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因果經(jīng)(三)
“你若真信佛,便該聽過《涅盤經(jīng)》,業(yè)有三報,一現(xiàn)報,現(xiàn)作善惡之報,現(xiàn)受苦樂之報;二生報,或前生作業(yè)今生報,或今生作業(yè)來生報;三速報,眼前作業(yè),目下受報?!?p> 薛虬一進內(nèi)堂,一身珊瑚色獅子官服襯著鐵面越發(fā)威嚴,怒吼地聲音發(fā)出嗡嗡響聲,林熙菡第一次見薛虬發(fā)怒,著實可怕,她不禁低著頭,暗自鎮(zhèn)定。
周瑞蘿與陳氏更是嚇得臉色發(fā)白,旁邊的丫鬟婆子更是不堪,有些嚇得腳軟快癱下來。
唯有機玄師太仍是一臉高深莫測,悠然閉目養(yǎng)神,手上的念珠撥個不停。
“你今日欺凌孤女,按照佛學,他日便該受了報應(yīng)?”薛虬見眾女驚嚇,又放緩聲調(diào)對薛夫人嘆道。
薛虬剛進來時怒吼的確嚇傻了薛夫人,她嫁過來幾十年了,夫妻兩莫說紅臉,平日里薛虬對她說話聲音多沒大過。此刻見丈夫放緩了語氣,一下子委屈得哭了起來,“我這不是遭了報應(yīng)了嗎?我好好的女兒受了這樣的災(zāi),還不是遭報應(yīng)。我另可我自己遭報應(yīng),也要女兒好好的。”
薛虬與薛夫人少年夫妻,老來伴,夫妻感情深厚,此刻見老妻哭得傷心欲絕,心里一痛,再也狠不下心對她,“夫人,嬌兒必會好的。你就別……”
薛虬終究不忍在外人小輩面前落了老妻面子,長嘆一聲,對機玄師太道,“師太失禮了,還請師太看在我老妻因女神志不清的份上……”
機玄師太不是混沌不清的,識趣地阻止薛虬繼續(xù)說下去,“大人客氣了,今日不過是講了一堂向善的經(jīng)書罷了?!?p> “多謝師太,他日薛府必獻上厚禮?!毖︱芭c機玄師太再次施禮道謝,機玄師太還禮便謝言離去,薛虬對兒子招呼了一下,薛羽即可機警地送了機玄師太師徒出了門,等到了二道門,管家又奉上厚厚紋銀,機玄師徒笑納。
機玄師徒剛出了門,薛虬便扶起林熙菡二人細細打量,對林熙菡輕聲細語道,“我還記得天圣六年,你剛出生那會兒,又小又弱,哭聲小得像幼貓,你父親擔心你長不大,整夜整夜的睡不著,拉著我下那宿夜的棋。你家中排行老九,便給你取了‘九貓’的乳名,發(fā)紅貼請各家各戶的喊‘回命’。待到你滿了月,你父親又嫌貓兒名字俗膩不堪,擔心你長大成‘人’字嘴的丑貓樣。便想娶個雅一點,美一點名字,這左想右想,到了你周歲,他和你母親翻爛了辭海,也沒個好名字?!?p> “后來,還是我看不下去,便道你家中女兒這一輩單字是排草的,菡萏乃花中高士,最是清雅高潔不過了。且你命中缺水,菡通‘涵’,涵又多有雅意?!毖︱奥曇糨p緲中透著濃濃的回憶,“轉(zhuǎn)眼小團子便長這么大了?!?p> 林熙菡還是第一次聽自己剛出生的事兒,聽薛虬敘說,不禁看到了慈愛的傻爸爸,想到往昔父母的疼愛關(guān)懷,舔犢之情,深如海,眼下卻天人永隔,再也忍不住落了淚。
半響,薛虬見林熙菡平復(fù)心情,又道,“轉(zhuǎn)眼,九娘就長這么大了。時光易逝,明日似今朝,再一晃,你就可以出閣了,嫁個如意郎君,相伴終老。你父親看不到了,而義父我不知道還能不能看到?”
薛虬說畢,便遞過一紅契,交予林熙菡,“你父親在世,因各種緣由,我與他未能結(jié)拜成兄弟,好在你和嬌兒能成了姐們,解了我們夙愿。這是你父親在世,就辦了的副契,幾日前就打算交予你了,但你那兄弟進內(nèi)宅多有不便,一直無法交予你。這上面有的俗物留給你添妝吧?!?p> 林熙菡接過紅契,聽薛虬一說里面有了置辦了產(chǎn)業(yè),又還了過去,“女兒認了義父做父,能再享父女之情就是情分,哪敢再受他禮?!?p> 薛虬卻做嚴肅道,“長者賜,不可辭。何況父親給女兒置辦嫁妝,女兒還不接受?”
薛虬這般說法,林熙菡只得道謝,薛虬知道林熙菡這般客氣,也是與薛府起了間隙隔閡,心中頗有難受,又想老妻對義女態(tài)度,心中升起了老友愧疚。
“家中若有不便不快,即可便告知你嫂嫂,讓你哥哥來尋我。這家里還沒人可以給你氣受的?!?p> 薛夫人知道這是薛虬警告自己,但了解丈夫重情重義的脾氣,心里很不以為然。
林熙菡苦笑稱是,薛虬薛大人是個好人,但僅是個好人。他重情重義,能重兄弟情,自是更重夫妻情分。
薛虬見林熙菡言不由衷,又道,“你伯母,自嬌兒出了事,便神志不清,多有糊涂。還望你不要與她計較,她本意并非如此的。”
薛夫人見丈夫為了挽回面子,竟然在小輩面前污蔑自己老糊涂了,心中多是不忿,臉色僵硬,神色難看。倒底知道夫為綱,不敢當著外人面駁了夫君,只是臭著臉忍著,直瞪了兩眼通風報信的大兒媳婦。
義父到底是偏幫自己人的。
林熙菡心中早就有數(shù)了,薛虬那般忠君愛民、重義重情,講究盡忠盡責的人,在女兒丟失了,還是忘了盡職,調(diào)動官方兵馬尋幼女,連重要的邊防軍都沒放過。到底還是小家超越了大家。
又怎么會為了自己這個義女,朋友之女,恩人之女,為難自己二十多年夫妻情分的老妻呢?
