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沒有四季,只有兩季——夏季和冬季,雖然時令上已經(jīng)是9月秋初,暑氣卻沒有減少半分。廣州西關(guān)一帶綠樹成蔭,古巷清涼,自清代以來便是富庶聚集的地方,街道規(guī)劃十分講究,平常的暑氣到了荔灣湖就讓一湖荷花給化了。這幾天眼見著天特別的藍(lán),白云一朵朵跟趕腳似的,氣溫明顯高于前兩天,又干又蒸,這往往是臺風(fēng)的前兆。蘇公館經(jīng)驗豐富的宗管家一邊吩咐周媽多采一些崩大碗煲涼茶給忙月結(jié)的賬房們解暑,一邊叫在賬房里學(xué)徒的兒子去一趟光孝寺把請好的《金剛經(jīng)》拿回來給太太禮佛抄錄。小粽應(yīng)了聲,放下算盤走出院子,貼著墻根兒走遠(yuǎn)了。下午的廣州城活脫脫就是一個大燜鍋,別說日頭下不能行走,就是站在樹陰里屋檐下,撲面而來的騰騰熱浪都能把人烤熟。
蘇公館是廣東商會會長蘇啟盛的府邸,這是一座融合中西建筑風(fēng)格的宅院,與附近這一片高檐宅深的西關(guān)大屋略有些不同。公館由前后兩院組成,前院有一座三層高主樓,一樓為四柱大廳,二樓是書房,三樓是大小姐的起居室,大小姐愛看書,很早就從母親的院子搬到了這里。距主樓十米開外,左右兩邊各有一座配樓,偏廳、公館賬房、客房設(shè)于此處。前院采用的是西式風(fēng)格,白玉為欄,立柱為羅馬式,檐角以浮雕裝飾。連接前后院的是一座大花園,花園兩邊各有一條風(fēng)雨長廊,園子里樹木蔥籠,景色怡人。后院為各房太太的小院,這里獨門獨院各成一統(tǒng),卻是青磚白墻黑瓦,雕梁畫棟,一派正宗的嶺南風(fēng)格。小院與花園之間也有二層主樓配樓各一座,均為鑊耳高墻。這里的主樓純粹是“神廳”,即供奉祖先的地方。配樓略顯神密,終日有一把大鎖鎖住入口。前后院四角各布有角樓,周圍高墻聳立。
今天是婉頤回家的第二天。她在輪船上習(xí)慣了早醒,天一亮就爬了起來,剛穿好衣服,突然想起父親說昨天回來太晚,今天可以睡晚點再去給母親請安,馬上又撲回床上睡回魂覺去了。在輪船上飄了數(shù)十日,又在汽車和火車上顛了好幾晚,自己的床現(xiàn)在就是一個金窩窩。還是把自己睡美一點再去見媽媽吧,婉頤毫不費力地又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不知不覺睡過了中午,轉(zhuǎn)醒的時候,婉頤感覺骨頭都有些睡散了。覺睡足了,精氣神也上來了,婉頤不再是昨天那個無精打采的小睡貓,眼里開始閃爍著光——覓食的光。
下午三點不是飯點,婉頤習(xí)慣了自己解決肚子問題,便下樓去廚房里找吃的。廚房的周媽不在,爐火上墩著一鍋東西。“嗯……好香”,婉頤遠(yuǎn)遠(yuǎn)聞著直吞口水。走過去打開蓋子,原來是一鍋三杯鮑魚雞。這幾年在國外呆著,好久沒有聞到這么地道的香味,婉頤忍不住多聞了兩下。鮑魚雞還需要火候,婉頤戀戀不舍地放下蓋子?!爸軏屖炙嚥诲e,見長了”,她揉了揉饑餓的肚子,走到櫥柜跟前打開柜門,柜子里只有幾個米糕。米糕就米糕吧,填飽肚子要緊,婉頤拿起一個塞進(jìn)嘴里。雖說她是千金小姐,可她的嘴一點也不挑,能品精美菜肴,能吃粗茶淡飯。
吃著吃著,婉頤鼻子里似乎聞到一股藥味。她低頭再朝櫥柜里看了看,里面還有一個描金精瓷小碗,碗里盛著一碗中藥。什么人生病了?婉頤邊嚼邊想,能用這種精瓷盛藥的應(yīng)該是府里有一定地位的人。細(xì)聞藥的味道,仿佛是川斷、云苓、白術(shù)、當(dāng)歸、白芍、紅參還有一味應(yīng)該是……桑寄生……,“哎呀,白五爺教的藥理知識有些不夠用了”,婉頤敲了敲自己的腦袋,關(guān)上櫥柜,轉(zhuǎn)身正想走出廚房,猛然看到門外站著一個人。
