縣今科縣試的頭名,有真才實學的。
說句實在話,花推官也不知道蘭姬剛才彈的究竟是什么曲子。不過這也不要緊,反正有蘭大家審卷,自己也不用費神。
他伸出手去接了士子們交過來的卷子之后遞給蘭姬,蘭姬卻不接,只用眼角輕輕地撇了一眼。
花推官就知道這張卷子蘭大家沒有看上,就隨手扔到了一邊。
如此,四張卷子之后,竟沒有一個人所填的詞被蘭姬看中。
花推官苦笑一聲,揚聲道:“還有沒有人要交卷?”
“歸元節(jié)已經(jīng)做好了。”歸元節(jié)站起身來。
花推官忍不住朝那個方向看去,卻見歸元節(jié)身邊,陳艾還是木呆呆地坐在那里。
花推官心中一驚:這個陳艾怎么回事,難道……難道他真不會作?
……
一曲終了,禪房中,徐增山猛地睜開眼睛,一掌拍在椅子的扶手上:“好,果然是蘭大家,這一曲絕了?!?p> “是挺古怪的。”姚知府連連點頭:“如今這個世上,敢用這種高難度技巧演奏的琵琶樂手已經(jīng)不多了,不過,這個曲牌好生生僻,我也是想了半天才記起的,蘭大家這不是故意為難我蘇州士子嗎?”
徐增山哈哈大笑:“若只彈一首尋常的曲子也顯示不出蘭姬的本事。”
姚知府:“也是,能夠聽到這樣的曲子也是我等運氣,就怕我蘇州的讀書人要交白卷了?!?p> 聽到二人的交談,歸照磨心中一凜:元節(jié)識得這首曲子嗎?
這個時候,一個小吏跑進屋來:“見過各位大人,見過徐先生。”
姚知府:“士子們交卷了嗎,有幾人知道這個曲牌?”
“回知府大人的話,一共有五人?!?p> 徐增山倒有些驚訝:“不錯啊,蘇州出人才啊,我本以為沒一個人知道這個曲牌的。”
歸照磨忙問:“我兒元節(jié)交卷了沒有?”
小吏:“回歸大人話,歸公子已經(jīng)交卷了?!?p> 歸照磨哈哈大笑起來:“犬子雖然頑劣,可讀書還成,對這種風花雪月的東西也頗上心,應該不會讓蘭大家失望。”
徐增山突然問:“陳艾填詞沒有?”
聽到他問,所有人都看想那個小吏。
那小吏搖頭:“沒有。”
“什么?”
小吏:“陳艾還坐在那里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很享受的樣子,還還……還面露微笑?!?p> “可惡!”知府一巴掌拍在茶幾上。
“好一個狂生!”徐增山氣的頭發(fā)都豎起來了:“此人究竟想干什么,難道他瞧不起我徐增山,瞧不起我徐國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