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子公社讀初中的生活比小學(xué)時候更多了一些辛苦。在青花小小孩童的意識里，其實是非常羨慕那些可以住校的學(xué)生的。有一間自己的宿舍，宿舍里有好多同學(xué)一起住，這是一種多么新鮮而富有吸引力的生活！可是青花不能當住校生。家里拿不出住校費，而且以當時的標準來看，門河村離公社的距離并不遠，步行一個多小時而已。
漸漸地青花便習(xí)慣了這樣的模式。每天早上五點過起床，做好全家人的早飯，剁好豬草，整整齊齊地堆在墻角，然后從灶灰里扒出剛剛烤熟的熱騰騰的紅苕，挎上書包邊吃邊急急地走出家門。青花越走越快，最后便開始跑起來。清晨的空氣干凈得如水欲滴，輕輕撫mo著青花的臉頰。打了好多補丁的破舊書包帶著母親密密麻麻的針腳在青花的身后歡快地甩來甩去。
天色，就開始一點一點地亮了開來。
放學(xué)后，青花一口氣跑過幾里山路，爬到屋后的山坡上。摸出書包里的鐮刀，把書包掛到樹枝上，開始尋覓最鮮嫩的豬草。在家里，青花是割豬草的好手，連母親都不如她身手快，也沒她眼神好。她總能最準確地找到最好的豬草，鐮刀在手上呼呼生風，嗖嗖地快。割上一大堆豬草后，她滿意地直起身，朝對面的山坡上“哦喝喝”地大喊幾聲，弟弟建設(shè)或建國便牽著牛兒背著背簍飛快地跑過來。放牛是建設(shè)和建國的工作，兄弟倆每天放學(xué)后輪流把牛兒牽上坡吃草，等大姐割好豬草呼喚他們時，便牽上牛和大姐會合，裝好豬草，姐弟高高興興地回家。家里的炊煙正在裊裊升起，青荷坐在灶邊呼哧呼哧地拉著風箱，母親在灶前忙活一家人的晚飯，婆婆站在門邊等待孫兒們的歸來，同時一二三四地慢慢數(shù)著歸圈的母雞。
而這時，暮色已經(jīng)開始一點一點滲入這個寧靜的小村莊。
青花的成績和上小學(xué)時候一樣優(yōu)秀。她的個頭和年紀在班里都是最小，卻有一股子火辣辣的拼勁，是別的小孩無法比擬的。有些貧農(nóng)出身的同學(xué)會嫉妒她成績好，便嘲笑她，叫她“地主家的孩子”，語氣里充滿輕視的味道。青花從來不理會他們，沉默不語，埋頭看書。其實依著她的脾氣，是想沖上去跟那些同學(xué)說個清楚的，但父母一直教育自己，不能和同學(xué)起沖突，于是她只有忍耐。
然而，“成份”這個沉甸甸的帽子，無處不在，如影隨形地跟隨著青花成長的歷程。
學(xué)校里經(jīng)常有各種各樣的表格需要填寫。這是青花最害怕和最難熬的時候。每一張表格上面，都絕對會有“成份”這一欄，雷打不動。別的同學(xué)驕傲地填上“貧農(nóng)”，而她，總是遲遲無法下筆?！暗刂鳌边@兩個字，在她的筆尖，如同千鈞重。最終卻仍然無法逃過這一關(guān)，每一次，她都是最后一個交上表格，然后迅速逃回自己的座位，深深地埋下頭去。
而門河村里，也時常會召開社員大會，地點往往就在青花家的院壩里。年邁的淑珍腿腳不方便，只能坐在藤椅上，接受社員對自己的批判。青花在放學(xué)回家邁進院門時，總會提前聽一聽院壩里是否有動靜，若是風平浪靜，她才能高高興興地喊著“婆婆，我回來了”，跑進家門。若是聽到又在召開社員大會，她親愛的婆婆又在接受批判，她的心里便像是有一塊沉甸甸的石頭，讓她難以喘氣，只能側(cè)身迅速地奔進家門，生怕被那些又紅又專的社員發(fā)現(xiàn)。
