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死人
林熙菡進六合春的時候，京城里來的堂兄正和林二老太太坐在黃花梨萬字格曲尺羅漢床榻上閑談。
京里來的堂兄顯然很會討老人家歡心，林二老太太被逗樂得靠在軟榻靠背上，綻著菊花臉，笑呵呵地推著茶幾上的點心、茶，一直招呼京城堂兄品食。
京里來的堂兄半側(cè)著身子，脫了馬靴在腳踏下，盤著腿正襟危坐在床榻上，和林二老太太說話，既從容不迫又風(fēng)度翩翩，半露的側(cè)臉，也是極具雅致，舉手投足間有說不出的清雅，猶如竹林漫步的隱士，不帶塵世俗氣。
這是個很容易讓人心生好感的人。
林熙菡暗下結(jié)論。
“九小姐來了，快進來吃盞蜜露，老太太還剛念叨您最愛喝這大棗蜜露茶的，讓奴婢取些新鮮的蜜露和核桃糕等著九小姐來嘗嘗。”
自從上次事兒，林二老太太屋里發(fā)配些許人，讓往日沉默的翡翠靈巧了幾分。
“是九娘來了，快上軟榻，和你二祖祖說說話兒?！?p> 翡翠聽了林二老太太的話，很是殷勤地讓小丫鬟給林熙菡捧了洗手的銀盆，扶著林熙菡上了床榻。
林二老太太見林熙菡穿著青色小短襖，繡著淡淡的玉蘭花，兩朵小丫髻用青色發(fā)帶綁成一圈漂亮的發(fā)結(jié)，肥嘟嘟的臉因近日諸事，比來時整整小了一圈，越發(fā)顯得嬌俏可愛，五官清秀。
林二老太太立即拉著林熙菡的手，心疼道，“好孩子，今日都是進學(xué)辛苦了些，小團子都瘦了一圈，好好一個寒瓜變鵝蛋，著實該好好補一補?！?p> “二祖祖——”
林熙菡聽了林二老太太的話，有些不好意思，便扯開話題道，“二祖祖，這大哥哥便是林熙菡的堂兄不？”
“這是你棠哥哥，你親大伯家的兒子，國公府里排行十一，與我家不是一個排行，你平日里就喚棠哥哥吧?！绷侄咸χ藘上铝治踺盏膬尚“?。
林熙棠聽林二老太太語氣里將林熙菡與國公府分了開，拉到了老宅，心里有些不快，但也知道老宅心思，便忍住了怒意，溫柔一笑，“九娘，我是你十一哥，你小時候后，我和七叔還給你做過胎毛筆。那只‘心若慧蘭，思若幽谷’的筆便是我做的?！?p> 胎毛筆非至親不得制作，林熙棠能夠給林玉煊獨女做胎毛筆，意思里便存著林玉煊在世是當(dāng)他為親子的。
林熙棠這一說，林熙菡才細(xì)細(xì)打量起這個堂兄，果真是面如冠玉、眼燦若電，醉得一樹海棠的十一郎。
氣質(zhì)溫柔爽朗，讓人如沐春風(fēng)，儀表談吐雅致，猶如肅肅入云松。特別是他聲音有種難言的溫柔，好似山間清泉，又似林間成風(fēng)，有種輕柔撫摸心弦的感覺。
林熙菡暗嘆，真的很難對這樣風(fēng)神秀異，湛若神君產(chǎn)生厭惡感，哪怕林熙菡知道林熙棠來著不善。
一上來就借著胎毛筆點明了國公府才是林熙菡的家，他們才是親兄妹，敲打了林二老太太，又道明林玉煊對林熙棠的喜愛之情，拉近了與林熙菡二人關(guān)系。
“見過堂兄?！绷治踺招⌒〈驓庖幌?，不要被美堂兄忽悠走了，瞇眼做出小貓般可愛的笑容，甜甜對林熙棠行禮，又道，“還不曾爹爹說過，我的胎毛筆是堂兄做的。若知道是美堂兄做的，我一定收著那支筆，不讓丟在膠州?！?p> “你這猴兒，最是淘的，胎毛筆可是系著先人祝福囑托，哪能隨意丟棄的?！绷侄咸犃肆治踺詹辉舆^林熙棠的話，心里高興，面上卻訓(xùn)斥了林熙菡，林熙菡做出委屈狀。
林二老太太又道，“這也怪不得九娘，膠州匪禍那般亂，一個小小筆，九娘哪里知道的，命保住便不錯了?？蓱z我那七侄子一家，好好的孩子……”
林二老太太面露難過，保住林熙菡抹著眼淚，林熙菡也趴在林二老太太懷里痛哭起來。