乍然看到一個人,婉頤手中的米糕嚇得飛了出去,這個人也楞楞地一直看著她。待看清楚是誰,婉頤挽袖子沖了上去:“小粽,你這個冒失鬼,看我怎么收拾你”。小粽站在門口憨憨笑著,任她撲上來捶打一動也不動。打著打著婉頤累了,靠在門上忍不住哈哈大笑。小粽大名叫宗嘉任,是蘇府宗管家的獨子。只因他小時候長得白白胖胖,很象廣東肇慶一帶喜歡吃的一種方粽。他又姓宗,取諧音,大家都管他叫小粽。
“婉頤姐姐,早聽說你回來了,可爹不讓我跟他去接你”。小粽等她笑夠了,認(rèn)真地對她說。
“不來接我也不許站這兒嚇我”,婉頤假裝生氣。三年前她的這個鐵桿跟屁蟲還沒有門栓高,現(xiàn)在他不僅變得黝黑結(jié)實,身高也差不多高出她半個頭。
“姐,你怎么在這兒,老爺吩咐要讓你好好休息,不許人去打擾你,我還以為是誰呢”。
“誰,小偷啊,在這個府里誰敢哪”,婉頤瞪了瞪眼。
“不是,我以為是三姨太,她今天讓周媽給她煎藥,不知道為什么把周媽給訓(xùn)了,我看到周媽抹眼淚呢”。
“小媽”?婉頤記起來,三年前父親娶了一房姨太太,剛?cè)⒉痪酶赣H就帶她出國了,婉頤差點不記得自己還有個小媽。這個小媽她不了解,但周媽是蘇家的老人她還是很清楚,什么事會讓周媽這個如此細(xì)心的人出了差錯?“這些事回頭我問問周媽,總不會讓她受委屈”。婉頤暫時擱下這件事,指了指他手上拿的一個黃綢袋問:“先告訴我你手上拿的是什么東西”。
“這是佛經(jīng),是大太太請的,她這幾年日日抄經(jīng)為老爺和姐姐你祁?!?。小粽如實地告訴她。
“媽媽”,婉頤動容,拉著小粽說:“我去給她請安,你一塊兒來吧”。
“哎”。小粽應(yīng)了一聲,愉快地跟在婉頤身后向大太太居住的院子走去。
婉頤的母親姓陳名靈蘭,十五歲的時候嫁給了蘇家的大少爺蘇啟盛,這是一樁典型的門當(dāng)戶對的婚姻,蘇家和陳家都曾是廣東有名的十三行之一,家道鼎盛時期,當(dāng)朝天子都曾找他們籌措戰(zhàn)爭賠款。十九世紀(jì)中期,廣東十三行經(jīng)歷了一場大火,這一場大火象是一個摧毀的預(yù)告,十三行迅速凋零,許多家族或破產(chǎn)或消聲隱退。但這其中有些人畢竟是商場精英,紛紛重新找尋出路,陳氏一族轉(zhuǎn)戰(zhàn)南洋,蘇家在江浙地區(qū)扎下了根。
婉頤的母親住在一個獨立的二層樓小院,院子里無花無草,沒有特別的香味,只種了一棵碗口大的南洋楹。這棵樹是婉頤的大舅從東南亞移植過來的,細(xì)細(xì)密密的葉子覆蓋了整個小院,母親的大部分親人都移居海外,只有這棵樹陪伴她渡過晨昏。
一踏進(jìn)院子,婉頤就忍不住大聲喊:“媽——,媽媽,我回來了?!薄巴耦U,是你嗎?”母親出現(xiàn)在二樓的陽臺上,欣喜的聲音里透著些虛弱。踩著院子里斑駁的光影,婉頤飛奔著跑上樓,撲進(jìn)母親的懷里。好一會兒,陳靈蘭撫著女兒的頭發(fā)說:“行了,讓媽看看你?!蓖耦U聽話地抬起頭。陳靈蘭伸手為她擦去眼中的淚花,疼愛地看著她說:“我的婉頤長成大姑娘了?!蓖耦U破涕為笑,“媽,我有好多故事要跟您說呢。”
婉頤迫不急待地拉著母親走進(jìn)她的房間,輕輕依偎著她,開始濤濤不絕地講自己的軼事趣聞。只是絕口不提她和父親經(jīng)歷的饑餓和動蕩。站在近旁聽故事的小粽看她講渴了,忙走過去給她遞了一杯茶。
婉頤泯了一口茶正要繼續(xù),陳靈蘭笑著攔住她:“好了,媽以后有的是時間聽你慢慢說,今天就到這里,別累著”。婉頤緩了一口氣,把頭靠在母親的肩上撒嬌地說:“媽,我想吃您做的姜汁撞奶”。陳靈蘭被女兒可愛的舉動逗笑了,“這么熱的暑天,你也不怕濕熱?!薄安宦?,就是想吃?!蓖耦U拉長了鼻音,整句話就象是從鼻子里哼出來的,陳靈蘭拗不過也不想拗,馬上順從了,“好,那你快撒手,讓媽給你做去?!?p> “什么事這么緊要?!遍T外傳來蘇啟盛的聲音。“父親來了?!蓖耦U放開環(huán)住母親的手。蘇啟盛領(lǐng)著二姨太、三姨太和二姨太的三個孩子走了進(jìn)來。蘇家長房只有婉頤一個女兒,二姨太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兩個兒子是雙生子,年紀(jì)稍長,今年九歲,最小的女兒六歲,三姨太還沒有子嗣。婉頤和這三個孩子一向交好,他們也很喜歡這個聰明能干的大姐。小孩子表達(dá)情感的方式比較直接,一見到婉頤,三個家伙一起撲了上來大喊:“姐——”,婉頤摸摸這個的頭,親親那個的臉,一時間鬧成了一團(tuán)。此情此景令二姨太非常寬慰,這個家有這樣血濃于水的親情,與婉頤母女倆的德仁寬厚是分不開的。
