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大文盲居然懂得這么多典故,這已經(jīng)不能用常理來解釋了。
胡知縣心中疑惑,繼續(xù)問:“呂蒙的故事本官自然知道,不過,包括鄧艾的那個典故,未免生僻,卻不知道你從什么地方知道的?”
陳艾心中暗笑,鄧艾和呂蒙都是三國時的人物,鄧艾乃是晉國滅蜀的大將之一,而呂蒙則用計殺了大名鼎鼎的關(guān)羽關(guān)云長。拜《三國演義》所賜,是中國人都知道這二人的名頭。《三國演義》是嘉靖年才成書的,對這個時代的人來說,三國歷史還比較陌生,難怪胡知縣會如此驚訝。
不過,要想給胡知縣一個合理的解釋,只怕今天這一關(guān)還真不好過。
況且,自己以前給人的印象是大字不識一個的流氓,如今搖身一變,卻說要科舉入試,未免有些駭人耳目。
還好,陳艾大學(xué)時學(xué)的是中文,主修的專業(yè)是明清文學(xué),所謂文史不分家,以前在研究楊慎的時候,對明史很下了一番工夫,加上又繼承了陳三這個明朝古人的記憶,對洪武年的歷史也算是融會貫通了。
因此,對同時代人來說,陳艾可謂是天上知一半,地下全知道。
來縣學(xué)之前,他已經(jīng)將所有關(guān)節(jié)在心中推敲過好幾遍。胡知縣這個問題一說出口,卻正中了陳艾的下懷。
陳艾想都沒想,徑直回答道:“我是從王謨王先生那里聽到的?!?p> “王謨……可是蘇州城里的王先生?”胡夢海大驚,霍然站起身來:“你以前見過他?”
陳艾鎮(zhèn)靜地點了點頭,用坦率的目光看著胡知縣:“回大人的話,陳艾前些年在江湖上浪蕩,曾經(jīng)在蘇州城里呆過兩年,恰巧做了王先生的長隨,耳濡目染,識得幾個字,懂得一些做人的道理。”
確實,前些年,陳三是在蘇州城里鬼混過兩年,像他這樣的潑皮,哪里天黑哪里歇,哪里有便宜自然朝哪里鉆。在陳三二十七年的人生旅程中,這家伙的足跡遍布整個蘇、揚、常,除了饑一頓飽一頓,日子倒也過得逍遙。
之所以對胡知縣說自己識字,那是因為自己本就是一個有文化有修養(yǎng)的現(xiàn)代大學(xué)碩士,再去硬裝文盲,未免有些痛苦。再說,他現(xiàn)在急于參加科舉,改善自己的處境。若假裝大字不識一個,從《三字經(jīng)》開始學(xué)起,實在是有點讓人難以忍受。拖延學(xué)習(xí)進度吧,自己已經(jīng)二十六歲了,耗不起光陰。加快學(xué)習(xí)進度吧,幾天之內(nèi)就能讀書作文,未必不會被人當(dāng)妖孽對待。
想來想去,還是也只有這么一個法子可行。
“你識字?”胡夢海更是吃驚,朝陳艾擺了擺頭,神色轉(zhuǎn)厲:“等等,你可知道誆騙本官的后果?”
陳艾:“自然知道。”
“好,待本官考考你。”
胡知縣提起筆來在紙上寫下一個大大的“一”字,問:“此字念做什么?”
陳艾道:“知縣大人,這字就不要考我了吧,換個難一點的?!?p> 胡知縣一笑,也不多說,繼續(xù)寫道:“江南好,風(fēng)景舊曾諳?!?p> 他寫一個字,陳艾就念一個,因為胡知縣寫字不快,陳艾后來也覺得麻煩,打斷了他,說:“大人,這首詩我以前在王先生那里見過,字字都識得。后面一句是不是‘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
“啊,你居然知道?”胡知縣面上閃過一絲喜色:“知道這首詩是什么意思嗎?”