林二老太太一提膠州匪禍，林熙棠面上閃過一瞬尷尬，聲音溫柔中帶著淡淡的感傷道，“二老太太不要難過。七叔雖然去了，他心里是高興的，男兒大丈夫，定當(dāng)頂天立地，能夠保家衛(wèi)國，造化百姓，也是死得其所。七叔去了，但就了滿膠州城的百姓，做下造世功業(yè)，林府上下都是以他為榮的。”
林熙棠的話溫柔中傷感，傷感中灑脫，灑脫中志氣凌云。
然若是他今日對著的是一幫男子，或者談?wù)摰氖且粋€于己無關(guān)的旁人，必能贏得一幫贊嘆表揚。
可現(xiàn)在坐在他面前的是老弱婦孺，說的是他口中相交深密的親堂叔，這一老一少又是七竅玲瓏心的，聽了他的話，反而覺得他又功利又薄情，頓時由美貌風(fēng)姿帶來的好感去了大半。
特別林二老太太根本不接林熙棠談?wù)撍勒叩脑掝}，對翡翠叫罵道，“翡翠，翡翠。你個賊丫頭，讓你上些九娘愛吃的點心、蜜露，你半天沒個動靜?！?p> “喲，老太太，您看還真是冤枉奴婢了?！?p> 翡翠輕笑地讓小丫鬟推出放了糕點三層四面花鳥茶臺，從第二層取出兩碟子芝麻核桃糕和桂圓五豆糕，說道，“奴婢，遭就準(zhǔn)備好了點心蜜茶，只是老太太們聊得歡快，才一直沒敢上?！?p> 說罷，給又從最后一層取出一套汝窯茶盞，給茶杯內(nèi)倒上半杯大棗蜜露，挑出銀勺放在茶托上，給林熙菡前的小雨花碟子放上兩塊點心，道，“就小姐，快嘗嘗，芝麻、核桃、桂圓、豆類最適合秋日溫補了，這是小廚房新做的花品，又酥軟香甜又易于養(yǎng)生?！?p> 林熙菡也不矯情，裝作小孩家被好吃的吸引了，就著碟子吃起了點心，一副對美食比美人更感興趣的樣子。
林二老太太看似打發(fā)了林熙菡，繼續(xù)拉住林熙棠說閑話。林熙棠心里不樂意，面上卻是面面俱到，語氣溫和，無一絲不耐煩的和林二老太太扯話皮。
林熙菡一邊聽著二人閑聊，偷偷打量著林熙棠，心里暗道林熙棠比老宅幾個堂兄有城府多了。
“九妹，點心好吃嗎？”
林熙棠突然趁著林二老太太發(fā)愣，和林熙菡搭話。
林熙菡點心吃得快，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很是嗆了一下。
翡翠立即小心地給林熙菡拍背舒胸，又是喂水又是插手，才讓林熙菡緩過勁兒。
林熙棠也被林熙菡夸張得動作嚇了一跳，有些愣了一下。
林二老太太偷笑不已，讓翡翠絞了帕子給林熙菡洗了把臉，“這孩子，慢點吃，要是不夠，過一會兒讓人給凌霜閣送些去，哪里需要像個毫彘似的狼吞虎咽。”
林二老太太訓(xùn)斥讓林熙菡委屈，小娃娃有些遷怒地水潤著眼憤懣地看了林熙棠兩眼，神情又可憐又可愛，好不委屈。
林熙棠暗想這下不會得罪了小堂妹了吧，這孩子還真難相處。
“九娘，若是愛吃點心，十一哥也是從京里帶了些小食，很是可口好吃。”林熙棠不想此刻得罪了小堂妹，有些哄道。
“哼，才不吃你的，你是壞人，來了就還得九娘嗆到，還唬得二祖祖偏心你?！绷治踺找荒樞『⒆郁[別扭傲嬌狀，“我最不喜歡你了?！?p> 林熙棠一愣，他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不喜歡他。
林熙棠是國公府大房最小的嫡子，生的嬌貴，面容好，又慣會做溫柔乖巧狀，家里就沒一個不喜歡他的。
不說國公府的長輩同輩，便是家里的小輩，均是對他好感的，哪怕是和他有沖突、地位對立的也是稱贊他有風(fēng)姿，性子溫柔。
這下此時，最需要討好的堂妹，卻道是討厭自己。
林熙棠突然有點頭疼，特別他看這小堂妹怕不是小孩子家鬧脾氣，是真的不喜歡，從進門到談話，均是警惕提防自己的。
林熙棠暗想，這除了老宅打了七房主意攛掇小堂妹了，怕是七房原來身邊的老奴也是說了些子陳年舊事，惹得這個早智的堂妹對自己先入為主。