“明哲、明昊、明毓,快放開姐姐”,二姨太拉開幾個玩鬧的孩子,“婉頤啊,你可回來了,我們都很想你”,二姨太拉住婉頤的手說:“今晚都想吃些啥”?!安槐亓恕?,蘇啟盛打斷了二姨太的話,“你媽和你二娘現(xiàn)在都恨不得割下自己的肉給你吃,但是今天晚上不行”。為什么?大家疑惑不解地望著蘇啟盛。
“今天晚上她要陪我去參加英國領(lǐng)事的晚宴”,蘇啟盛不緊不慢地說?!笆菃幔课医K于可以參加社交晚宴了!”西方的女孩一般十六歲就可以參加當(dāng)?shù)氐纳缃煌硌?,婉頤對正式的社交晚宴非常好奇,她在英國原本就有好幾次機(jī)會,但是她不是生病就是有其他事情錯過了?!鞍职?,我可以喝酒嗎?”
“你已經(jīng)長大了,見識也比這一屋子人加起來還要多,酒這東西別人家的女孩子當(dāng)然要少碰,你可以自己看著辦。”蘇啟盛對自己的女兒非常有信心?!八麄兏概畟z參加晚宴,那我們明天再安排家宴,姐姐意下如何?!倍烫D(zhuǎn)身征詢大太太的意見,陳靈蘭點頭表示贊同。
蘇啟盛看了看一旁不咸不淡地站著的三姨太,若有所思地說:“玉顏也一起去吧,你戴上我從法國給你帶的那條鉆石項鏈!”當(dāng)年他酒后失儀,為了給三姨太的伯父——粵軍副軍長薛謙一個交待,不得已才把她娶回家。當(dāng)時因為心里不痛快,新婚那幾天他都在書房里渡過,不久又帶著婉頤出國,一去三年。
可不痛快歸不痛快,一個女人獨守空房三年也足以彌補(bǔ)她的虧欠。這次回到家他并沒有去其他兩房,而是直接去了三姨太的小院,蘇啟盛心里有些愧疚,怎么說現(xiàn)在都是一家人。三姨太一聽,原本沒有太多表情的臉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婉頤聽了父親的話抿嘴笑了笑,這就是父親,要么不做,要做就妥妥貼貼。
“爸爸,我想現(xiàn)在去給五爺請個安,”婉頤對父親說,“回到家不快點去見他,傳到他的耳朵里,板子恐怕就要送到府上了?!蓖耦U看著時間尚早,決定去見見自己的老師,如果能看見他那就更好。其實現(xiàn)在她自己也不太清楚,倒底是想見五爺多點還是淳煥大哥多點。
“好吧,”蘇啟盛說,“你五爺也是個人物,順便告訴你五爺,爸爸這兩天要去市政廳開會,等忙完就去找他,讓他把自己最好的什么十全補(bǔ)酒準(zhǔn)備好,別摳摳索索的。都說商人小氣,你白五爺一個文人釀的那些好酒從來也舍不得拿出來給我喝?!碧K啟盛甩了甩袖子,有型有款地坐在太師椅上。他的跟睛不大,一笑便差不多瞇成了一條縫。
“還說五爺,爸爸您不記得啦,有一次您喝醉了就往五爺?shù)木平牙锔墒裁戳?,五爺釀了十年的補(bǔ)酒都廢了,你們倆誰也別指怪誰了?!蓖耦U毫不客氣地揭了父親的短。“你……這丫頭,你看你胳膊肘兒往外拐的?!碧K啟盛又氣又好笑,這事別人不知道,婉頤可清楚得很。
“我這是幫理不幫親,”婉頤“哼”的一聲扭過頭,“好了,我的蘇老爺,我走了,順便帶盒龜苓糕回來給您敗敗火?!蓖耦U走到母親身邊拉住母親的手說:“媽,明天我還要吃姜汁撞奶?!薄昂谩标愳`蘭無比痛愛的看著自己的女兒,“快去快回,別誤了晚宴?!?p> 蘇啟盛搖了搖頭,“這丫頭怕是以后沒有人管得住嘍?!蓖蝗缓孟笙肫鹆硪患?,聲音立刻高了八度:“小粽,你跟著小姐,現(xiàn)在外面不太平,要看仔細(xì)!”
“是,老爺。”小粽應(yīng)著趕忙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