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夜議
暴雪虎踞于疤臉駝上,雪白毛發(fā)在夜風(fēng)中舞動,一雙森冷的眼睛仿若穿透了黑暗,警覺地巡視著四方。
十幾匹駿馬、高駝首尾相連,把一座帳篷圍在中間。
黑豹游走在駝馬陣外,矯健身軀出沒于黑暗之中,就如地獄幽靈一般,無聲無息,偶爾破空而出的兩只兇芒四溢的眼睛更是透出一股令人驚悚的殺氣。
帳內(nèi)火盆燃燒,搖曳的火光映在一張張肅穆的臉上,明暗交替,把眾人晦暗不安的心理描繪而出。
薛德音裹著灰色狐裘坐在陰暗的角落里,默默地打量著幾張陌生的新面孔。
這些就是老狼府的西北狼銳士,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西北悍卒,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有利益之爭,像老狼府這樣的地方更是斗爭激烈,而這些戰(zhàn)功累累的銳士們就成了權(quán)貴們斗爭的犧牲品。一朝天子一朝臣,廟堂如此,江湖也如此。老狼府的狼王換了,前任狼王的部屬們自然要被趕出巢穴,流落四方,自生自滅,不論他們的過去何等輝煌,那都已經(jīng)是傳說,如今留給他們的只有記憶,為了生存下去,他們不得不奮力掙扎。
紫云天的大盜火狐盤腿坐在火盆邊上,橫刀穿著一塊厚厚的牛肉,正在專心致志地烤炙。他的眼睛雖然始終盯在那塊焦黃的滋滋流油的牛肉,但眼神卻有些恍惚。西土局勢變化太快,當(dāng)初他因為義氣毫不猶豫地介入其中,如今卻是再無退路,只能陪著這群西北狼一條道走到黑了。他是西土大盜,是賊,今天紫云天的賊竟然和老狼府的狼坐在一起,商量求生之策,想起來真的不可思議。
石蓬萊的心情很復(fù)雜,忐忑,惶恐,但心里又有一股難以抑制的興奮。早在石國國王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做了最壞的打算,然而世事無常,誰能料到昭武屈術(shù)支的事情如預(yù)計般的順利,而他卻卷入了更為險惡的漩渦。如今他與傳說中的西北狼銳士們一起浴血奮戰(zhàn),雖然是為了生存而奮戰(zhàn),其結(jié)果可能十分悲慘,但依舊讓他興奮。曾幾何時,他也是一個熱血青年,也想仗劍江湖,嘯傲天下,現(xiàn)在有了這樣一個機會,可惜卻已垂暮,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一個二十七八歲,長相俊朗,身穿青色袍衫的年青人坐在伽藍(lán)身邊,顧盼之間自有一股桀驁之氣,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更是把他的自信和狂放表露無遺。
這個人不像是西北狼銳士,他的身上沒有那股歷經(jīng)無數(shù)殺戮而鍛就的凜冽鋒芒,某種程度上他更像是西土的游俠,但在阿史那賀寶的印象里,西土好象沒有這么一位游俠。薛德音和石蓬萊對其也十分注意。在薛德音看來,這個年青人具備一些儒士胥吏所特有的文雅之風(fēng),而在石蓬萊看來,這個人的臉上就寫著精明兩個字,那發(fā)亮的眼睛和藏在眼底的狡黠清楚無誤地表明此人是個奸商,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大奸商。
伽藍(lán)開口說話了,他向西北狼介紹了石國巨賈石蓬萊,詳細(xì)說明了昭武九國和昭武屈術(shù)支的事情,以及此事對現(xiàn)今局勢的影響。
接著他介紹了薛德音,以及必須把薛家護送到敦煌的真正目的。
至于阿史那賀寶,他的真實姓名無人知曉,但紫云天的火狐卻是惡名遠(yuǎn)揚。此次火狐仗義援手,把紫云天拖進了絕境,如今除了隱姓埋名遠(yuǎn)走敦煌外,暫時也找不到好辦法。
伽藍(lán)介紹了西行、楚岳、魏飛和陽虎,最后手指那個青袍年青人說道,“這位是西域都尉府的功曹參軍事傅端毅,黃門侍郎、聞喜公裴閣老的門生?!?p> 薛德音略感吃驚,他萬萬沒想到此人竟然是裴世矩的授業(yè)弟子。