可見薛虬那些大義大德皆是有條件的,在不妨礙他家人的情況,他是公正的君子,在涉及他家人愛人時,便是有所傾斜的。
他到底不是圣人,心中有私,天下又哪里有圣人了,誰人無私?
天下第一圣,孔夫子還有“獨尊儒教”的私心呢?
林熙菡心中清楚,知道薛大人為己做到這般,已經(jīng)是看在林氏大恩和林父情義了,再過,怕是傷了這薄弱的情分。
可清楚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林熙菡心中不甘,不忿己受氣,寄人籬下,吃他人飯,受他人氣,也是理所當然的。只忿林父一幫赤誠之心,大忠大義,成薛夫人口中趨炎附勢,自作多情的前世不修,林熙菡心中不平。
薛虬見林熙菡不語,早就聽了丫鬟回報薛夫人所為,知道林熙菡不忿之處,再道,“你父親忠義高潔,對薛府有大恩,他的情義,他的恩德,薛府感恩不盡……”
“薛大人,林府對薛府無恩?!绷治踺罩币曆︱暗?,薛虬聽林熙菡話想要解釋什么,林熙菡卻又打斷,“我父當日救薛府救膠州府,只是顧及朋友之義、忠君之事,只是出于他的本心,從未想過施恩于誰。”
“既出于本心,不過求的是問心無愧,薛府感激也好,薛府不感激也好,皆于他無關(guān),非他所求。他當日不曾想過薛府感恩,如今天人永逝,更不會想要什么恩德了?!?p> 林熙菡的話讓薛虬心中有一陣羞愧,有些尷尬,知道自己恐世人道薛府忘恩負義,故才收林熙菡為義女,給她紅契上多置產(chǎn)業(yè),有憐惜孤女之心,有顧忌朋友之義,有對友人大義之感激,亦有對林氏一族的交好。
但是最大的原因還在于薛府,薛府名聲。
薛氏一族要樹立知恩圖報,忠義正直的形象,來抵消薛氏在膠州自私自利、公器私用的土皇帝形象。
“薛大人,林氏一族涉水遠來,大概有一月余時間就至了,日后小女很難在踏上膠州。我欲回林府守孝?!?p> 林熙菡話一出,眾人一驚,薛虬愣了一會兒,勸道,“林府焚燒毀壞嚴重,薛府修繕多時,不過修葺了部分院落,還是住不得人的。”
“薛大人,林府自小是往長大的地方,我想多留些時候,陪著爹爹娘親。且我不過孤身一人,正堂后的角屋我全然是夠住的?!绷治踺瞻蟮?。
薛虬見林熙菡苦苦哀求,素衣女童,嬌小柔弱,多當年那個剛出生的幼貓樣,脆弱、幼小,薛虬心中不忍,又想到老妻心中忌諱,妻子的心絞痛,女兒的癡傻病,兒子媳婦心中不平。
薛府如今多事之秋,留林熙菡在此,自己和兒子又是顧不得內(nèi)宅的,妻子內(nèi)宅獨大,與其留她在此遭妻子刁難,不若家去。
“等祭禮后,林府修繕大半,你回林府住些時日吧?!毖︱耙娎掀弈樎断采?,兒媳也松了口氣,又一嘆,“是義父對不起你啊?!?p> “多謝義父。”林熙菡見薛虬同意,倒也不難過,松了一口氣,到底金屋銀屋不及草屋,不是自己的住得不舒坦,林府再破也是自己的家。
薛虬見林熙菡爽快同意,心中更是愧疚,轉(zhuǎn)身對大兒媳道,“你母親病了,不該再勞神了,日后家中大小事皆交由你了,不必稟報于她,明日便讓賬房與你交接一下賬目與庫房事務(wù)?!?p> 陳氏心中狂喜,未曾想到她這般年紀還能當家做主,但她不是輕浮的,接話道,“媳婦,年紀還小,家中大小事還需婆婆指教?!?p> “哼,指教。你婆婆年紀大了,一貫不擅長打理這些俗事,雖是掛著名頭,往日也皆是管事賬房總攬,瑣碎的也是你妯娌二人周旋。你現(xiàn)在管著,薛府也好門清些。”
薛虬想著往日見老妻是個不知世事的,怕媳婦精明壓著她,便讓賬房管著大綱,不料如今倒讓老妻一家獨大,養(yǎng)成了自大獨尊的脾氣。
今日見大兒媳婦也算是明理知事的,性子也寬厚,想來也不會虧待妻女兒,又能多多照料九娘和阿蘿,便將內(nèi)宅交予了她。
薛夫人是個不屑俗物,幾十年掛著內(nèi)宅總管的名頭,卻沒干半點實事,掌家大權(quán)丟了,也不知道這對她的重要。
薛虬見了心中,更是一聲長嘆,不禁想到二十多年前的事兒,心中突然有些后悔了,但轉(zhuǎn)念又拋掉這抹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