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暴君

　　和地球上的獅群類似，鶯歌索的戰(zhàn)士大多是由女性構(gòu)成。

　　這是獸人們的生理特征決定的，雖然論“腕力”之類還是男性更勝一籌，但這里女性的優(yōu)勢是耐力更強，更適宜如今的熱武器作戰(zhàn)。

　　所以，分布于野外的軍隊幾乎是清一色的娘子軍，男性則大多轉(zhuǎn)為了后勤指揮以及醫(yī)療服務之類。同樣，也負責在女性生產(chǎn)后，以最快的速度將她們再送上戰(zhàn)場。

　　酈椒今年四十一歲，在戰(zhàn)士中已經(jīng)算是長壽。有過十四個孩子，卻從未和他們中的任何一個相處超過一周。

　　只是有一次，在立下戰(zhàn)功被授勛時，首領帶著幾個陌生的小孩過來指著自己，沖他們介紹說，臺上的英雄就是他們的母親。

　　當時，酈椒心里五味雜陳。

　　接觸過許多外星文化的她不由懷疑這是不是首領收買人心的手段，但事后據(jù)戰(zhàn)友所說，自己從不松懈的凌冽目光僅那一次柔和了許多。

　　酈椒只能悄悄承認首領的收買人心成功了。

　　只是那時，她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被如此有魅力的首領背叛屠戮。酈椒和戰(zhàn)友們幾乎是靠著一股血怒撐到了這童話園中。

　　她見到了穿著該死入侵者裝甲的首領。

　　當日調(diào)侃自己目光變?nèi)岷偷膽?zhàn)友已經(jīng)倒在了自己腳邊，因傷口詭異的狀況在痛苦抽搐；陪伴自己征戰(zhàn)一生的老伙計步槍甚至沒法在那裝甲上留下一個印子。子彈打空，酈椒只能抽出匕首。

　　首領步步逼近，酈椒雙手握住刀柄，咬牙，發(fā)紅的眼睛幾乎要突出眼眶。

　　然后，她自嗓子中發(fā)出沉沉低吼，舉著匕首一瘸一拐的沖鋒，同時問出了支撐她一路走來的問題：

　　“我的孩子，他們在哪里？！”

　　首領不閃不避，任由她孱弱的匕首抵在裝甲之上，撣了撣裝甲沾的碎肉；在酈椒手即將脫力，匕首輕輕顫起時，才靜靜開口：“在與費迪商團的作戰(zhàn)中犧牲了兩個，而我殺了十個，抱歉?！?p>　　酈椒只覺得眼前一黑。

　　然后，她沒看清自己是怎么被擊飛的。只是在回過神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多了一道長長的傷口。不祥的藍色在侵蝕其中的血肉，帶來了無比可怖的痛苦。

　　首領先斬下了一旁戰(zhàn)友的頭顱，然后一步一步朝自己接近。酈椒幾乎要把自己舌頭咬穿，比傷口更痛苦的是即將融入周圍寒風的忿怨；她想把匕首舉起，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腕已經(jīng)齊根而斷。

　　首領舉起泛著電弧的湛藍刀鋒，酈椒舉起手腕露出的鋒利殘骨；因為肺部碎裂沒法繼續(xù)發(fā)聲，只能在心底質(zhì)問：

　　為什么？

　　為什么我死在你手里的孩子，比死在侵略者手里的還要多？

　　什么費迪商團？

　　你為什么要背叛？

　　為什么……

　　刀刃揮下，酈椒已經(jīng)準備好在死后也要瞪著自己的眼睛。

　　她沒想到這樣的刀鋒居然也能被輕巧擋下。

　　……

　　首領轉(zhuǎn)過了頭。

　　童話園中分布著無數(shù)監(jiān)控探頭，每一個都是他的耳目。他也相信侵入這里的外星人能發(fā)現(xiàn)這些“眼睛”，沒被弄瞎只是他們不在乎而已。

