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迷霧看花怎躲身邊箭
濁水尋月豈防袖里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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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太太的喪事辦得端肅簡單,只邀請了一些親朋,并未似曾家四姨太那樣奢華。紀(jì)老爺子去了信給二太太的家人,卻只得到一封極其冷淡的回函,說是早已與二太太斷絕了關(guān)系,她的生死與他們無關(guān)。大太太的娘家,在郭老爺子和夫人過世之后,只剩下了一些遠(yuǎn)房親戚,大太太刻意斷了聯(lián)系,就再沒有往來。這一來,剩下的親戚竟只有曾家,曾家來的人也不多,曾老爺子、曾太太和晴衍,加上大太太特意邀來的紗廠老板言喻,帶著他的妹妹言吟和女兒言媚,總共也就六人。
曾老爺子特地向紀(jì)老爺子致歉,說晴衡沒能前來,實是有要事外出,尚未回家。紀(jì)老爺子也不在意,二太太不喜奢靡,他就是要辦一場簡樸的喪禮,讓她走得安心。
吊唁的人少,整個靈堂就冷清清的,熙揚跪在一旁,面上雖無悲戚之容,卻執(zhí)禮如孝婿,這讓滄闌慨嘆,換作是他,怕早已忍不住說了實情。
祭文快念完的時候,門外來了位客人,這叫曾家的人都吃了一驚。來人是晴衡,曾家人了解他的性子,參加這類婚慶喪宴,他從不肯輕易前往,因而曾老爺子也就沒要他同來。上一次紀(jì)家的舞會,晴衡主動要來,連曾老爺子也忍不住問及原因,才知道他是因四姨太的命令,不得不來。這回晴衡遠(yuǎn)游回家,家里人都覺得他變了,他比以往更難以親近,似有心事郁結(jié)不解。晴衍找機會與他談話,他就是笑笑,什么也不肯說,狹長眼睛流露出來的沉靜決絕,讓晴衍涌起陣陣寒意。
“父親,我想,來吊唁長輩,是晚輩該有的禮節(jié),我知道以后,立即就趕來了?!痹诰瞎舷阋院?,晴衡走到曾老爺子身邊,低頭恭敬地稟明來意。曾老爺子很是高興,晴衡的話說得不算大聲,但在莊肅的靈堂足可以使每個人聽見,對紀(jì)家也算是一個交代。
喪禮除了這段插曲,其它都進(jìn)行得有條不紊,在紀(jì)老爺子沉肅的悲戚中,大太太不露聲色地控制著心底的得意,恰如其分地顯出淡淡的、合乎身份的哀悼之情。祭奠完畢,大太太帶著賓客到前廳奉茶,靈堂就只留下熙揚一個人。出去的時候,晴衡故意走得很慢,待人都出去了,他又轉(zhuǎn)回靈前,對著二太太的遺像深深鞠躬。熙揚只作不見,他與晴衡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緊守該有分寸,不去探究對方的秘密,晴衡不揭穿他是假的二太太女婿,他也不問晴衡回頭再次拜祭的原因。
晴衡又拜了三拜,每一次拜下去,都覺得胸中那些壓著他的東西,一再擴大。
從島上回來,晴衡立即去拜見了夫人,還未等他開口,他的母親就說:“晴衡,別對我說軟弱或是不切實際的話。你最好打消心中的念頭,否則我不能保證她還會出什么事。你好好想一想,我是怎么教你的,你不是那些普通庸碌的人,你可以改變歷史!你,都忘了嗎?”
