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埋棋
天下為公，也要為受害者鳴冤。而害人敗類，才是百姓的公敵。在這條路上，無論從前多少人罹難，如今多少人犧牲，清除害人之徒，都是我們一致的目標(biāo)。
烏沿嘴角噙笑，笑著笑著眼角泛了零星的淚光。
他轉(zhuǎn)過身，想要掩飾。卻看到不遠(yuǎn)處，大司祭走了過來，然后他明白為什么沉畫不再戴針了。于是他抬手從眼部一晃而過，又轉(zhuǎn)回頭，接過她手中的針，輕輕道：“調(diào)息一下，一個人能過去嗎？”
沉畫“嗯”了一聲，隨后緩緩站起身來，向長羨那方走去。
長羨的面容不自覺地舒展，就好像看到一個久別重逢的昔日鄰家小女孩朝自己迎面撲來。她雖傷重，可卻重新嘗試著站了起來。她會踉踉蹌蹌，可還是堅強(qiáng)示人。
“帶你去一個地方，要做好心理準(zhǔn)備?！遍L羨扶住沉畫，聲線柔和，“不過也不必太過緊張，放心，不是龍宮?！彼殉廉嬒雴柕膯栴}直接回答了出來。
沉畫點(diǎn)點(diǎn)頭，由長羨帶著，掠身幾個騰空跟翻飛，平穩(wěn)地落在一處紫藤蘿瀑掩映的巖房外。
看那藤枝交錯，色澤鮮明，沉畫本能想到一個名字，脫口問道：“莫不是那位玄紫先生的居所？”
長羨輕笑，溫柔回道：“他的居所與此處類似，但是不是。這里是一處機(jī)要室。”
“機(jī)要室？”
“里面有一些情報，還有曾經(jīng)的案底?！?p> 沉畫更加疑惑，只聽長羨解釋道：“他們的罪行，我們想要直接拿到是很難的。大戰(zhàn)結(jié)束后，我們粗略統(tǒng)計了傷亡數(shù)目，還不包括陸上的鮫人。也根據(jù)比率對藥毒量進(jìn)行了大致的估計?！?p> “數(shù)目字化的估量，”沉畫用了一個專業(yè)性的術(shù)語評道，她曾跟著母親與姐姐學(xué)過簡略的歷時算法，“恐怕他們非但不會承認(rèn)，而且還會顛倒一切黑白?！?p> “真正德高望重的仁醫(yī)是不會與他們?yōu)槲榈?，甚至?xí)弑M全力拯救無辜。至于攔路虎，沒有真才實(shí)學(xué)卻要依靠行當(dāng)?shù)纳袷バ灾\財害命；沒有操守德行偏要偽作正人君子，貌似滿腔仁義道德實(shí)則殺人于無形?！?p> 長羨將卷宗攤開，讓沉畫大致閱覽，沉畫的臉色起初還是平靜，隨后越來越難堪，憤怒，悲慟，仇恨，絕望，這些情緒從眉間蔓延開來。
通道深處走來一位頭戴通天冠腰配碧玉鞶的男子，氣宇軒昂，相貌不凡。
他離沉畫越近，她便不自覺地愈發(fā)緊張。
“王上?！遍L羨率先俯首鞠禮，同時暗渡了輕風(fēng)拂過沉畫衣角，示意她從容應(yīng)對。
沉畫的怔忪轉(zhuǎn)瞬即逝，也跟著俯首，輕聲道：“王，王上......”她不知自己該如何行禮，只得硬著頭皮：“初見?；侍祛?，請恕小女子禮數(shù)不周?！?p> 男子斜睨了一眼沉畫，而后放聲笑道：“無妨，這里不是宮里，不必拘泥小節(jié)?！蹦切β暲镉腥执肢E，交融著親切與疏離。
“敢于出手相救的俠義之士越來越少了，然那些只顧自己的人，難保哪天，被害的不是自家的老弱婦孺，不是嗎？”?；视质菄@惋又是嘲諷：“到那時，他們也會突然發(fā)覺，這世間竟無人敢為他們聲援?！?p> 人人三緘其口，甚至道路以目。由是天下昌平，歹人都是善人。
?；蔬€未等沉畫回答，接著道：“所以朕想問問你，如果沒有這血仇，如果對你不控制，可你還是被命運(yùn)推到了他們面前，你該當(dāng)如何應(yīng)對？”
沉畫思忖著?；实膯栴}，這個問題的重點(diǎn)好像不是自己該如何應(yīng)對，就像問自己的籌謀，也可以回答得似是而非。
問題的重點(diǎn)是，沒有血仇跟控制，自己還會與長羨齊心協(xié)力嗎？還會保護(hù)沐魚嗎？還會為那些無辜者奮不顧身嗎？