是的，在青花這個年紀，根本就不明白自己為什么就成了“地主家的孩子”，不明白為什么地主家的孩子就會受人輕視，更不明白為什么自己家一貧如洗，甚至比有些貧農(nóng)家更窮，卻是地主家。這些疑問堆在她的小腦袋里，成了解不開的煩惱。于是她索性不去想，只顧拼命讀書。不管別的同學(xué)怎么說，至少，她從老師那里得到的表揚是最多的，她的成績是可以讓父母和婆婆感到驕傲的，這就足夠了。
彼時大妹青荷已經(jīng)輟學(xué)在家務(wù)農(nóng)，小小年紀已成了母親的好幫手。母親掙一個工分，她至少可以掙到半個。后來她也成為這個家里唯一沒能通過讀書走出大山的孩子。
青花心里是存有愧疚的。家里的負擔這么重，村里早有閑言碎語在飛來飛去，說蓮桂不知道哪根筋不對了，讓大女兒念完小學(xué)竟然還到鎮(zhèn)子上去念初中，一個女娃家，念那么多書有什么用，不如喊回來幫自己出工做農(nóng)活掙工分，免得成天累死累活忙完家里忙地里。
蓮桂從來不理會這些說辭，她也不知道怎么反駁這些說辭，只是保持沉默，一如既往地打理自己的農(nóng)活，拼命地掙工分。青花一家人在當時是“補錢戶”，家里人口太多，能夠出工的人卻很少，掙不夠工分便得向生產(chǎn)隊交錢，才能換來一家人的口糧，因此勝利的工資總會有一部分交到了隊里。這樣的境況對這個家庭無疑是很不利的。蓮桂每次向生產(chǎn)隊交錢時，總是默默掉眼淚。她終日拼命地出工干活，到頭來丈夫教書的那一點兒可憐的工資，還得全部交到隊里去換口糧，才能勉強讓全家人不挨餓。她無法想通這里面的道理。
青花不是沒有想過輟學(xué)回家，但她實在舍不得學(xué)校，舍不得書本。她也曾想問問父親的意見，但每次一張口就把話又吞進肚子里。她覺得自己其實很自私，因為她實在害怕父親會說“要不你還是回來吧”，于是干脆絕口不提這件事，只是更早地起床，更勤快地用所有的課余時間幫助家里做事，希望可以小小地彌補一下自己對這個家的虧欠。
青荷輟學(xué)后青花內(nèi)疚得哭了，覺得是自己的自私使得大妹不得不輟學(xué)來幫助母親，自己這個大姐真是當?shù)檬?。但青荷連聲安慰大姐說是自己不愿意讀書，成績又不好，對書本根本提不起興趣，才選擇回家務(wù)農(nóng)的。青荷說的也是實情，兄弟姐妹幾個，就她成績不好，留了兩次級，后來竟然跟大弟建設(shè)同班了，所以當她提出輟學(xué)時，勝利也沒怎么反對，便默許了。
青花更拼命地讀書。她要用行動來粉碎村子里的閑言碎語，要證明地主家的孩子也是有出息的，要證明女娃家并不比男娃差，要證明父母送自己上學(xué)是正確的！帶著這樣小小的雄心壯志，她在學(xué)校與家之間相隔的幾里山路上來來回回了三年。風雨無阻。母親腌制的豆瓣醬和老咸菜，和著硬梆梆的米飯或饅頭，是她每天中午的午飯，多年后回想起來，屬于那個時候的熟悉味道，仍是心中最懷念的香甜。
在青花剛上初中的時候，蓮桂特意給她扎了一雙新布鞋，換下了她腳上早已補得沒了樣子的舊鞋。新鞋的鞋底納得比從前都厚許多，鞋幫也高許多，是當時非常時髦的樣式。那是青花視若珍寶的禮物。在下雨的日子，青花便把它脫下來，小心翼翼地包起來塞進書包，然后光著小腳丫打著幾乎遮不住雨的破舊的油紙傘在泥濘的山路上快樂地飛奔。腳下濕潤的土地親吻著她長著繭子的小腳，雨點滲過油紙傘打濕她舞動著的小辮，青花護著裝了寶貝的書包，擁抱著這個下著雨的世界。每次這樣回到家，蓮桂都嗔怒地罵她為什么不穿鞋，青花卻不說話，自顧自高高興興地去洗了腳，拿出鞋子穿上。