　　確實不在乎。

　　幾秒鐘前，已經(jīng)對湮滅爆破略有心得的鈍子只是片刻便調(diào)配好了藥量，黯淡的黑光閃爍瞬間便把隔著他們和首領之間的墻壁全部打破。

　　左吳上前，輕巧伸手，擋住了首領的刀。金棉趁機上前，把唯一幸存的酈椒拉走。

　　擋住首領刀鋒的男人低頭看了看倒了一地的尸體，皺皺鼻子，對空氣中毛皮的焦糊氣味感到些微的心疼。

　　然后，左吳將首席舉起，又重重摔下。鈍子和列維娜一起上來按住他的雙手雙腳，奪走他的刀。左吳踩住他的頭，切換釋放。

　　先進的裝甲原型機被輕巧撕開，瘦高的首領被直接拎出。其腳上的反關節(jié)拉開，比左吳要高上兩個頭。

　　左吳看著他的眼睛，偏頭對一邊的金棉說：“金棉，你好像有一些問題要問他，現(xiàn)在就是機會?！?p>　　金棉抿嘴，其憧憬一生的身影就在眼前，覺得心中滾燙如同煎熬，根本沒敢把視線移到首領身上。

　　只是學著左吳之前治療自己時的操作把治愈噴霧噴到酈椒身上，又俯身聽她輕微的氣音。

　　她認出了眼前之人幾乎是這顆星球上的在世傳奇，自己少年時耳朵已經(jīng)聽酈椒的事跡聽出了繭子。然后，金棉的表情幾經(jīng)變換，最終也只是對左吳擠出了一句話：

　　“……請幫我們，殺了他！”

　　左吳卻苦起臉：“暫時不行，我們還得讓他給咱們生產(chǎn)線以及零件之類，把他殺了還要費心思復活，而洗腦的前提也是讓他活著啊。”

　　首領忽然開口：“我不記得你們是哪個走私商團的成員，那在這個節(jié)骨眼造訪鶯歌索，是意外墜落的外星友人？”

　　鈍子沖左吳擺擺手，走上前來：“或許不是友人，但我們和那些走私集團確實不一樣，可無意干涉你身為土著領袖所作出的任何決定。只是需要維修星艦的工業(yè)產(chǎn)品和生產(chǎn)線之類，你能提供嗎？”

　　當然，鈍子不是在和他商量。正如左吳所說，他能配合最好。如若拒絕的話，也就是模仿上次對待科技獵人首席一樣，把他的思想換成一段程式填充，麻煩一些而已。

　　也沒麻煩多少。

　　卻沒想到，首領只是點點頭：“你們看上去不是燎原人，也就是從帝聯(lián)來的客人了？你們沒有收到帝聯(lián)的避難指令？”

　　“……收到了，如我們所說，我們是意外到來，”鈍子有些狐疑，首領對太空的了解比她想象的還要信手拈來：“你好像對帝聯(lián)的種種決定很熟悉？”

　　“那你們來的真不是時候，”首領聳肩：

　　“生產(chǎn)線對嗎？確實有，為了修建童話園準備的。可惜童話園也只修了百分之八十，生產(chǎn)線也沒來得及拆，需要用的話自取便可，我給你們開放權(quán)限?！?p>　　在幫忙處理酈椒傷勢的列維娜點頭，靈能感知下她不認為首領在說謊。左吳覺得有些訝異，他想不通為什么眼前的瘦高獸人會如此配合。

　　……

　　聯(lián)系艾山山，讓海妖利用古畫晴空開辟高維通路過來運送材料，鈍子則親手負責生產(chǎn)線的調(diào)整配備。

　　一切進行的太過順利，被看守起來的首領甚至有閑心邀請左吳來觀看觀測哨站的視野。

　　只是金棉還在逃避般照顧著酈椒，也沒說她之前的請求現(xiàn)在是否還有效。

　　左吳點頭，接受了首領的邀請。

　　觀測站一直對準著恒星的方向。

　　千呼萬喚的大家伙始露真容。

　　……

　　航道開啟。

　　首先出現(xiàn)的是帝聯(lián)的數(shù)艘戰(zhàn)列艦船，作為開路的先鋒。它們所做的第一件是就是查閱星系觀測站的日志。

　　被首領精心偽造過的日志。

　　而緹揚奇群則隱蔽到了星系更邊緣，包括那艘燎原的游牧艦船。

　　似乎確信這里該是一切正常，戰(zhàn)列艦們擺出警戒姿態(tài)，作為大家伙的護衛(wèi)。

　　然后。

　　航道當中，一個光點先行到來，又有九具碩大如同神明棺材的造物圍繞著這光點，在緩緩降臨這個世界。

　　鈍子的尖叫一下子響起，在幾人視界的公共頻道中震顫著所有人的耳膜：“臥……是帝聯(lián)的巨構(gòu)！是中子滅殺！臥槽！”

