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晚站在一個黑乎乎的大門前,門兩側(cè)立著的高大石像神情嚴肅又猙獰,手還握著兵器,儼然是守門鬼將的形象,這是亡者世界的大門。
大門開,她不受控制地抬腿邁入,踏上了通往黃泉的路。
是了,她死了,生祭了十寐咒,她的鬼王從此君臨天下,她要走余下的路,他們再也沒有相見的可能了。
她散著頭發(fā),臉上無悲無喜,心也是。她慢慢走進平坦的路,周圍飄著淡淡的綠色幽光,走久了,還能看見路上零零散散的鬼魂,這些都是與她一樣的亡者。
空靈的世界里,忘川河水無聲流淌,布滿紅色無葉花的岸邊,停靠著幾艘小木船,船上分別都有一個身形枯槁的老者坐在船頭,暗黃的斗笠戴著頭上,看不清面容。
沈晚走近,對面一艘小船上的老人就拿起劃槳,熟門熟路地說:“上來吧?!?p> 沈晚呆了一會,看向來時的路,她在等什么呢?好像,也沒什么好等的了。
老者沒等到她下來,微微抬頭,露出一只眼,哦了一聲,意味深長的說:“姑娘好魂魄啊,那就等人來接吧?!?p> 來接?她垂了眼眸,不,她不想。
忘川西面是奈何橋,上了奈何橋,喝下孟婆湯,就去閻殿報到排隊,等待投胎轉(zhuǎn)世。
沈晚搖頭,三兩步上了船,一坐下,老者也不勸,起身開始劃船,她發(fā)著呆,對面?zhèn)鱽砝险呗朴频穆曇?,沙啞至極,“姑娘,你脖子這口子好生厲害啊?!?p> 她抬眼,只見那帶著斗笠的老人身形消瘦,滿臉白花花的胡須,眼睛細細的,看不見瞳仁。老人說的,是她用百荒劍割下的傷口,因為是獻祭,她靈魂上也被劃開,此刻她脖子上的猩紅色裂口觸目驚心,而且這傷永遠不會愈合,就算投胎轉(zhuǎn)世,也會形成猙獰的胎記。
“哦,我自己割的?!彼曇羝椒€(wěn),回想到當時,眼眸沉了沉。
“下這么重的手,姑娘你可真狠心啊,這靈魂損壞可是補不回來的?!?p> 補不回來的,豈止是靈魂······
她低頭,若是她還能流淚,此刻怕是止不住,她覺得渾身有些細密的疼痛。
后悔嗎?她問自己,不悔。從前拼命自證鬼后身份,以討他歡心,得他垂憐,如今卻無比痛恨這身份。
一生為鬼后,便世世為鬼后,況且她的鬼王得到永生,鬼后自然就是他的掌中之物。剛才他說讓她等人來接,她不覺得那人會來,就算會,她也不想跟著走。
她想等的,是那封和離書。
算是這路上的一點慰藉,如今看來,還是要走最后一步。
“老人家,我這是往西去?”
“是啊,”老人劃動木漿,說:“辭去前世,往西輪回?!?p> “西邊是什么?”
“忘川河上忘憂橋,三生愛恨做飄渺,孟婆盛上八淚湯,來世你我各相忘。姑娘,前塵往事隨風,輪回才是正道,放下吧?!?p> 她已經(jīng)一無所有,還放不下什么呢?
老人像是能夠聽到她的心聲,說道:“放下仇恨,放下不甘,放下恩怨?!?p> 她笑了,是啊,還有,她還有······
“老人家,除了往西,還能去哪?”