這雙寶貝鞋子跟隨著青花一直到初三，忠誠無比，沒有壞過，最后是因為青花腳長得太快，實在擠不進去了，才戀戀不舍地把它給了青荷。很多年以后，當青花想起這雙鞋子，臉上仍會有情不自禁的笑意。那算是青花生命中第一件珍貴的禮物，而對心愛禮物的呵護與珍惜，是青花覺得更為幸福的一件事情。在困苦的日子里，青花懷著這樣單純而美好的感恩心情，成長起來。
青花念初二時，家里的最后一個成員，小妹青桃出生了。家里負擔更重了，但歡樂也更多了。雖然日子過得辛苦，但是這個溫暖的大家庭的快樂，從來不受苦難的影響。
淑珍是整個家的核心，她掌管著整個家的大小瑣事，指揮兒媳干農(nóng)活，教育孫兒孫女們的一言一行。她還直接管理著家里的幾只老母雞，每天早晨顫顫巍巍地到雞窩里摸一摸，如果有收獲，皺紋便在臉上笑開了花。晚上她會倚在門邊喚它們歸圈，掌著煤油燈來來回回數(shù)好幾遍才放心。雞蛋是不會拿來給家里人吃的，都被她細細地收好，攢到一定規(guī)模時，她便選個當場天，讓青花提著籃子到場鎮(zhèn)上去賣。她并不認識錢，但她有自己的辦法可以記清那些花花綠綠的的票子，每次賣了多少錢她都能記得清清楚楚，細細地收好。這可是孫兒孫女們學(xué)費的重要來源。
青花一直都非常崇拜婆婆，她把整個家管理得井井有條，在最艱難的那幾年，別家的米缸都見了底，就自己家還有平日存下來的米吃，哪怕只夠每頓煮稀飯，全家人也不至于餓得心慌。自己和弟妹們的學(xué)費，也從來不會拖欠，婆婆的枕頭下，總是神奇般地有大大小小的零鈔，到交學(xué)費的時候，她總會一張一張地數(shù)好，按時讓他們拿去交學(xué)費。青花知道，自己的母親是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村婦女，田里地里是一把好手，家里的豬牛也養(yǎng)得好，但就是太老實，如果沒有這么一個精明能干的婆婆，肯定會受人欺負，吃不少虧。
每當夜幕降臨的時候，煤油燈燃起來，冒出細細的青煙，淡淡的煤油味道便彌漫了小小的屋子。晚飯并不豐盛，通常是紅苕稀飯，或者是南瓜稀飯，就著豆瓣醬或者老咸菜。但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的情景常常讓青花小小的心里莫名涌起一種淺淺的感動，仿佛看見幸福便像煤油燈的味道一樣，在屋子里緩緩彌漫開來。
有的夜晚，勝利和蓮桂還在山上砍柴，到了晚飯時候，青花便會拿著竹筒自制的火把，上山去尋父母回家?；鹈缛嫉猛模樟亮宋莺蟮暮谝?，青花幫父母背起柴禾，舉著火把在前面照明，心里也一片明亮。
青花每晚在閣樓上睡覺，說是閣樓，其實只是天花板與房頂之間隔著的一個狹小的空間。木板拼成的天花板咯吱作響，年幼的青花總是睡得心驚膽戰(zhàn)，尤其在打雷下雨的夜里，她總是蜷成一團，感覺自己馬上就要掉下去了。
這種沒有安全感的體驗，貫穿了青花的少年時代。而這樣的體驗讓她的性格敏感而堅定。在她今后的生命中，她總是下意識地想要牢牢抓住身邊已經(jīng)擁有的人和事，卻總是事與愿違地一再失去。