　　中子滅殺？

　　這是利用加速的中子輻射羽流，向某個星球發(fā)動攻擊的造物。輻射羽流可以破壞星球上的所有生物組織，撕毀包括病毒這么微小生命的遺傳信息，只在星球保留下冰冷的無機體。

　　和它的外形類似，就是給這個世界留下一個空蕩蕩的墓碑而已。

　　“……哈，堅壁清野計劃？我明白是什么意思了！是帝聯(lián)為了防止燎原蠻子利用幾百億土著生命打贏戰(zhàn)爭的事跡重演，決定先下手為強，收走邊境上所有土著的生命！”鈍子聲音發(fā)顫：

　　“只要沒有土著，這種武器就是空談！因為就算是蠻子也不會對本部落的人民下手！”

　　首領插嘴，他的聲音依舊溫和：“沒錯。很遺憾，鶯歌索的居民并不是‘人民’，無論是帝聯(lián)的還是燎原的，都不是?！?p>　　左吳皺眉：“逃亡者號能防御這種攻擊嗎？”

　　“當然不行！”鈍子尖叫：“這是戰(zhàn)略級的威懾武器！怎么會是我們這小小科研船能夠防御的？！該死，我們怎么跑？帝聯(lián)戰(zhàn)列艦已經(jīng)把航道附近封鎖了，它們會干掉所有接近的可疑目標！”

　　“嘗試和戰(zhàn)列艦取得聯(lián)系了嗎？”

　　鈍子抿嘴。她當然在嘗試，可惜帝聯(lián)已經(jīng)行使了它的人道——對本星系發(fā)送避難指令，甚至為可能的波及準備好了撫恤金。

　　已經(jīng)算是仁至義盡。

　　這時，艾山山的信號接入：“首領，不要裝傻！我們檢測到這個星系上仍有星艦在啟動，怎么想，也只有你準備的逃難船了吧！你在做什么打算？！”

　　“打算嗎？當然，我準備了很久，太久了，”首領舔舔嘴唇，其嘴中的尖牙已經(jīng)被歲月磨的發(fā)鈍：“我要以死在我手里的三十億同胞為代價，擊毀那臺巨構(gòu)，那臺‘中子滅殺’！”

　　左吳恍然，這大概也是燎原樂于見到的。所以這游牧鄰居才會向土著分享武器，然后遠遠的派人觀望。如果成功，那皆大歡喜。如果鶯歌索騙了燎原，那恐怕繼中子滅殺后，這里還將迎來更深度的清洗。

　　但還有說不通的地方，以及，代價？

　　金棉終于轉(zhuǎn)頭：“你的背叛，你對我們的殺戮是代價？”

　　左吳也是搖頭：“這說不通，為什么非要擊毀中子滅殺？你準備好了星艦，直接帶著你的同胞逃亡不就好？非要等到今天，如此多此一舉？”

　　首領凝視著熒幕，手指劃過操作臺，臉上浮現(xiàn)出一點點悲哀：“你以為我能搞到的星艦是什么星艦？帝聯(lián)能容納數(shù)億數(shù)十億的移民船？燎原以太空鯨的身體造出的浮空城？如果是這樣該多好?！?p>　　“可惜，我能找到的只是一些流落市面的廢品，還有擊傷那些走私團艦船時得到的一點零件。攢起來，能容納多少人？三百萬人已經(jīng)是極限，再往上恐怕只能在航道中艦毀人亡?！?p>　　“至于剩下的幾億人？嘿……與其在帝聯(lián)的堅壁清野毫無意義的死去，不如死在我的手里！”首領偏過頭：

　　“你們帝聯(lián)稱呼‘中子滅殺’為人道的武器？或許確實如此。至少死在輻射羽流下確實毫無痛苦，神經(jīng)會先于生命消亡，在最后留給死者的是幸福的溫暖?！?p>　　“而與之相對，我就是個暴君。獻祭億萬人換取的武器必須讓死者死時有強烈的意志，或者處于無邊的痛苦與忿怨下，以此換得最大的靈能波動與威力。我無法說服所有人，剩下的就是用我的背叛來達成目的，”