老人手上動作頓一下,又繼續(xù),說道:“不往西,就只有東了。姑娘,古往今來,往東的魂,沒有回來過,好好輪回去吧,別走岔路了,喝了孟婆湯,你就跟過往一刀兩斷,不用非得去東邊?!?p> 沉默一會,她抬頭說:“老人家,送我去東邊吧,我不想輪回。”
老人停下劃動,靜靜看著她,她跟過去那些都是一樣的神情,人死了,心死了,魂也死了,沒有留戀,沒有生念。他深深嘆氣,心中感慨,只好轉(zhuǎn)了方向,應她往東去了。
流淌不息的忘川里,搖搖晃晃的小船傳來嘆息式的小曲,“九幽湖下千尺深,不斷前塵,恩怨沉淪,不往生軌,自斷靈魂······”
小船緩緩駛向東邊,沈晚抬頭,望著幽綠的高空,她沒有等到和離書,也許生人燒給東西,是傳不到這里的,也許他沒有燒,罷了,她不要了。
她對那個人,已經(jīng)沒有任何期待了。
胸口中間在發(fā)光,白色的靈光流轉(zhuǎn)她周身,河水起了些波瀾,但不影響行駛。
停靠岸邊,她抱著一個小小的青銅爐,向老者鞠躬道謝,然后上了岸。看她頭也不回地走去,老人壓了壓頭上的斗笠,慢慢往回劃。
這樣高貴的靈魂,毀了可惜,可惜啊。
然,世間恩怨錯綜復雜,每一個擇決都是自己的,旁人沒有資格勸太多。
未經(jīng)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小船又唱了曲,“湖水沉沉幽魂斷,莫擾塵世,我不向善,不向善,不向善,恩怨不清,不相往,不相往……”
忘川河水依舊,魂來魂往,從不間斷。
手上的小青銅爐還在發(fā)光,沈晚走到一條岔路,路口立著一塊石頭,上面是兩個大字“九幽”,她頓了一下,然后走進去。
湖水平靜,四周廣闊寂寥,看著湖底男女老少各種魂魄,他們面容平靜,已經(jīng)在水里沉睡了不知多少年。
她與他們一樣,寧愿沉入九幽湖,也不肯輪回往生。
沈晚沒有耽擱,她轉(zhuǎn)身背對湖水,施法運轉(zhuǎn)她的千封爐,魂與魄分離的時候,她沒有任何痛苦,只覺得自己變輕了。
青銅爐旋轉(zhuǎn)一周,然后打開,邪氣肆虐,將一半的她收了進去,迅速蓋上,平靜的九幽湖一瞬間恢復,仿佛剛才的動靜不曾有過一樣。
雙手接下千封爐,她想做的事已經(jīng)全部做完,如釋重負。眼眸中有化不開的悲傷,但她依然笑了起來,忙前忙后都是為了別人,走走停停都是籌謀霸業(yè),沒有一樣屬于她,現(xiàn)在她終于能為自己一次了。
永別了,我的君王······
她閉上眼,向后仰倒,手上的青銅爐拋飛了出去,白紗飄落,黑發(fā)飛揚,落入湖水后,湖面連一點波瀾都沒有,它比一般死湖還詭異,沒有一絲一毫的漣漪,她就這樣沒入,然后沉了下去,永遠留在黑暗中了。
千封爐掉落在地上,滾到一邊,光芒消失,隨著它的主人一起沉默在亡者的世界里。
北奉,乂綦宮。
初冬來了,寒風掃過梨花樹,花瓣飛落,沁香依舊。羽梨殿里,床榻上的女子換上了干凈的白衣,整理得一絲不茍,完全沒有半點血污。
要不是脖子上的那道傷口觸目驚心,別人會真的以為她只是睡著而已。
書房里,男子翻著書,他面容疲憊,眼下一片青黑,發(fā)了瘋似的尋找復生的辦法,余下奴仆也在忙碌。
鬼王已經(jīng)登頂,天魔閣就關(guān)閉了,它不再向世人提供服務,所有守門人全部解散,整個天魔世,都是鬼王的。
乂綦宮完全沒有任何喜色,他們的君王在登頂?shù)哪且豢?,失去了心愛的鬼后,君王放下了所有,一心尋找復活的咒術(shù)。
招魂術(shù)無果,轉(zhuǎn)生咒無用,但他怎么都不肯放棄。
鬼后已歿,生祭了邪咒,已經(jīng)無力回天。
翻遍魔宮所有書籍,沒有一個辦法奏效。
他無措地起身,在她身邊跪下,盯著床邊的一疊厚厚紙張,良久把它們拿下來,他看著她,說:“晚晚,你會給我一個機會嗎?”
這是她親手寫下的萬令書,沒有鬼后召喚,鬼王是看不了萬令書的,所以她全部寫下來,是為了讓他永遠都能看,不再需要她的召喚。
從前瘋狂尋找,求而不得,如今它就是一記耳光!
他想要什么,她都給了……全都給了!
他得到了最想要的,卻失去了最重要的!
后悔了!他真的后悔了啊!
翻開一頁一頁紙,上面全是她的真跡,他存著最后的希望,一頁一頁地找。
“黃泉引路,曼珠簌簌,忘川以西輪回道,忘川以東九幽淵,善惡聽憑鬼府判,登頂之王不作,待,重生!”
