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都城上空飄起了綿綿春雨,大團大團濕漉漉的水汽將這座千古名都侵潤在茫茫雨霧里。
姬澄澈騎著馬出了上林苑,身后只有汪柔跟隨。
他的懷里揣了一張隆武皇帝在撒完尿后隨手涂鴉的圣旨,內(nèi)容很簡單,意思很囂張——“澄澈小子,去國子監(jiān)做個學監(jiān)玩玩兒,有哪個不服老子準你踹他屁股?!?p> 下頭龍飛鳳舞簽上了隆武皇帝不忍卒讀的大名,又尖角朝上加蓋了玉璽。
就這樣,十六歲的姬澄澈成了大漢王朝開國以來最年輕的國子監(jiān)學監(jiān)。
通俗的說,國子監(jiān)就是朝廷未來重臣的培養(yǎng)學堂,能夠進入國子監(jiān)就學的,絕大部分是勛貴子弟,只有極少數(shù)是靠恩科考入的。
這些人出來至少是正七品的官銜,甚至有一些獲得封蔭的官階會更高。
姬澄澈小時候曾經(jīng)在國子監(jiān)上過幾年學,沒想到這次回來居然是以學監(jiān)的身份故地重游。
今早出門的時候,敖江海特意為他挑選了一匹棗紅馬,還非讓姬澄澈用面頰蹭蹭馬鬃,說這叫“鴻運當頭”。
看上去,敖江海對自己的四品都尉被一擼到底,重新做起馬夫頭兒這件事非但沒有任何的不滿,反而興高采烈像是煥發(fā)了第二春。
和他同病相憐的是竇豹,原本云門郡丞干起來就沒多大意思,如今索性就安心在上林苑里當起了賬房先生。
至于麻桿兒、關(guān)應(yīng)物等人本就是無官一身輕,如今背了二十年的舊債徹底清了,更是渾身爽利。
雖然時辰尚早,街道上的行人卻已漸漸多了起來,許多商肆早早地開張營業(yè)。路邊不少早點攤頭支起雨篷高聲叫賣,從油鍋里飄出陣陣香氣。
汪柔發(fā)現(xiàn)姬澄澈上輩子肯定是個吃貨,一見攤頭上賣的早點就挪不動步子,一條長街走完他的肚子里便多了一碗餛飩、一碗豆腐腦、兩根油條三個燒餅,外加一籠天都城的著名小吃灌湯包。
看他像那些販夫走卒一般捧著海碗狼吞虎咽,手抓湯包滋滋有聲的模樣,誰能想象這是一位大漢帝國的皇子,即將掌管國子監(jiān)的學監(jiān)大人?
更可怕的是汪柔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不覺被姬澄澈帶壞了,以前一見到那些吃食就犯惡心,如今居然也能夠?qū)W著殿下的模樣輕輕咬開包子皮,吸一口油膩膩的湯汁,也同樣的滋滋有聲有味。
因是坐落在山地上,天都城的街道并不平坦,常常要爬坡上坎,于是可以見到三三兩兩的挑夫,擔著沉甸甸的貨物嘴里呼喝著號子,晃晃悠悠從街道上擦肩而過。
經(jīng)過十數(shù)年的休養(yǎng),天都城不僅恢復(fù)了昔日的繁華景象,而且還在原先的基礎(chǔ)上擴建出一座“下城”,亦俗稱下關(guān)。
那里多是新遷徙來的平民居住,也有不少商肆為做生意云集而來。
原先的上城加上擴充的下關(guān),天都城的人口直逼兩百萬,號稱元界大陸第一大城也毫不為過。
在云門關(guān)時,汪柔就覺得人太多太擠。等到了天都城她才發(fā)現(xiàn),原來“摩肩接踵”這四個字寫的是這兒。
約莫三四年前,一位楚地才子云游至天都城,目睹城內(nèi)盛景不由大為驚嘆,頓時才情大發(fā)寫下了一篇著名的《天都賦》,其中一句形容人口稠密的“車彀擊,人肩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如雨呵氣成云”膾炙人口瞬時流傳開來。
兩人走走停停好不容易到了街口,再一拐彎便是國子監(jiān),孰料姬澄澈又一屁股坐下來,要了兩大碗麻辣胡外帶一碟麻醬涼皮,招手讓汪柔過來一起享用。
汪柔望著碗里紅紅白白的面糊糊,聞了聞倒也香氣撲鼻十分誘人,忍不住舀了一小勺放入口中試著嘗嘗。不料方一入口,就嗆得她連聲咳嗽,眼淚都流了出來。
姬澄澈幸災(zāi)樂禍哈哈大笑,用正宗關(guān)中方言道:“吃不得麻辣胡,就不算關(guān)中人?!?p> 汪柔沒理他,低頭舀起一大勺麻辣胡送入口里,緊蹙的眉頭慢慢舒展開來,說道:“又酸又辣,味道挺好?!?p> 姬澄澈微笑著從袖口里掏出一塊潔白的方巾,遞給汪柔道:“嘴角擦擦?!?p> 汪柔的俏臉沒來由地一紅,放下勺低頭道:“主人,我是你的……”
“來了。”姬澄澈的注意力早就轉(zhuǎn)移到了街道上,不由分說將方巾往汪柔的纖手中一塞,目光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尋索追逐。
汪柔詫異地側(cè)臉往街道上瞧去,只見擁擠的人流中竇虎上身赤膊用扁擔挑著幾百斤的貨物正在吃力地穿梭行進。
敖嬌咬牙切齒地跟在他的身后,嘴里狠狠咬著半拉又干又硬的面食,幾次想上前幫忙都被竇虎冷冷推開。
“竇虎沒回云門關(guān),也沒去找林宗堂?你是在特意等他?”汪柔好奇道。
姬澄澈搖搖頭,道:“只是想看一眼。”
他稀里嘩啦喝了一大口麻辣胡,埋頭道:“他和敖嬌在下關(guān)借了一間小屋,然后到漢水碼頭找生活。我很好奇,他接下來會如何?”