“長孫都尉堅決拒絕了鷲兄的提議,老狼府拒絕征召,如此一來,我和布衣兄、熊霸兄就必須帶著天馬戍卒和刑徒去鄯善鷹揚府,我們試圖利用老狼府的便利條件急速趕赴敦煌的想法隨即落空?!?p> 伽藍(lán)的聲音不大,但沉穩(wěn)有力,嘶啞的嗓音中更透出一股蒼涼悲愴之意。
“鷲兄延誤了報訊時間,必須承擔(dān)且末丟失的責(zé)任,為此他被老狼府除名。文謙兄未能準(zhǔn)確分析和判斷局勢,對且末的丟失也負(fù)有責(zé)任,所以他也被老狼府除名。不出意外的話,此次因且末失陷而受累除名的老狼府胥吏當(dāng)不在少數(shù)?!?p> “值此關(guān)鍵時期,長孫都尉痛下狠手,把昔日老狼府之人盡數(shù)驅(qū)逐,其用意絕不僅僅是為了完全控制老狼府?!?p> “昨夜我與大葉護相見,獲悉一些機密。阿柴虜攻打且末,背后有突厥人的支持。如今婼羌一帶,外有阿柴虜大兵壓境,內(nèi)有突厥人相逼,局勢十分危急。突厥人的目的是想逼迫老狼府與其聯(lián)手擊殺鐵勒人,但老狼府肯定是將計就計,與鐵勒人聯(lián)手,以莫賀可汗為誘餌,在樓蘭設(shè)下陷阱,如果莫賀可汗遭人刺殺,老狼府和鐵勒人就以此為借口聯(lián)手對付突厥人,繼而迫使突厥人知難而退。”
“我們的出現(xiàn)導(dǎo)致局勢產(chǎn)生變化。大葉護想利用我和莫賀可汗之間的仇怨,讓我去殺莫賀可汗,這樣事情無論成敗,對突厥人來說都沒有損失,而老狼府還是將計就計,乘機把我等徹底趕出老狼府,然后借鐵勒人的刀殺了我們,如此既削弱了裴氏留在西土的力量,又?jǐn)嘟^了突厥人的念想,可謂一舉兩得?!?p> “我們深陷絕境,必須絕地反擊,才能殺出一條血路?!?p> 伽藍(lán)說到這里看看眾人,殺氣盎然,“依照老狼府慣例,除非迫不得已,否則絕不輕易介入西土諸虜之間的廝殺,但長孫都尉顯然缺乏對西土諸虜?shù)牧私?,缺乏?yīng)對危局的經(jīng)驗,竟然天真地認(rèn)為,只要把我們趕出老狼府,只要造出我們這些亡命西北狼和突厥人聯(lián)手的假象,就能讓老狼府從這場危局中脫身而出。這無疑是錯誤的,最終受損的不僅僅是他個人和老狼府,也損害了我大隋在西土的利益?!?p> “長孫都尉的自信源自何處?他高估了大隋對西土諸虜?shù)耐亓?,低估了西土諸虜對大隋的反抗力,他對形勢的判斷是錯誤的?!?p> “阿柴虜為何選擇在此刻攻打且末,威脅鄯善?突厥大葉護為何在此刻以朝貢的名義趕赴婼羌城?鐵勒的莫賀可汗又為何在此刻千里迢迢南下樓蘭?”
“自突厥的泥厥處羅可汗東去長安之后,西域諸國紛紛脫離了牙帳,代之而起的射匱可汗正在竭盡全力重建大汗國,這時候,射匱可汗首先需要的是穩(wěn)定蔥嶺東西疆域,穩(wěn)定兩廂十姓,而不是急于北伐羅漫山(天山)征服鐵勒九姓,所以,我們不難估猜到,射匱可汗當(dāng)務(wù)之急是與莫賀可汗握手言和。”
“突厥人和鐵勒人握手言和的最大障礙就是大隋人?!?p> “大隋人好不容易扶植起鐵勒人,分裂了強大的西突厥,怎么可能讓突厥人和鐵勒人再一次握手言和?讓射匱可汗重建突厥大汗國?”
“由此來推及整個西土局勢,不難看到西土諸虜正在聯(lián)合,打算聯(lián)手把大隋人趕出西域。且末已失,一旦鄯善再失,那么大隋就被趕出了西域,突厥、鐵勒和吐谷渾隨即可以三分西土。這個局面形成之后,分居西域南北的吐谷渾人和鐵勒人就與大隋直接對抗,而突厥人則贏得了足夠多的時間穩(wěn)定來蔥嶺東西疆域,只待時機成熟,便可北伐鐵勒,東擊吐谷渾,重建大汗國?!?p> “所以,樓蘭是個陷阱,這個陷阱針對的是老狼府,是大隋。可以想像,一旦我們未能誅殺莫賀可汗,突厥人和鐵勒人必定異口同聲指責(zé)老狼府,痛罵大隋背信棄義,于是雙方聯(lián)手,一個公然牽制我河西大軍,一個公開支持吐谷渾,如此鄯善必失?!?p> 伽藍(lán)用力揮動手臂,語氣堅定地說道,“破此奸計的唯一辦法就是殺了莫賀可汗?!?p> “殺了莫賀可汗,鐵勒九姓聯(lián)盟隨即陷入混亂,我河西大軍可以迅速南下,一舉扭轉(zhuǎn)危局。”