找到這一行,衛(wèi)戰(zhàn)仿佛看到了希望,這是萬令書里的生死道!
登頂之王不歸地府管制,沈晚是他的鬼后,自然也不受管制!他可以去找她!他可以去找她!
萬令書真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他將萬令書揣進懷里,飛奔出去,在外面化出自己的劍,想要斬出通往亡靈世界的裂口。
強勁的靈氣并著劍氣劃一道極光,沒有任何反應。亡靈世界不是那么容易斬開的。
他不氣餒,試了一遍又一遍。
他是鬼王,他什么都可以做得到,去亡靈世界也可以,他去接回自己的鬼后天經(jīng)地義。
晚晚,等我!
劍氣逐漸化成黑色,一段小小電流浮現(xiàn),再一次斬下,電流滋滋,劃開了一條小小的黑色裂開,陰氣咋泄。
斬開了!
衛(wèi)戰(zhàn)一鼓作氣,朝它又是一劈,裂開隨之放大,空間撕裂,他趁機鉆進去,完全不顧慮前方有無危險。
前方暗淡無光,衛(wèi)戰(zhàn)一往無前地跑著,耳邊的風呼嘯,好似幽鬼的歡呼聲和哀嚎聲交替,這里,是亡靈世界。
跑著跑著,腳底虛空,好像是在半空里跑,沒一會兒,就踩實了,他一路暢通無阻,來到一座大門前,視線終于清明。
看著那兩座高大的守門石像,后面飄來一兩個鬼魂,他們目光呆滯,來到門前,大門就自動打開了,衛(wèi)戰(zhàn)隨著那些鬼魂進去了。
只有一條坑坑洼洼的路,他隨他們走。亡靈歸府,要走忘川,跟著他們就能找到。
走了一大段,前方綠色的幽光出現(xiàn),路開始變平坦了,看到路邊稀稀疏疏的紅色無葉花,衛(wèi)戰(zhàn)繼續(xù)往前走,直到看到了一條寬闊的河,兩岸的無葉花也逐漸變得繁茂,隨波飄搖,像紅綢,也像鮮血,美則美矣,詭異至極。
這里一定就是忘川河了!
渡忘川,上奈何,通鬼府,往輪回。
沈晚到哪一步了他不知,只能匆匆走到岸邊,問靠船歇著的佝僂老者,幾個一模一樣的老人,瘦骨嶙峋,他們在這里不知渡了多少亡靈。
衛(wèi)戰(zhàn)躬身執(zhí)禮,問道:“各位長老,勞煩一問,可曾見過在下亡妻,沈晚?!?p> 幾個老人面面相覷,明明滿臉胡須,眼眶漆黑,但依然可以看出他們的疑惑之色,其中一個老者說:“這里只渡魂,不問姓名不問來路?!?p> 衛(wèi)戰(zhàn)連忙說:“愛妻沈晚面容雅致,十分柔美,一身白衣飄飄,神態(tài)冷淡又平靜,她,她是我······的,鬼后······”
他聲音越來越小,沈晚也許已經(jīng)不喜歡他稱她作鬼后了。
角落里一個老者慢悠悠地起身,端詳他好久,才道:“年輕人,我看你周身靈氣霸道,又出六道管制,乃非常人,想必你妻子亦是不簡單吧。”
他是登頂鬼王,比以往那些鬼王自然不同,靈氣源源不斷,又不死不滅,輪回道早就管不住他了,陰陽兩間來去自如,還能帶亡靈回去重生。
老者繼續(xù)說:“我倒是接過一個不一樣的姑娘,不知是不是你要找的人?!?p> “請長老細說。”
老者沉吟片刻,說:“那的確是個極美的姑娘,靈魂柔亮清透,很是高貴,但她一臉死氣,全然無往生執(zhí)念,哦還有,她脖子有裂口,猙獰得很,一看那傷她的武器定是不凡之品?!?p> 聽到脖子有傷,衛(wèi)戰(zhàn)就斷定那是沈晚,因為鬼后的劍確實不凡,他急切地問:“長老,她去哪兒了?”