林熙棠也不去反駁林熙菡，他沒帶過小孩子，也知道小孩子家鬧脾氣，你越是擰著他，越是成仇的，不若冷著無視他的小脾氣。
“九娘是住在凌霜閣的吧，一會兒，晚輩便請二老太太將些子京里特產(chǎn)分派下去?！绷治跆男χc林二老太太說話。
林二老太太也跟著與林熙菡談起了京城近一段時日的信息。
林熙菡聽得仔細(xì)，臉上卻做出無人搭理的惱怒狀。
林熙棠有些逗樂，捏捏林熙菡的小肥臉，從懷里遞過一串小玉玩。
林熙菡不好在做小孩子鬧脾氣，要是再做就是失禮了，何況林熙菡并不打算偏幫哪一府，得罪哪一府的，反正那一府得了好處，均是無益于己，哪一府吃了虧，也同樣無益于己，最好一個不得勝的。
這一想，林熙菡臉上露出一種大人不記小人過的傲嬌狀，又接過小玉玩，喜滋滋地把玩，還頻頻不好意思偷瞥林熙棠。
林熙棠見了暗笑，果真是個孩子，又與老太太說了大半閑話，突然道，“祖父年紀(jì)大了，過段時日是要回京的，府里道九娘畢竟是府里的姑娘，年紀(jì)又小，留在老宅到底是不妥的，讓接了回去守孝?！?p> 林熙菡雖是在一旁玩耍，也是偷聽的。
林國公要退了，這林氏一族乃大事兒。
林二老太太心里一驚，想著林國公退下來了，林家豈不是沒了頂梁柱，她家孫子還才入的仕途，便開口想問。
林熙菡一見林二老太太打算攆了自己下去，說些事兒，她暗想這事兒可是關(guān)系自己的，不想下去，便裝作瞌睡狀，趴在長椅上瞇起了眼。
林二老太太掉頭一見林熙菡已經(jīng)睡著了，不好遣她會凌霜閣，便讓翡翠將林熙菡安置在長簾后面的圍榻上，讓小廳的奴才都下了去。
屋里人一出去，林熙菡就微微睜開眼，見離得不遠(yuǎn)，隱隱還能聽清二老太太和林熙棠的話，便瞇著眼偷聽。
“今上哪里是能夠容得了人的，現(xiàn)下祖父道林府是烈火烹油的惹了當(dāng)今的眼，再不退就鳥盡弓藏，壯志斷腕，給后輩留一條后路?！绷治跆恼Z氣里有些不滿。
“大哥就是想得遠(yuǎn)，心思謹(jǐn)慎，不過咱們家一向小心，不曾做些惹人眼的事兒，哪里就道烈火烹油的地步了?！绷侄咸仓懒謬囊馑?，但心存僥幸。
“祖父的意思是七叔郡公來得不是適合，林家沒人，卻領(lǐng)了大賞。若是七叔事兒，陛下只是小賞，他還能留在云州十年，可陛下大賞，便是讓林家知趣了，交了兵權(quán)。二老太太，不瞞你，這國公府是用了家里男丁前途換了一個沒實權(quán)的郡公?！?p> 林熙棠盯著林二老太太，眼里透的意思明白，這郡公是林國公府一脈用人命鮮血換來的，更是一個國公用軍權(quán)換得，哪里是能讓不相干人得的。
林二老太太被林熙棠一堵，心里不快又難堪，但到底是為了子孫計，總要拼上一拼。
“國公爺退下來了，咱們林家如何是好，族里子弟出息，總是要耐著上面長輩提拔的。沒的長輩頂著，家里子息再出息，也是只能靠家族眾志對外，互相扶持的?！崩险笾彘L的位置，國公府捏著爵位，這是各有各的益處。
林熙棠聽林二老太太的意思，壓著族長是林二老太爺，就明著想搶旁人碗里的肉，心里很不屑，露出淡淡笑，“二老太爺這些年為族里盡心了，日后祖父退下來，也是會幫襯著的?！?p> 二老太爺?shù)降字皇谴碜彘L，這族長位置最后還是歸到長房嫡子的，林熙棠把這話說明白了，到讓林二老太太心里焦慮起來，莫不是國公爺要收**長的位置。
“啊——”一聲尖銳的叫聲打斷了林熙棠和林二老太太的談話，也讓林熙菡一驚，裝不下去睡覺了。
“老太太，老太太，不好了，不好了……”
“有死人，有死人……”
“大房有死人……”
翡翠慌慌張張地沖進來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