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武走時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霍俊和老頭兒都讓北地王留下來了,車夫郭老兒趕著那頭毛色難看的八歲雜色牛,空蕩蕩的街頭,靜瑟的月光灑落。
亂世維持已近百年,人口凋零。
據(jù)說在很久很久以前,成都曾經(jīng)非常繁茂。最好的時候城內(nèi)到初更時分還是人流如織。像那條蜀錦巷,以前夜里滿是歌舞音樂,還有女人的嬌嗔、低不可聞的呻吟。
而如今……
透過車廂窗向外眺望,只見空空的巷口隱約可見的一點微光,這或許來自最靠近巷口那家歡場的一盞氣死風(fēng)。
整個成都的歡場恐怕也只剩下那一兩家了。
亂世持續(xù),男子死于戰(zhàn)場,女人們多到嫁不出去。還好在這些地方的女子,總是比那些只會生孩子織布做飯的女人要漂亮些、更要多一些情趣,就像他曾經(jīng)愛慕過的那個何倩。
劉武將車窗簾放下,暗罵自己無恥:國勢頹廢至斯怎么想到她。他覺得羞愧難耐。
何況她已花落人家,再想何用。
惆悵傷感著,他閉上眼養(yǎng)神。
回到家后家中的婢女下人們再度忙亂起來,又是添火炭暖地爐,又是給爵爺準備各色物品:吃的、用的、穿的、玩的。
吳氏還沒安睡,就穿著一身睡衣蓋一條薄被臥在小室低榻上讀絹書——那本書絹色微微泛黃的,有些年歲。
吳氏見丈夫到來馬上起身行禮,劉武搖手讓她自便。
可是吳氏堅持要行禮,規(guī)規(guī)矩矩一本正經(jīng)——這是劉武最不喜歡她的地方,雖然論美貌何倩其實不比吳如強,可劉武在那個女人身邊感到一種無拘無束的平靜。
劉武覺得自己實在找不到什么話題跟她說,最后看到她手上的絹書問道:“這是什么書?”
“是本雜書,夫君您未必愛看?!?p> 這本書的名字叫《莊子》。
建興元年宮中女官的手抄本,前些日子入宮拜謁張皇后,皇后賞的。
這本書劉武是不太喜歡,總覺得這寫書的是個狂生,除了有些詭辯之才就是愛扯故事。說的云里霧里,什么大鵬什么鬼魅,都是些與國事無益的東西。
吳氏竟然愛看這種書,這倒是讓劉武很是訝異。
“你愛看就好,”劉武道,“若是有什么還想看的書我告訴諶弟讓他想辦法找?!?p> “妾身明白?!迸巳崧暬卮稹?p> 以前除了在床上,劉武實在找不出這個女人在別的地方還像個剛剛二十二歲的年輕女人。
看看這種閑書,總比天天裝出高貴模樣自在。
只是沉疴已久,他們之間的淡漠一時半會兒無法改變,劉武還是找不到什么好話題,只好再聊聊劉越。
這是他覺得跟吳氏最有話題的地方,雖然本來與愛無關(guān),可是當劉越出生的那天起,劉武才總算覺得自己跟這個女人再也割不開了。
“越兒年歲還小,貪睡,”吳氏臉上滿是慈愛的微笑,“夫君可要隨妾身去看看越兒睡態(tài)?”
小孩子睡覺模樣是很可愛,也是她引以為豪的成就,就像她的夫君在那些士兵們中間的好口碑一樣。
“還是不要了,”劉武搖搖頭,淡淡道,“越兒睡覺警醒,一點動靜都會吵著她。”
他女兒就跟那個賊耳朵霍俊似的而且比那個賊耳朵還牛,輕輕咳嗽一聲都能吵醒然后鬧你個沒完沒了。
“妾身明白?!眳侨鐪厝峄貞?yīng)。
劉武對吳氏說道:“夫人,我想喝點酒,可以么?”
吳氏猶豫了片刻,面色為難:“夫君,華神醫(yī)說……”
劉武就知道這個女人的脾氣,他也不難為她打斷女人的話:“算了,不喝就不喝?!?p> 語氣中頗有些遺憾,吳氏忙解釋道:“那倒也不是,靈兒妹妹說喝一點點也不要緊?!?p> 酒為百藥之首,須臾少飲不會影響傷口愈合。靈兒那個小丫頭與劉武自小相識,她很了解劉武。
劉武小時候跟著大兄劉胤嬉鬧,大兄時常給酒他喝。所以劉武小時候酒很能喝,只是可惜自從軍后戰(zhàn)事不斷,焦慮憂愁往復(fù),只有每年的歲末才敢能一醉,其他時候只是淺酌。
吳氏讓下人們給劉武拿了一小碗酒,而且這只碗只有平常所用六成左右大小,還沒盛滿。
劉武欣然接受,一邊慢慢啜飲,一邊跟吳氏說著閑話。
遠遠聽見門外依稀傳來梆柝聲,一個時斷時續(xù)、蒼老的話語呼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燭哪!”
三聲鑼鳴。
已是三更,夜已深。
怪不得吳氏別過臉去偷偷打呵欠,想來她也累了。
“你去睡吧,”劉武勸她,“明日家中還有事情要處置?!?p> “妾身明白?!迸似鹕砣f福告退。
今夜劉武依舊獨眠,吳氏也不會邀請丈夫共求魚水歡樂,劉武身上傷口還需靜養(yǎng)些時日,做那種事暫不合適。此外國事也讓劉武無心與此,大家心知肚明。
劉武正要叫人將炭火盆里再添些準備就在這小室低榻上睡覺,只見得管家張強跑過來通稟:“爵爺,霍校尉來了?!?p> 這么晚,他不回家休息又來這兒干嗎?
劉武一陣疑惑。
還沒等他再把衣服穿好,那個霍大牙聲音就在小室前走廊里響起:“將軍,您還沒睡么?”
那小子聲音古怪不會好意。
劉武氣惱沉聲:“快滾進來!不要躲在外面!”
“哇!那怎么可以?嫂子不會生氣嗎,末將可不敢放私?!?p> 這小子果然是這個意思。
劉武低罵道:“你這混小子,我是什么人你還不清楚?都這樣了怎么會做那種事?”
這小子跟自己很多年了,放肆到過火。
還好是劉武,若是旁人非治他個不敬之罪,竟然連上司的老婆也敢拿來調(diào)侃。
霍俊笑嘻嘻的走進來,左手拎著個牛皮酒囊,右手是一個舊蒲葉包裹。里面是吃食,香味都出來了。
“三更來我家就是請我吃東西?”
劉武困惑不已。
霍俊嘻嘻一笑:“還是將軍了解我,不是末將請的,有人請?!?p> 說罷向身后走廊招手。
與小室里有火樹燈盞照明頗為明亮不同,那邊實在看不清,黑乎乎的。片刻之后劉武就看到了從走廊閃身進入小室的老頭兒李果。
是他?
劉武有些奇怪,正要再問,又見那老兒身后竄出個身影,一身棉袍包裹,個子比霍俊要高半頭。這人身形劉武十分的熟悉,但一時半會兒又弄不明白這人到底是誰。
正疑惑時那人卻掀開風(fēng)帽,向劉武笑笑朗聲道:“兄長,小弟剛剛失手打了兄長,小弟是來賠罪的?!?p> 劉武大吃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