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夜晚，他們?nèi)擞眠^飯，要了兩間房各自歇去，東首一間，西首一間。飯間誰也不吭聲，氣氛壓抑得詭異，若不是潤兒哭了兩嗓子，只道周遭沒人，僅有空氣。李敷似乎累極，離席后直接上了樓。赫連不緊不慢地吃菜，她好日子沒吃過正餐，索性這一次要補回來。二人回房時，也都極累，唯剩氣力趴了床上互相逗著夜里精神的潤兒。
赫連凝著潤兒的笑臉，釋了一口氣：“這些日子，我把一輩子的快活都拾起來了?！?p> 馮善伊偏頭看她一眼，淡道：“這樣的日子，你幸福嗎？”
赫連笑著，拍著自己的臉：“幸福到......覺得是個夢。你說，人怎么可以活得這么輕松這么干凈。我什么都不求。有你，有潤兒，還有這樣的日子。之前十幾年全是白活。”
馮善伊拉住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亦是笑著：“我也覺得是夢，天天掉在夢里活著?！?p> “你說我們是不是奢侈了?！焙者B拍著自己胸脯道，“總覺得不踏實?！?p> 馮善伊笑了笑，閉眼打了個呵欠：“宮里那日子你就踏實？”
赫連翻過身來，細細思考著，緩緩道：“如果我們只是常人家的孩子，每一天都這樣過活，興許也不覺得如何幸福了，也就是踏實了?！闭f著又搖搖頭，“現(xiàn)在這個樣子，是最好的?！?p> 馮善伊只是聽著便已漸沉夢鄉(xiāng)，身側(cè)赫連踢了踢她忙又喚著：“我見李敷腕上的傷久未愈合，你去把匣子里的藥遞給他用。那是我們夏國的丹陽膏，療效極強。”
“怎么是我。”馮善伊翻了個身子摟緊馮潤，“你想來的你去?！?p> “我還不是給你機會。”赫連拍拍她，提醒著，“我們孤兒寡母的，缺個男人不是。”
馮善伊也未聽明白她的話，迷糊地坐起來，懷里揣緊了藥匣子，一路出西廂房，由東而去。風揚起黑幕紗帳，總有那么種肅殺的氛圍。她停在李敷房門前，敲了數(shù)下，不見反應，正欲離去，房門猛開。一陣風撲來，她看見只著了內(nèi)衫的李敷立在門中，眉依然皺得緊緊：“有事嗎？”
馮善伊搖了搖匣子，推開他邁了進去：“受人囑托來著?！?p> 她坐了桌前，方入座，看見正中疊放整齊的那身碎布衣。她摸了摸那布子，暗想原來那段也不是夢。她轉(zhuǎn)過頭，拉過李敷一角袖子，這內(nèi)衫質(zhì)地極好，她摸出來是南面的蠶絲綢。她將那包扎傷口的紗布移開，揚起頭看他：“為什么老久也不愈合？”
李敷以另一手擋住，轉(zhuǎn)過身去，風揚起袖擺：“這幾日左手用得多?！?p> “有好藥?！瘪T善伊低頭翻弄著藥匣子，挨個啟開蓋子聞著，“赫連說什么丹膏?！?p> 李敷驟升一絲厭煩，竟不顧身份，抬手攔過她：“不用找了?！蔽逯负莺葸o她腕子又迅速松力。只是瞬間，馮善伊凝著他的左手發(fā)愣，目光一絲一絲移到他臉上。她甩開他手，停了半晌，站起身來，手攀了他胸前，向上移著，終是落在他眉間，卻沒有觸上。
她疑惑道：“我白天，可是這樣捂著你的臉?！?p> 李敷面色無動，將臉轉(zhuǎn)去另一邊，聲音很冷：“沒有?！?p> 馮善伊握著自己的那只腕子，仔細端詳著，緩緩念了一聲“噢”。正欲轉(zhuǎn)身離去間，房門大開，二樓素色黑帳由風揚起，殘卷紛落，滿目妖嬈黑色遮擋了視線，西面全看不見。這并不是一般的風。李敷率先反應過來，從桌上挑起劍，將馮善伊甩了身后，冷聲一喝：“不準動?！毖粤T，以疾風的速度抽劍，寒刃閃出的銀色冽光穿透黑紗籠罩，劃裂的黑帳如落葉散去，他借由輕功之力踩欄而起，那模樣極似御風。揮刀由西側(cè)入東首只是瞬間，黑幔重又蓋下。馮善伊掙扎了幾步，她沒有那么強勁的劍氣，沒有御風的輕功，甚至連眼睛耳朵都不好使了?？墒切嵊X還在，她聞到空氣中隱隱飄來血的氣息......
李敷讓她別動，她果真不敢動半分，直至站得發(fā)抖。
后來她聽得周遭安靜下來了，沒有那些詭異的風聲，沒有冷劍擊撞的聲音，才扶著那些幔子一步步往東面走。一路走過去，只能看到那些帳幔越來越碎，掛在梁上的黑帳亦有幾幕染了血色，地板上有尸體橫縱。她踏過那些尸首，腳下一軟，扶著房門用力站起來。
視線清明時，她看到了許多場景。
看到了滿地呻吟的刺客，看到了混亂的房間，看到了李敷單膝跪在床榻上，他的劍，落了地。
馮善伊閉了閉眼睛，幾步走過去，推開李敷，由他懷中奪過赫連。
殷紅的血在她胸口染出一朵妖艷的梅花。那柄劍是自她背后沒入，直至穿至前膛。
赫連轉(zhuǎn)了轉(zhuǎn)眸子盯著她，忽而一笑：“幸好，你出去了?！?p> 馮善伊將手觸到她胸前，卻不敢貼近，怔怔道：“怎么樣可以讓它不流血?！彼蝗挥X得一切都不真實了，若還是那場飄渺虛無的夢，該有多好。這時候赫連再厲聲把自己喊醒，便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赫連顫了顫嘴角，將擋著被子的臂肘移開，輕言：“帶孩子走?！狈讲潘且员尺^身去以胸膛壓住潤兒，所以那一劍才會由后膛穿入，也是所以那些刺客沒有看清她的臉，把她當做了馮善伊。赫連笑了笑，依是覺得慶幸，至少孩子沒有事。
馮善伊此時也管不得什么孩子，動也不動盯著她，喉中腥甜：“你說要怎樣才可以不流血?！彼暗锰昧Γ挥X耳畔嗡鳴，最后也不知自己在喊些什么。
赫連一手拉著她袖子，痛得落下淚來：“你這時候不能慌?！?p> “我把藥匣子落在那了，我回去拿那藥膏?！瘪T善伊面容慘淡，她退開身，扭頭要奔回西舍，李敷一臂攔住她，狠制她于胸前喝醒了她，“沒用的。”
馮善伊愣了愣，掙脫開，重新跪回赫連，拉著她衣領，越扯越緊，滾燙的淚忽地落下來，她記得父親死時，她也沒有哭得這樣慌亂。全亂了，腦中殘存的一切意識瞬間碎落，碾成粉末，揚灑而去，迷糊了視線，遮擋住天地萬物。
“你說，該怎么辦，該怎么辦?！瘪T善伊哽了聲，一拳一拳猛地砸向胸口，“你說怎樣就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