“她不肯輪回,渡到一半,讓我載她往東去了。”
往東······
其他老者微驚,說:“許久沒人往東了吧,哎,可惜了?!?p> 陰間寒冷,寂寥無邊,誰下來了都想快快往生,了無生念的魂大多都萬念俱灰,才會永流在此,甚至去往東邊。
“年輕人,你來晚了,她去了東邊就回不來了,放過她吧?!?p> 往西輪回,是常道,沈晚不走尋常路,衛(wèi)戰(zhàn)隱隱感覺出了什么,他微顫著,說:“不,我得去找她,我···我不能再讓她一個人了···”
“古往今來,去了東邊的,沒一個回得來?!?p> “我一定帶她回來?!毙l(wèi)戰(zhàn)鐵了心,上了那載過沈晚的老者的船,道:“請長老渡我往東,讓我們夫妻團聚。”
老者不勸,撐桿往東。有些人,總要看到絕路才會放棄,旁人勸是無用的。
忘川寂靜,湖水被映成綠色,不見河底,也沒有任何倒影,只剩下波光粼粼。
衛(wèi)戰(zhàn)站在這只小船上,想著沈晚也曾在這,然后如同他現(xiàn)在這樣慢慢往東,那時她很傷心吧,所以才不想輪回,也不想等他來接。
他戎馬一生,見慣了人心,卻永遠猜不透她,也從不想信任她,從未對她好過,導致她拋下了他,走上了絕路。
他也是蠢,竟然覺得她想要盛世,想要登頂,然后就允她上戰(zhàn)場,生生見她在自己眼前自刎生祭,他手上沾了無數(shù)人的血,最重的那一道,就是自己的鬼后。
所以,他想彌補,他要用一生來彌補。等再見到她,他一定好好和她說,求她原諒,然后帶她回去,好好照顧她,陪她游山玩水,她···她若是還想要孩子,他就跟她生,她想要多少個都行,他都養(yǎng)。
船??吭诎哆?,老者正了正斗笠,說:“到了,她在這里下船,走進去的?!?p> 衛(wèi)戰(zhàn)道了謝,然后下船。
河岸邊依然是嬌艷的無葉花,但比起西邊,這里少了些,地上軟砂微黑,沒有留下任何足跡,他只能憑直覺走。
他不知道她會去哪里,但時間緊迫,他害怕她走太遠,或是找了地方躲起來。帶人渡河的老者們只在河上,沒有上岸的權(quán)利,因此他們也不會知道東邊具體有什么,只知道有個著名的九幽湖。
衛(wèi)戰(zhàn)拿出萬令書的抄本,想查有沒有關(guān)于九幽湖的信息。縱使萬令書冠絕天下,陰間的事其實也沒有寫多少,只有九幽沉鬼的典故。
“民間有一人,名為玄子,命格詭譎,為人時霉運連連。其母產(chǎn)玄,難死,十歲時,其父上山打獵,被大蟲咬死。成年后,寒窗苦讀十余載,才學過人,高中有望,但當?shù)毓賳T茍且,見玄子苦窮而無賄,故苛扣試文,致玄落榜。仕途無望,玄改道從商,經(jīng)商有道大賺,同行嫉,誣陷入牢,受盡苦楚,又逢戰(zhàn)亂逃出,奈何妻女孤弱,被蠻子強辱而死,玄大悲,與蠻子相搏而死。入陰間,玄咒世間,不入輪回,游蕩陰間數(shù)十載,魂經(jīng)九幽,沉湖去,永世訴冤。”
這就是玄鬼沉湖的故事,也是九幽的伊始。但凡在世間受盡苦楚或蒙冤的人,死后都會來這里,不入輪回,不游陰間,那就沉湖。
九幽湖隨著越來越多的鬼魂沉入而逐漸擴大,還形成了魔力,沉下去了就永遠也上不來了,除非有人去鬼府借來一段寂離紗,將靈魂撈出。
可古往今來,會沉湖的靈魂大多眾叛親離,誰會來撈?因此,去往東邊的鬼,從沒有回來過。
其實,前塵往事,一碗孟婆湯就能解決,且說這一世沒過好,下一世過好便是,但有些人就是執(zhí)拗,怨氣深重。
沈晚執(zhí)拗嗎?答案無疑是肯定的。從前她有多固執(zhí)地證明自己鬼后的身份,就能知道她的性子。
意識到沈晚可能沉湖,衛(wèi)戰(zhàn)心不免慌亂,收好抄本,四處尋找九幽湖的位置。
阿七拿著筆
阿七:沈晚沉在湖里,是自愿的,傻王要把她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