很快，青花迎來了她生命中的又一道坎。初中畢業(yè)的青花，默不作聲地站在屋里，等待命運對自己的發(fā)落。她已經(jīng)做好了不能再讀書的準備。她幾乎已經(jīng)百分之百地確定，自己的讀書生涯在這一刻將要終止。自己是大姐，早該做好這樣的準備了。勝利拿著青花的畢業(yè)成績單，緊蹙著眉頭不說話。他多么希望這張薄薄的紙上的分數(shù)可以低一點，那樣自己的愧疚就可以少一點。蓮桂看著懂事的大女兒可憐巴巴的樣子，只低聲說了一句：“其實你讀書也幫媽做了很多活路，不比別人家的女娃差。”便忙農(nóng)活去了。她知道自己在這件事情上，沒有任何表決權(quán)和做主權(quán)。
最后，勝利摸了摸青花的頭——他幾乎從來沒有對自己的孩子如此親近過——說：“去問你婆婆。問她，讀還是不讀，一句話。”
青花如同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馬上蹲到婆婆的腳邊，抓住婆婆的手，還沒開口，眼中便忍不住的有了淚：“婆婆，爸爸讓我來問你，我還讀不讀高中？”一直沉默看著這一切的淑珍將放在身旁的拐杖拿起來用力地在地上頓了頓：“讀！為啥子不讀？我們家大孫女有本事，能讀到啥時候就讀到啥時候！哪個敢讓你不讀，要通過我這一關(guān)！”青花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頭，看到婆婆笑瞇瞇的臉，皺紋都開成了一朵花。那一刻青花對婆婆簡直是崇拜到了頂點，她甚至想，婆婆的這種果斷的魅力，也許就是地主不同于常人的地方吧？
于是，青花的讀書之路，被婆婆的一句話，延續(xù)了下去。而這條路，也更加艱辛。不再是門河村到公社的距離，也不再是用一個多小時便能走完的距離。她即將就讀的大尖高中位于離門河村十幾里地的大尖鎮(zhèn)，在那個年代，這兩個地方之間并沒有載客的車子來往，要到大尖鎮(zhèn)，必須走小路，翻過好幾座高山。青花不怕，青花的心里滿滿裝著的都是喜悅，只要能繼續(xù)讀書，這些困難算什么！而且，高中必須要住校了，從家里到學(xué)校的路程，一周只需要往返一個來回，對于走慣了山路的青花來說，實在不算是難事。
穿著母親新納的布鞋，背著新打了幾個補丁的書包，還背著學(xué)校要求交的口糧一袋大米，被壓得彎了腰的瘦小的青花努力挺直身板，沿著自家后山坡的小路，開始走這一段未知的路。淑珍拄著拐杖倚在門邊，一邊大聲叮囑青花路上小心，注意山上人家養(yǎng)的狗，一邊目送著青花，直到她小小的背影消失在山頭，去了山的那一邊。
高中生活對于青花來說是嶄新而充滿挑戰(zhàn)的。上高中的那一年，席卷中國大地的*剛剛結(jié)束，高考剛剛恢復(fù)，對于中國的求知者來說，空氣中仍然充滿了劫后余生的味道，不管是老師還是學(xué)生，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放不開手腳來做學(xué)問。大尖高中也不例外，政治課占了全部課程的重要比例，真正能學(xué)到的東西并不多。而青花仍是用認真的態(tài)度來學(xué)每一門課程，在她純凈的心里有一個簡單而清晰的愿望——考大學(xué)。她清楚自己這一路讀的書并不容易，既然已經(jīng)讀到了高中，那么更加不能輕言放棄，一定要考上大學(xué)，徹底地跳出龍門，為家里爭氣，讓那些一直嘲笑自己的人們看看，讀書是可以擁有收獲的。