汪柔目視竇虎和敖嬌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沉默無語。
她忽然想知道,假如自己沒有遇到姬澄澈,沒有遇到軒轅帝君,此刻會如何?
人的命運無從假設(shè),改變發(fā)生也許只是說一句話的工夫,或從云端到深淵,或從地獄到天堂,起起落落間誰又能真正把握住命運的脈搏?
姬澄澈三口兩口喝完麻辣胡,掏錢付賬準備前往街對面的國子監(jiān)。
這時街口突然一陣騷動,雞飛狗跳之間一個二十余歲的年輕人騎著高頭大馬,身后簇擁著二十余名赤甲武士招搖過市。
天都城的百姓顯然都認得這位貴公子,急忙忙往街邊避讓。
姬澄澈剛剛要起身,望見這個年輕公子又緩緩地坐下。
汪柔眸光一閃并未回頭,只淡淡道:“是你的朋友?”
姬澄澈意味深長地一笑道:“不是朋友,是兄弟?!?p> 話音方落,那年輕公子騎在馬上已來到麻辣胡小攤前,扭頭問身后替他打傘的長隨道:“葛州,這里哪一個是我八弟?”
葛州雙手高舉著云羅傘道:“啟稟七殿下,你面前這位剛喝完麻辣胡的便是八皇子?!?p> “混賬,八弟在這兒你怎么不早說?”年輕公子勃然作色,跳下馬來道:“差點讓老子失了禮數(shù)?!?p> “不失,不失?!备鹬菀嗖揭嘹叴蛑屏_傘,說道:“你是兄,他是弟,理應(yīng)八皇子先向你見禮?!?p> “是嘛,那他為何坐著不動?”七皇子打量姬澄澈,嘴角飄起一縷譏嘲道:“莫非他眼里沒我這個七哥?”
姬澄澈從容自若,開口道:“要吃麻辣胡,我請客。要找茬兒,趁早滾。”
七皇子面色一變陰沉道:“姬澄澈,你在北荒待了八年活脫就成了個野人。大哥你也敢打,我這個老七那是更不放在眼里了?”
姬澄澈淡淡道:“原來你不是肚子餓了來吃早點的?!?p> 他站起身來,汪柔亦跟隨起身,看著擋在身前的七皇子說道:“借道?!?p> 七皇子不好直接在大街上和姬澄澈動手,正在尋思著如何借題發(fā)揮,聽汪柔開口借道,立刻抓住機會冷笑一聲道:“賤婢,你算什么東西,敢讓本殿下給你讓道?”揮起巴掌就往汪柔臉上搧落。
汪柔心中殺機涌動,漠然注視著七皇子落下的巴掌,只要它敢落在自己的臉上,即使他是七皇子,這只手也甭想要了。
但七皇子的巴掌終究沒能落下來,從斜刺里探過一只手來如鐵鉗般扼住了他的右腕。
七皇子只覺得半邊身子又酸又麻,驚怒交集道:“干什么,你放開我!”
姬澄澈目光森寒如出鞘的利刃迫視七皇子,徐徐道:“向她道歉?!?p> 七皇子呆了呆,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了,失聲道:“你說什么?要我向一個卑賤的下人道歉,你瘋了么?”
汪柔的心隱隱一記刺痛,眸子深處的殺意更濃幾分。
“她是我的侍女,我打得你打不得,我罵得你罵不得。你若罵她,我便揍你;你若打她……”
姬澄澈從齒縫中一字字說道:“我便廢了你!”
汪柔攥緊的手驀地松開,神情難名地靜靜站立在姬澄澈的身后。第一次,她覺察到那個身影背對自己時毫不設(shè)防,卻為自己遮擋住了漫天風雨。
“你敢!”七皇子色厲內(nèi)荏地叫喊,“快放開我,不要逼我去宗正寺!”
姬澄澈沖著他笑了笑,猛然抄起桌上汪柔留下的那半碗麻辣胡,劈頭蓋臉扣在了七皇子的頭上。
“啪!”瓷碗爆碎,紅紅白白的汁液四處亂濺,也不知是麻辣胡還是流出的血。
七皇子殺豬般慘叫起來,對身后的赤甲衛(wèi)士暴吼道:“宰了他!”
他無論如何都料不到,姬澄澈竟然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毆打自己。
雖然昨日大明宮夜宴,他將姬澄清打成了腫豬頭,可畢竟那是一次切磋一場游戲,拳腳對陣之下誤傷也是難免。
七皇子與姬澄清一母同胞,即氣不過大哥挨打更妒恨父皇偏心,這才一大早來找姬澄澈尋麻煩。
按照他原先的設(shè)想,自己以兄長的身份當眾訓斥羞辱姬澄澈一頓,量這小子也不敢翻臉。
誰曉得姬澄澈不僅翻臉了,還為了一個下女對他打臉!
這一口惡氣,七皇子自然難以下咽,惱羞成怒之際再也顧不得后果,竟是下令要手下人當場格殺姬澄澈!
牛語者
結(jié)結(jié)實實玩了兩天,睡了兩天,就像重新加滿油的車子,嗯,重新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