晴衡無言以對,夫人實在太了解他,簡單幾句話就堵了他的嘴。“母親知道你的心思,只是,你已經(jīng)不必再選擇了,我早將你的路鋪好,你不姓曾,你姓石川,你是日本人!我最后原諒你一次,要是你再動搖,或是想逃開這一切,我也只有按照軍法處置你?!狈蛉苏Z調(diào)凜冽,這時,他面對的不是一個母親,而是天皇麾下特別小組的江浙區(qū)負(fù)責(zé)人——石川憂子。
石川憂子潛伏在中國已經(jīng)三十年,目的是為了助天皇找到在日本流傳已久的寶藏。她隱于風(fēng)塵,四處打探消息,不想,竟被曾老爺子看中,娶了進(jìn)門。為了不暴露身份,她只得扮演起曾家四姨太的角色,而曾老爺子對她實在很好,她冰冷無情的心也不禁動了漣漪,這才有了晴衡。
晴衡身上,擁有兩個國家的血統(tǒng),而這兩個國家,遲早將水火不容。所以,他明知道卓羽兇多吉少,也不敢對滄蕓表白心中的情意,只能躲一旁默默任流年反復(fù)碾過那縷思念,綿綿密密,再沒斷絕之日。
來此祭奠前,晴衡去醫(yī)院看望過滄蕓,看著滄蕓無聲無息地躺著,他心里竟奇異地平靜起來。這何嘗不是一種幸福,至少,在這樣的沉睡中,她可以忘掉失去卓羽的疼痛,也不必承受失去母親的苦楚。他所能做的,便是代替滄蕓在二太太的靈前敬上一柱清香。
插上去的香,慢慢散開淡而薄的煙,一絲一縷,纏著繞著,裊裊地消失不見。空中有燒成灰燼的紙錢翻飛起伏,將陰和陽隔得涇渭分明,晴衡這才知道,生與死的距離,是如此遙遠(yuǎn)。
室內(nèi)的氣氛沉寂且壓抑,晴衡聽見,熙揚撕紙錢時發(fā)出“沙沙”的響聲,那聲音就似毒蛇,一點一點啃噬著他的心,盤旋在他腦中不如歸去的念頭,又清晰地冒出來。然而,母親的話又冷不丁出現(xiàn),那森然期盼的語調(diào),讓他覺得,即使這念頭只是想一想,也是對不起母親、對不起天皇的。更何況,還有滄蕓的性命懸于此念,他又如何敢輕舉妄動。
晴衡不斷向后退,逃出那個令他窒息的靈堂。
他逃到前廳,想要借著與眾人閑談,驅(qū)散心底紛亂的思緒。但前廳的氣氛,并不比靈堂好多少,一種僵硬的尷尬暗暗涌動,言家那位小姐言吟,更是紅透了臉默默坐著,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思。
晴衡疑惑地看向晴衍,晴衍將他拉到身邊坐下,悄悄向他說了因由:“言家此來,全是因了紀(jì)太太一句‘小兒滄闌仰慕言吟小姐已久,盼與之結(jié)為秦晉之好’云云,到這里商談言吟和紀(jì)滄闌的婚事。誰知道,言喻剛說起這事,紀(jì)滄闌就紅著臉打斷他,說自己生性愚駑,不敢高攀?!?p> 晴衍的語氣,帶著一點幸災(zāi)樂禍,他很有些偏狹的小心眼,見不得外人比曾家人好。晴衡沒做聲,心底倒起了好奇,想看這事怎么解決。
“紀(jì)老爺,紀(jì)太太,生意場上,我是后學(xué)末進(jìn),理當(dāng)對你們懷著敬意,禮讓三分?!毖杂髅嫔想[含風(fēng)雷,看得出他是在克制心中的憤怒,“今日前來,是承紀(jì)太太相邀來談?wù)摶槭?,可是,令公子是什么意思!?p> 滄闌的話,是大大出乎了大太太的意料,她算定滄闌個性柔和,斷不會當(dāng)著外人給她難堪,才弄這么一出先斬后奏,目的就是讓滄闌在眾人面前默許婚事?!瓣@兒,胡說什么!你不是昨天還在我和你爹面前夸言小姐嫻靜大方,是理想的太太?”大太太鐵了心要促成這門婚事,不顧后果把話說到毫無轉(zhuǎn)圜的地步。
紀(jì)老爺子看出滄闌的抗拒,忙打圓場:“言老板,小兒確實提過,但他又想著,才接掌碼頭事務(wù)沒多少時日,打算等一切上手再考慮婚事?!奔o(jì)老爺子在絲嬈離家之后,與大太太商量過滄闌的婚姻大事,他的意思,便由滄闌去,不再約束。大太太堅決不同意,紀(jì)老爺子也只好作罷,現(xiàn)在說上幾句話幫滄闌拖延時日,已經(jīng)是他的極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