而另外一件使青花對高中生活覺得新奇的事情是，她開始擁有自己的朋友。小學(xué)時期的同學(xué)基本上都是跟自己一個村子的孩子，充其量只能是玩伴而已，而且青花背負繁重的家務(wù)，還要帶弟弟妹妹，事實上很少跟那些同村的孩子一起玩。初中三年她又總是行色匆匆地每天往返于家和學(xué)校之間，除了讀書，基本上跟別的孩子也沒多少交往。而現(xiàn)在，青花第一次真正地走出了家門，走出了門河村，走出了河子公社，有了屬于自己的生活，開始學(xué)習(xí)與陌生人打交道。
在住進宿舍的第一天，放得密密麻麻的上下床讓青花覺得不適應(yīng)。她費了很大勁才找到自己的床，把東西整理好。鄰床已經(jīng)有一個眉清目秀的女孩在利索地收拾床鋪，看到青花，便停下手中的活，轉(zhuǎn)過身熱情地和青花打招呼：“我叫李敏，你叫什么名字？你看上去好小哦，哪一年出生的??？家住哪兒?。俊边@是一個大嗓門的女孩，而且噼里啪啦問了這么一大堆的問題，卻好像沒有停下來讓青花回答的意思。青花愣了一小會兒，忍不住笑了，打斷她的話頭，說：“我叫王青花，62年生，住河子公社門河村，你還有啥問題，再慢慢問?！蹦莻€名叫李敏的女孩也忍不住笑了，歪著腦袋想了想：“暫時沒了，以后有問題再問。好了，現(xiàn)在咱們就是朋友了?！笨粗斐龅氖郑嗷ㄐ⌒〉丶恿艘幌?，趕忙也伸出手，握住了她的。她想，朋友，我有朋友了。
隨后青花知道了，李敏的家就住在大尖鎮(zhèn)上，她們家也就是村里人經(jīng)常用羨慕的口氣所說的“街道居民”。青花不由得又激動了，想不到自己上高中后認識的第一個朋友便是個街道人，但她又有點迷惑，為什么李敏身上沒有街道人的那種優(yōu)越感，而是熱情、大方得和村里人一樣呢？不管怎樣，交了這樣一個朋友，青花是打心眼里高興的。排座位的時候，青花和李敏不約而同地坐到了一起。于是，這個鄰床兼同桌的女孩，開始走進青花的生命。
高中的課程對青花來說并不吃力。語文一向是青花的強項，教語文的高老先生是大尖高中最出名的老師，青花對他的課簡直到了癡迷的地步。數(shù)學(xué)稍微使青花頭疼一些，但憑著青花的好學(xué)與韌性，也沒有太大問題。初中并沒有開設(shè)任何外語課程，高一時外語課學(xué)的是俄語，并不是太重要，青花也學(xué)得很起勁。她并沒有多大興趣去了解那個國家在政治上對中國的意義，只是覺得學(xué)外語很有趣。
如果說高中生活有什么遺憾的話，那就是每天的開飯時間。當宿舍的值日生從學(xué)校食堂的廚房提來用繩子串起來的一長串飯盒時，大家一涌而上，找到自己的飯盒，打開蓋子，米飯的香味便彌漫了整個宿舍。這個時候，有人會端著飯盒高高興興地去食堂打菜，有人會從床底下拿出從家里帶來的豆瓣醬或咸菜，還有人，飯盒里只有少得可憐的一層米飯，而且從床底下拿出的也不是豆瓣醬或咸菜，而只是一小袋炒過的鹽。青花偶爾屬于第二種人，但大多數(shù)時候，她是第三種人。每周她都盡量從家里少帶米，估摸著勉強夠吃就行了，也只帶很少的豆瓣和咸菜，因為那也是家里人用來下飯的主要糧食。大尖高中里的女生很少，而其中大部分都是街道人，所以第一種人其實占了大多數(shù)。青花不是不羨慕那些可以去食堂打菜的同學(xué)，只是她向來樂觀開朗的心里會這樣告訴自己：其實炒過的鹽就著飯吃也不錯呢！有書讀就很幸福了，吃什么不重要。于是她最多有一絲不易覺察的沮喪迅速掠過心頭，然后便會繼續(xù)開開心心地吃起來。
