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呢?”,Peri的聲音清冷如昔,卻隱隱透出一股壓抑不住的憤怒,女孩子長長如蝶翼的睫毛輕顫著,溫柔地在女子小巧的面容上投下一片陰翳。
“后來?”,任令羽冷冷一笑——后來還能怎樣?對這樣一個“有二心于英國,欲中國臣事之”的“漢奸”,能在“舉國皆曰可殺”的士林清議中撿得一條性命以全骸骨,已是李鴻章和曾紀澤等一干知己不計榮辱的頂著“勾連事鬼”的罵名奔走周旋的結果了,哪還能有什么“后來”?
長久的沉默。
“寫書的事,先放一放吧。我們再一起想想其它的辦法?!?,望著任令羽臉上流露出的無可掩飾的憤怒與壓抑,她的手指不自覺地絞在一起,眉角掠過細小的痕跡。
“著書立說的事不是不能做,只是要看寫給誰看?!?,任令羽低聲回應。
比如贈給李中堂的《日本兵備略》,那老東西如果不是如獲至寶的話,又怎么會派劉步蟾前來試探自己?又何必費心思把自己留在這所武備學堂?
但如果說是寫給天下所有的讀書人的話……
這可是一個連馮桂芬那本提倡“中體西用”的《校頒廬抗議》都無法刊行的時代!
那位一生最好空發(fā)高論以求清名,大難臨頭卻永遠置身事外的張之洞,干嗎要等到1898年才去發(fā)表他那個拾福澤渝吉牙慧的中國版《勸學篇》?還不是因為如果在此時公開高談“中體西用”,他張香帥立刻就是舉朝上下清流言官的公敵!從同治元年至今,自嵩燾到李鳳苞,那些滿腦子“天朝上國”的清流憑著一個“吾聞用夏變夷,未聞變于夷者”的番天印,不知掀翻了幾多洋務干才!
而到了1898年時,他張香濤的“舊學為體,新學為用”卻是“后黨”求之不得的對抗維新變法的輿論武器!就此而論,他張之洞也真不愧是太后的貼身小棉襖?。?p> “真要怪的話,也只能怪我們中國人的老祖宗,實在是給我們留下的太多好東西了!”,任令羽的嘴角浮上一絲苦笑。
“哦?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Peri纖長的細眉好看的皺了起來。
“我們中國有句俗話,‘君主之澤,五世而斬’,意思就是說……”
“就是說一個家族如果得到了君王的太多恩賜,那后人就會因為前輩遺留的財產(chǎn)太多而不思進取,最后淪為百無一用的紈绔,把整個家產(chǎn)統(tǒng)統(tǒng)敗光?!?,未等他說完,Peri已經(jīng)很快的把話接了過去。
任令羽深深的看了一眼若有所思地Peri——眼前這個女子,可正是羅特希爾德家的第五代!據(jù)他在原來那個時空看到的記載——而在經(jīng)歷了五世的錦衣玉食后,羅特希爾德這一代的男人們已經(jīng)頹廢的可以,而她這個“羅特希爾德家的紅發(fā)公主”的表現(xiàn)又實在太過搶眼。所以自第六代起,羅特希爾德家便開始允許女子執(zhí)掌家族……
“就是這個意思,現(xiàn)在的中國人就是這樣?!保瘟钣鹈碱^緊皺道——中國人整天都說日本人是一個誰打疼他就像誰臣服學習的民族,卻不知道自己身上那種不是忍無可忍,就一忍再忍以求一個安逸的麻木不仁,比之日本人的恃強凌弱還要可惡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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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你當上這個副總教習的那一天起,你的情緒就不對了,又在擔心日本?”,Peri看著他道——這女子從不缺乏對別人刻意隱藏的真實情緒的敏感。
“沒錯”,任令羽回答的很直白,他原本就沒打算對Peri隱瞞太多,尤其是對于日本的警惕與關注。
“今年2月的時候,日本國會已經(jīng)否決了首相松方正義的軍備擴建案,這已經(jīng)是日本國會1年之內第二次否決軍方的軍備計劃了……”,Peri沒有繼續(xù)說下去,但言語中的潛臺詞卻已經(jīng)表露無遺——當去年日本召開首屆國會時,主張休養(yǎng)民力的民黨議員就以集體抵制的方式否決了當時的內閣總理大臣山縣有朋提出的,總額達8307萬日元的政府預算案。最后山縣不得不起用保安條例,在驅逐了50余名議員后才得以把預算案強行通過,而山縣自己也不得不鞠躬下臺。
而到了今年,盡管有海軍大臣樺山資紀赤膊上陣在國會為政府的軍備預算案搖旗吶喊,但繼山縣后出任首相的松方正義提出的海軍建設案卻還是被國會三振出局!黔驢技窮的松方在與議員們反復交涉無果后只得故技重施,再次宣布解散國會,而松方自己的位置也因此而搖搖欲墜……
“日本不是英國。”任令羽直視著Peri,“英國的國會搞了多少年?查理一世被處決都是200多年前的事情了!日本呢?”,任令羽伸出兩根手指,“才搞了1年,兩屆國會!指望他們能鉗制住政府的暴走,那無異于緣木求魚!”