“鐵勒人絕不相信莫賀可汗死于私仇,他們必定把責(zé)任歸咎于老狼府和突厥人,認(rèn)為兩者暗中聯(lián)手,為了各自的利益出賣了鐵勒人,于是西土諸虜之間的聯(lián)合徹底摧毀,紛亂再起,而我大隋則可以在西域牢牢站住腳跟?!?p> “長孫都尉要為他的錯誤付出代價。如果我們活著逃出樓蘭,必定如實上奏裴閣老,給長孫都尉以致命一擊,但經(jīng)過伊吾道一戰(zhàn)后,我對老狼府已經(jīng)失望,對廟堂之巔的權(quán)貴們更是切齒痛恨。裴家也好,長孫氏也好,他們需要的不是老狼府,不是我們這些西北狼銳士,而是他們個人的私利,老狼府和我們這些人不過是他們攫取權(quán)力和財富的工具而已?!?p> “我們不再是殺人的刀,我們要為自己而活著,我們要去兌現(xiàn)對袍澤們的誓言,所以,我們可以和長孫都尉做一筆交易。”
“功勞可以給長孫都尉,但長孫都尉必須給我們自由,任由我們離開西土?!?p> ?。?p> 帳內(nèi)寂靜無聲,所有人都在思考伽藍(lán)的這番話。
阿史那賀寶很吃驚,他沒有想到伽藍(lán)和他的老狼兄弟們竟然要殺九姓鐵勒大聯(lián)盟的莫賀可汗,竟然要離開西土。
之前紫云天的悍卒與伽藍(lán)一起走出突倫川,如果之后伽藍(lán)殺了莫賀可汗,紫云天就是鐵勒人的敵人,在西土根本沒有立足之地。
還有退路嗎?沒有。這就是伽藍(lán)把他請到帳內(nèi),與西北狼坐在一起商量生存之策的原因。紫云天被徹底卷了進來,阿史那賀寶和他的紫云天兄弟只能陪著這群西北狼一起瘋狂到底了。
賀寶想得太多,想得太入神了,甚至忘記自己還在烤牛肉。
“大哥,再烤牛肉就要焦了?!辟に{(lán)伸腿輕輕踢了他一下。
賀寶霍然驚醒,忙不迭地地舉起橫刀,但依舊魂不守舍,眼神也頗為迷茫。紫云天就這樣完了?就這樣被一陣風(fēng)卷走了?以后兄弟們吃什么喝什么?到哪討生活?
“長孫都尉和大葉護互不信任,互相提防,更要防備我們在關(guān)鍵時刻反手一擊,尤其重要的是,他們要為即將出現(xiàn)的西土新局勢做好必要的對應(yīng)準(zhǔn)備,所以這幾天冬窩子很熱鬧。我?guī)讉€人留在這里,與老狼府、突厥人虛于委蛇,虛張聲勢?!?p> 伽藍(lán)手指傅端毅和西行,“文謙兄和鷲兄帶幾個人即刻趕赴樓蘭,調(diào)用我們藏匿在孔雀河一帶的力量,為刺殺莫賀可汗做好前期準(zhǔn)備。”
接著他手指阿史那賀寶和石蓬萊,又指指藏在陰暗中的薛德音,“這幾天,大哥會想辦法帶著駝隊離開,請石伯和薛先生全力配合?!?p> 石蓬萊不能不說話了,樓蘭已成危險之地,駝隊如果再去樓蘭古城恐有性命之憂,“伽藍(lán),駝隊還去樓蘭嗎?”
伽藍(lán)搖搖頭,“去白龍堆,我和大哥在那里有一些至交好友,可以暫時保證你們的安全。如果我們都死在了樓蘭,大哥會遵從承諾,把你們安全送到敦煌。”
“你死不了?!辟R寶說道,“只要到了魔鬼城,見到小魔頭,咱就能召集到足夠多的人手。不要小覷了魔鬼城的那幫亡靈,那些鬼怪一旦集結(jié)起來,足以與你們大隋鷹揚府的熊渠、豹騎一較高下。”
“告訴龍哥,盡快到蒲昌海一帶接應(yīng)我們?!?p> “你放心,誤不了你的事?!辟R寶笑道,“咱快馬加鞭,或許還能與小魔頭先行趕到樓蘭。這一次,咱兄弟幾個先把精絕仙女拿下,然后再去宰了莫賀,哈哈?!?p> “她離開孔雀河了?!辟に{(lán)說道。
“你怎么知道?”賀寶奇怪地問道。
“她在冬窩子,就在這里?!?p> “你遇到她了?”賀寶驚訝不已。
伽藍(lán)點點頭,“她到冬窩子,足見樓觀道介入到了什么大事之中?!辟に{(lán)轉(zhuǎn)目望向傅端毅,“文謙兄,老狼府最近可有什么異常?”
“從長安來了兩個貴胄子弟?!备刀艘阏f道,“一個是長孫晟的嫡子,齊國公長孫無忌;一個是唐國公李淵的次子李世民。隨行扈從中,我看到有兩個樓觀道的道士。寒笳羽衣來此,肯定與這兩個貴胄有關(guān)。”
李世民?長孫無忌?伽藍(lán)眉頭深皺,目露驚疑之色,旋即陷入深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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