令她驚訝的是，李敏竟然也從來沒有去食堂打過菜。她可是街道人?。≡谇嗷ㄐ睦铮值廊硕际遣蝗背源┑??？汕嗷ㄒ矝]有多問過，只是更加覺得李敏和自己是一路人，從而更加把她看成好朋友。兩個女孩，便經(jīng)常坐在床上，一起分享豆瓣醬、咸菜，或是炒過的鹽。
如果不是因為后來偶然發(fā)生的一件事，也許青花會更長時間地揣著這個疑問。而這件事的發(fā)生，使得兩個女孩的緣份，更加緊密了起來。
是一個平平常常的中午，青花和李敏和平常一樣坐在床上一起吃著飯，宿舍里另外一個家住街道的女孩謝宛芳端著飯盒準備出門時，撞倒了李敏裝鹽的小袋子，鹽撒了一地。那可是她好幾天的下飯菜啊。李敏蹭地站了起來，準備找謝宛芳理論，青花趕緊拉她坐下，勸說道：“算了，我這里還有，咱們將就著夠吃幾天了?！崩蠲舻闪酥x宛芳一眼，正要坐下時，一向盛氣凌人的謝宛芳卻不罷休了：“你瞪我干啥？又不是故意要撞你的東西，我才不稀罕你那點兒鹽呢?！崩蠲舯镏鴼?，撥拉著飯盒里少得可憐的米飯。
謝宛芳看她不搭話，覺得沒勁，便往門口走去，邊走邊說了一句：“丟我們街道人的臉，你哥虐待你啊……”這一次，青花沒來得及拉住李敏，謝宛芳的話還沒說完，李敏便沖了過去，一拳打在了她的背上，然后兩個女生便扭在了一起。
后來是班主任過來才解決了這件事。雙方各打五十大板，謝宛芳言語挑釁不對，李敏先出手也不對，各寫檢討書一份。
晚上，青花聽到李敏翻來覆去的聲音，自己心里也揣著心事，睡不著覺。不知道是幾點鐘了，李敏翻身起床，拉開宿舍門走了。青花趕緊跟了出去。學(xué)校的廁所離宿舍有很長的一段路，而且沿路很黑，平時要起夜兩個女孩都是一起去的。
月光下，兩個影子一前一后。誰都不說話。
李敏并沒有去廁所，而是走到學(xué)校那棵古老的紅豆樹下，坐了下來。青花默默地坐到她身邊。兩個花季少女的心里，揣著一種叫做憂傷的東西，在這個月色如水的夜里，緩緩地散開。
青花一直不主動開口問。她向來不是太愛打聽他人隱私的女孩。她只想陪在自己的好朋友身邊，陪她憂傷。
很久，李敏說：“我爸爸媽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我唯一的親人是哥哥。哥哥比我大很多，他和嫂嫂一起把我拉扯大，對我很好很好。我對爸媽的記憶并不完整，在我心里，哥嫂就是最親的人。爸媽給我們在街道上留下了一個雜貨店，哥哥經(jīng)營這家店勉強可以應(yīng)付我們一家人的開支。我侄兒該上小學(xué)了，哥嫂一直拖延著不讓他入學(xué)，卻毫不猶豫地送我讀了初中又讀高中。所以不管生活多么艱難，我都覺得自己是幸福的，而且我會認真讀書，走出這個狹隘的小空間，去外面看看大世界，讓哥嫂過上好日子?！?p> 李敏一口氣說完了這些話。青花一時間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李敏仰起頭，青春的干凈面容在純凈的月光下顯得格外皎好。她拉起青花，用一貫的輕快語氣脆生生地說：“走，回去睡覺！”
得知了李敏心事的青花，在心里暗暗地下了一個決心。她要把李敏當成最好的朋友。這個歷經(jīng)苦難卻樂觀活潑的女孩，將會是自己永遠的朋友。
下了這個決心之后，青花莫名地開心起來。她緊走幾步，跟上了李敏的步伐。兩個女孩拉著手在深夜的月光下小跑，這一幅圖畫，純美得和月光一樣，不摻絲毫雜質(zhì)。而那個年代的簡單想法，竟會成為一輩子的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