沉畫望向?；剩x正言辭道：“一個族裔的偉大與否，不僅僅在于她孕育了多少英雄，多少光鮮亮麗的人，更在于其中絕大多數(shù)的人們是否愿意為無辜受害者挺身而出。”
她把?；史讲诺募僭O(shè)反了過來，將這世上原本的公義說了出來。
?；薯庖涣粒冻隽诵蕾p之色：“告訴朕，你的選擇。”
“竭盡全力，除惡保善?！背廉嬋鐚?shí)說出心中想法。
“好一個‘除惡保善’?！焙；士畤@，饒有興趣地問道：“在你眼里，什么是善，什么又是惡？”
沉畫想了想，開口道：“昔年，我以為人性本善，后來經(jīng)此大難，初時，我以為善惡天定，而今，我更加明白，因?yàn)槟切┖θ酥降膼海胖牢覀冊瓉砭谷绱松??！?p> 海皇直視沉畫，柔和里透出一股戾氣：“你想要陳情，可你們中原的天家不見得會給你陳情的機(jī)會，因?yàn)槟銦o權(quán)無勢無聲望。就像那登聞鼓，不是所有含冤的人都敢去敲響的，而其中敢于去抗?fàn)幍娜?，即便叩響了登聞鼓，鼓聲之下的案情也同樣可以被聞而不見。撞死在登聞鼓前，又或者從城墻上跳下死諫的，據(jù)朕所知，每年中原各地也不在少數(shù)，最后能上達(dá)天聽的，沒有幾個。”他頓了聲，幽幽道：“倘若你陳情，而永隆帝并無回應(yīng)，那時，恐怕你會更加進(jìn)退兩難?！?p> “所以，小女說，要籌謀?！背廉嫽卮鸬煤艿唬?yàn)樗缫寻焉乐弥韧?，可如今她懂得，要讓這犧牲盡可能值得。“我不是沒有抗?fàn)庍^，可是抗?fàn)幉贿^，我不是沒有申訴過，可是申訴不過。身受重傷的我，失去了自身這個保護(hù)屏障，想要鳴冤，且不說還會遭遇怎樣的阻力，在這樣的傷情下，我根本沒有辦法層層向上申冤。如此，沉畫便只能另辟蹊徑了?！?p> “與大司祭同？”?；蕬蛐?，“便是你的蹊徑？”
沉畫的臉微微一紅，又正色道：“善良的人想要永遠(yuǎn)善良而終其一生不遭遇惡的迫害，那是幾乎不可能的。經(jīng)年之后的善，皆是從與惡的斗爭中走過的善。我們既然從惡的迫害中走來，有的人是幸存，有的人是殘存，那么幸存的身居高位者理應(yīng)援助殘存的無辜受害者，只要他還心存善念?！?p> 善良的人保全善良，經(jīng)過與惡的斗爭的善良也要保全正在受害的無辜。
“你說得很好，可惜這世間的善惡，不是你想象得那樣分明。表面是白，實(shí)則黑心，白里黑而且坐擁權(quán)錢勢能行燈下黑?！焙；蔬盗诉蛋笭?，忽而笑道：“胡蘿卜坑頂多栽跟頭，可黑心白蘿卜卻能害人性命而逃脫罪責(zé)?。 ?p> “我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爭取正義的保守。我與大司祭同，而天下心存善念的人與我們同，”沉畫說出經(jīng)書上的一句至理名言：“不敵擋我們就是幫助我們?！?p> 不敵擋就是幫助，很好，?；市睦锏馈?p> “朕還要知道，仇恨在你心中的分量?！焙；室姵廉嫴唤猓憬忉屨f：“這對朕不重要，但對沐魚很重要?！?p> “小女的家仇，與沐魚的關(guān)聯(lián)？”
“假如你見到永隆帝，一上來就和盤托出這一切，想要換個沉冤昭雪，那你叫朕的沐魚怎么辦？”
“沐魚是我的朋友，我不會連累朋友。就像我也對烏沿表達(dá)過，必要時先犧牲我?！背廉嬚f完，又覺得有點(diǎn)答非所問，便補(bǔ)充道：“其實(shí)我心里沒有仇恨的概念——在沒有遭遇這場慘案以前。”
她停了停，咽了口吐沫，“什么是仇恨呢？別人打我一拳，我還回去或者不還回去，都無所謂。因?yàn)檫@一拳的外傷可以愈合，而我的心靈也不會因此重傷。就算不是一拳，是漫長年歲里很多次霸凌與欺辱，只要我的身體還是完好的，我的家人和好友還在，我都不會選擇同歸于盡的方式或者犧牲自己的法子去解決這個問題。”
她的眸色漸漸下沉，神情變得悲戚，“可這場慘案，那些敗類害得我家破人亡，重傷無法復(fù)原，好好的人生全部焚毀，他們還沒有收手，非但不收手并且更加肆無忌憚?！?p> 說著說著，她哭了，忍不住撕心裂肺：“有冤報冤，天經(jīng)地義，有仇報仇，理所應(yīng)當(dāng)。天懲，人懲，歷史之懲，一樣都不能少！”