“緣木求魚”任令羽想了想,解釋道:“就是遠水解不了近渴……”
“先生!”,對面的紅發(fā)少女冷冷的打斷了他,“我來這里之前,已經(jīng)花了3年的時間學習中文和日文了?!?。
任令羽有些尷尬的笑了笑——有一點是他還沒說出來的,從目前的情勢看,松方正義下臺已經(jīng)只是一個時間問題,而在松方之后,繼任內閣總理大臣的,是伊藤博文……
“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的伊藤博文!在近日之日本,如果說還有一個人能在各方勢力間折沖樽俎,將存在諸多利益沖突的軍方、財閥、民黨等或拉或打,使其最大可能的結合成一個發(fā)揮出最大實力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話,除此君外,再無余子!
在他那個時空的歷史上,正是在二度出任首相的伊藤博文,在國會與內閣沖突再度爆發(fā)后,借助宮廷的力量成功地剪除了國會對于政府軍備預算計劃的鉗制。而恰恰就在伊藤再次上臺的半年前,清廷軍機處在戶部尚書翁同龢和軍機大臣孫毓汶的操控下,宣布南北洋停購船炮兩年!而中國也由此喪失了挽回甲午危局的最后一線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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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認為中日必有一戰(zhàn)?”,Peri又問道。
“一山不容二虎!何況如今是三虎爭食!”——在兩年之后的1893年,當時已經(jīng)接替伊藤博文成為樞密院院長的山縣有朋將以所謂《軍備意見書》的形式,將日本內閣和軍方對未來十年國際形勢的判斷呈報明治天皇。其大意為,西方列強正逐鹿歐洲,暫時仍無力東顧,但俄國已開始修建西伯利亞大鐵路,待該鐵路通車之日,也就是列強大舉東侵之日!而日本若要自強,則十年之內與俄國必有一戰(zhàn)!然欲戰(zhàn)俄國,必先取朝鮮以為本土之屏藩,欲取朝鮮,則必先擊敗清國!
中日甲午之戰(zhàn),日俄東北之戰(zhàn),均為其所言中,而日本的國家戰(zhàn)略之精密謹慎,也由此可見一斑。
Peri直視了他良久,方才悠悠的道:“你不但認為中日之戰(zhàn)不可避免,還認為清國在此戰(zhàn)中必敗無疑?”
“印度能夠打贏大英帝國么?”,任令羽不答反問。
“不能!”,Peri回答的極為干脆。
“為什么?”,任令羽問道,他真的很好奇一個19世紀末的英國猶太人會如何看待所謂“神秘的東方”。
“因為印度已經(jīng)失去了自己的文明!”,盡管已經(jīng)有了接受一切古怪言論的心理準備,但Peri的回答還是讓任令羽大吃一驚,“印度人的長刀對抗不了不列顛的前膛槍!他們那種奇裝異服的民團武裝也遠遠不是組織嚴密的不列顛雇傭兵的對手!”
“但這一切都還只是表象——野蠻的征服者本身會被他們所征服的臣民的較高文明所征服,比如你們清國的當年入主中原的滿洲人就是如此……而不列顛人卻是第一批文明程度高于印度,因而不受印度文明影響的征服者!所以不列顛可以絲毫不受牽絆的打碎印度原有的一切社會結構,把這個所謂的國家徹底的變成一團散沙!進而讓印度人失去一切抵抗的可能……你怎么了?”,Peri終于注意到了已經(jīng)目瞪口呆的任令羽。
“想不到你還是馬克思同志的讀者?!”,任令羽喃喃道——高級文明憑借其在文明程度上的優(yōu)勢,可以徹底摧毀和征服相對低級的其他文明,這可是馬克思同志在1853年發(fā)表的《不列顛在印度統(tǒng)治的未來》一文的精髓所在!
“馬克思?哦,你說的是海因里希爺爺么?我在很小的時候見過他一次……”,Peri說道。
“是啊,我怎么忘了馬克思也是猶太人?而且還在倫敦呆了那么多年……”,任令羽的聲音細如蚊吶,他努力鎮(zhèn)定了一下心神,開口道:“我說中國贏不了日本,其實也是一樣的道理?!?p> Peri微微的咪起了眼,“你覺得清國和日本之間的差距,真的已經(jīng)到了那種程度?”
“不中亦不遠矣!”,任令羽回答的心平氣和,“而且我自己也找不到可以打贏日本的理由?!?p> ——————————————————---
今日第一更,今天最少還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