　　“從而，換來所有人死亡的意義！”

　　金棉身體一顫，顧不上照看酈椒，轉(zhuǎn)頭：“我們的意義，是你來界定的嗎……沒有人有權(quán)利奪走他人的生命，就算是死刑犯的死亡也是交給國家，交給拜斯神這樣更高的意志來定奪……這不是你教我們的嗎？”

　　首領沉默。

　　他經(jīng)過改造的大腦記得所有鶯歌索人的信息，恍惚間，他又回到了那個儀式上，以及更久遠之前。金棉和無數(shù)像她一樣的孩子天真的舉手提問，自己也同樣回以天真的答案。

　　“很遺憾，金棉，我騙了你，”首領微笑：“這個世界也騙了你。沒有這種道理的，至少據(jù)我所知，可不存在什么至高無上的意志親對鶯歌索裁定判決，沒有人告訴我們?yōu)槭裁匆??！?p>　　“所以，我是個暴君。我來界定你們生命的意義是什么，我來規(guī)定你們這幾十億人就必須為了那隨機挑選出的三百萬幸運兒殉難……以及滿足我的一點私心?！?p>　　左吳挑眉：“什么私心？”

　　“三百萬人已經(jīng)走了兩百萬，他們最后會去哪里？無人的荒原星系？還是就此浪跡天涯？可惜，整個銀河已經(jīng)被像你們一樣的超級文明在饕餮盛宴中瓜分殆盡。出走的人想要保存火種，就必須堅信我們擁有力量?！?p>　　“我將這種武器的設計圖刻在了那三百萬人所有人的身上，靈能里，基因里，都有！或許這樣會讓他們遭遇可怕的追獵和搜捕，但只要有一艘星艦幸存，一個人幸存，那他就會讓帝聯(lián)如芒在背！”

　　首領笑起，即便話語中已經(jīng)蘊藏豪邁，他仍是這么溫文爾雅：“我不想讓我的人民去乞求誰的包容，去成為誰誰的毛茸茸寵物；我想讓鶯歌索堅信，我們是擁有力量，可以擊毀巨構(gòu)的文明！”

　　“確實，沒有人可以規(guī)定其他人往后該怎么活，這是我最自私的一廂情愿。但我也說了，我是個暴君嘛?！?p>　　“而現(xiàn)在，你們也跑不了啦！只有配合我干掉中子滅殺，以及保護它的戰(zhàn)列艦，才是最好的選擇?！?p>　　左吳笑起：“怎么配合你？”

　　“很簡單，把金棉和酈椒交給我?！?p>　　“為什么？”

　　首席不答，忽然聳拉下了腦袋。左吳背上汗毛立起，轉(zhuǎn)頭。

　　之前他穿著的鎧甲忽然暴起，沖金棉伸出了鋒銳的刀子。這是先進的機甲原型機，列維娜靈能爆發(fā)才堪堪躲過，卻顧不上掩護金棉和酈椒。

　　金棉太慢了，左吳離她們有十幾米遠，根本趕不過去。除開眷顧，他就是個普通人。

　　卻是酈椒一把護住了金棉，可怖的傷口又一次出現(xiàn)在她背上，酈椒的脊椎被粉碎，被蒸發(fā)。迷離中，她已經(jīng)分不出什么是幻覺和現(xiàn)實，只是在金棉耳邊喃喃：

　　“你是我的……孩子？你一定要……活下去?！?p>　　說完，這名戰(zhàn)士便再也沒了聲息。金棉把她抱住，感受著她體溫迅速轉(zhuǎn)冷。

　　至于酈椒的眼神？凌冽了一輩子，最后卻是帶著點祈求的柔和。

　　左吳瞇眼，將眼前首領的頭顱撕下。鈍子沉聲：“不對，他已經(jīng)放棄了這具身體?！?p>　　首領的聲音通過廣播響起：

　　“每個鶯歌索人的生命都能增加擊毀中子滅殺的概率！所以我不會停止殺戮，哪怕每條命只能把這概率再提升萬分之一，億分之一，億萬分之一，”

　　“我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