“大概知道,說的是我們江南春天時的景兒?!标惏雷约翰荒苎b得太過,指了指那個“諳”字,故意道:“這個字我知道怎么念,也會寫,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哦,這個字呀,你寫給本官看看,若寫得好,本官就告訴你是什么意思?”胡知縣的興致越發(fā)地高起來,將筆遞了過去。
陳艾也不推遲,提起筆來,故意作出一副笨拙的樣子,在紙上歪歪扭扭地將這個字寫了出來。他雖然也想將這個字故意寫得極丑,只可惜自己前世練毛筆字十多年,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習(xí)慣,要想將字寫差還真不容易。
等他將這個字寫完,胡知縣笑了笑:“你這字雖然寫得不成,可有一點甚好,間架嚴(yán)整莊嚴(yán),頗有法度。日后若勤家練,別的不說,單就你這一手干凈整齊的書法,做個書辦小吏毫無問題?!?p> 陳艾心中一笑:廢話,當(dāng)初我也是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偏愛明清書法中的館閣體,被市書法家協(xié)會的人譏笑為呆板機械,老氣橫秋,望之生厭。當(dāng)初我也想過去練米市和董其昌的,可惜年紀(jì)已經(jīng)大,改也改不過來。不過,明朝官場推崇館閣體,倒也投了胡知縣所好。
陳艾本長得普通,現(xiàn)在換了一個人之后,整個人的氣質(zhì)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又看到他一手工整樸實的館閣體,胡知縣越看他是越順眼。
他笑瞇瞇地指著這個字說,“此字的意思是熟悉,也就是說,江南的景物我曾經(jīng)熟悉過?!?p> 陳艾“啊”一聲:“原來是熟悉的意思啊,多謝大人解惑?!彼酒鹕韥恚L長一揖。
胡大人手虛虛一扶:“罷了,不必多禮。你好生說說在王謨那里做長隨時的情形,又是怎么學(xué)會讀書識字的?”
陳艾清了清嗓子,朗聲道:“回大人的話,陳艾當(dāng)初不過是一個市井潑皮,窮得厲害,當(dāng)年羨慕蘇州城中的繁華,以為那里遍地都是黃金,便一時興起跑去那里討生活。誰知,蘇州雖好,居之不易,陳艾見到王先生那日已經(jīng)三天沒有吃飯,餓暈在王先生門口。還好王先生心善,一口米湯灌下去,才將我這條命從閻王殿里拉回來了?!?p> “王先生見陳艾可憐,正好手頭正缺一個跑腿的長隨,見我身子還算壯實,就留在身邊使喚。王先生學(xué)富五車,往來的都是博學(xué)大儒,我在他那里呆得久了,也識了幾個字?!?p> “王先生見我機靈,興致高的時候,就隨口點撥一二,兩年下來,我拿起一本書來,上面的字都能認都周全,當(dāng)然,有些地方還是看不明白?!?p> “只可惜,陳艾總歸是個野性子,在一個地方呆不住,在王先生那里住了兩年,思家心切,就跑回來了。也是因為這一走,倒讓我揀了一條性命,可惜王先生一家上下百口,都……都……都已經(jīng)過世了?!?p> “回吳江之后,陳艾因為牽涉進這件案子里面,一直不敢說自己曾經(jīng)在王先生那里做過長隨,也不敢說自己識字?!?p> 說到這里,又想起自己前世所受的病痛,陳艾不覺悲傷道:“如今,王先生一案總算平息。陳艾本想將蘇州往事盡數(shù)忘切,但是……陳艾在王先生那里發(fā)了蒙,懂得了一些道理,眼睛亮了,若再去做潑皮,卻不甘愿。這才想起來縣學(xué)借幾本書回去?!?p> “陳艾雖然從未拜過王先生為師,王先生也看不上我這不成器的隨從,可在我心目中,早已將他看做我的老師了?!?p> 陳艾紅著眼睛:“嗚呼先生,星斗其文,謨士其人。”
王謨乃是蘇州大名士,江南士林的領(lǐng)袖之一,洪武二十六年的時候犯了事,被滿門抄斬。如今,王家人上上下下連帶門房廚子都做了明初恐怖政治的刀下亡魂,無論陳艾怎么信口胡編,別人也沒辦法去驗證真?zhèn)巍?p> 如此一來,自己能讀書識字一事就得到了合理的解釋。
聽完陳艾這一翻話,胡知縣聳然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