字字剜心。
“沒有在天下人面前陳情，虞家、海氏的冤屈與凄慘，又如何能得到真正的昭雪？我虞沉畫若是怕死，也不會有勇氣跟他們抗?fàn)?。一時勝負(fù)在于勢千秋勝負(fù)在于理，我就是要跟這世間講講道理！”沉畫緩了好久，才讓自己重新平復(fù)下來，“我不會用沐魚的安危去做任何交換，我會在她身前保護(hù)她，盡管如履薄冰，我身負(fù)內(nèi)傷，可我仍然可以用自己的經(jīng)驗(yàn)和本能的反應(yīng)，在深宮之中保護(hù)她?！?p> ?；矢惺艿竭@個叫沉畫的女子胸中的剛烈，也感受到她心底的溫柔，“能如此護(hù)著沐魚，朕很欣慰?！彼度チ速澷p的目光，也停頓了半晌，然后又道：“如果將來某天，他們察覺到你在誓死保護(hù)沐魚，到時他們誣陷你一個私通敵國的罪名，你便跳進(jìn)黃河也洗不清了，而且老百姓也會因此把所有臟水潑到你身上，他們以此為由便能立即將你處死?！?p> “如果保護(hù)一個他族的朋友，而且這位朋友善良且無辜，我就要因此背負(fù)罪名與罵名......如果因?yàn)樯硖幉煌逡?，便是私通叛國之罪——那么古時的奴隸反抗奴隸主，簡直就是罪大惡極了，前朝揭竿起義的歷史豈不也要改寫？”沉畫當(dāng)然知道他們會怎樣步步構(gòu)陷申冤之人，她沉聲道：“我要做的，是除惡保善之事。正義不分邊界。百年之后，總會有人給出公道的評價?！?p> 但這些都不重要了。九死不悔，為公道。
?；示}默了須臾，眉宇間呈現(xiàn)了一絲暖色，這世間的公義，從來都不是別人給的，而是自己討的。
“大夏的迎親儀仗已經(jīng)在來的路上了，留給你們準(zhǔn)備的時間不多了，要把握好機(jī)會?！焙；蕦⑦@話說給面前的兩人聽。
長羨見王上不再對沉畫發(fā)問，心里舒了口氣，他鞠禮道：“王上請放心，臣定會安排妥當(dāng)。”
“朕回宮，你們也回殿里罷?！焙；实瓛佅轮家?。
“恭送王上?！遍L羨這樣說，沉畫也跟著如此說。
?；逝R去前，將一玉飾交給沉畫，上面雕著晶瑩的白蓮，一塵不染?！斑@是朕宮中的寶物，出淤泥而不染，與你的品性相合，將它收好，說不定將來能夠用到。”他沒有告訴沉畫這件東西除了裝飾還有什么用處。
沉畫怔忪了一瞬，趕忙行禮：“謝王上?！?p> ?；蕯[擺手，離開了機(jī)要室。
良久，長羨側(cè)對沉畫，柔聲道：“你是第一個。”
“嗯？”
“王上第一次御賜人族女子這等寶物。”長羨的眸子里閃爍著光亮，好似清風(fēng)拂面：“你在海國，得了皇室的庇護(hù)?！?p> 沉畫握著那玉飾，低頭看了看，沒有多想。她抬首，問長羨：“先不說這個，我想問問你，我要怎樣安排出去？迎親隊?wèi)?yīng)該會給沐魚預(yù)備他們所選定的女侍，我......”
“據(jù)線報，大夏迎親使鄭經(jīng)早前已被永隆帝秘密派往東境探察形勢，并未與其后的隊伍同行。這兩日我?guī)闵习?，演一出好戲?！遍L羨令沉畫不必?fù)?dān)憂，沉畫卻微微一怔，“好戲？”
“總要設(shè)法叫鄭經(jīng)先信任你。我雖不能直接安排，但可借他人之手為你鋪路?！?p> 看著長羨自信的模樣，沉畫心里的擔(dān)子落了一些。
他帶她返回海堡，又替她施針運(yùn)功，然后為她備下飯菜，囑咐她早早休息。
當(dāng)沉畫服下止痛丸，將身子緩緩滑入毯子里時，待藥力發(fā)作，她終于感到片刻的輕松與舒適。要是能不受這骨毒之折磨該有多好，興許自己還能做更多事情。
可被害已是既成事實(shí)，傷情無法改變，那就只能硬抗了。
扛到下一個天明，天終將明嗎？
希望我還能活著，看到黎明。
這是暗夜曲，是黎明的前奏，但不是每個在沉默中守著真相的人都能聽見曲終尾音的。
一個弱女子，受害了，重傷之軀，還要與那白布遮掩下的黑幕做斗爭，這叫傳奇，其中的家國情懷與大無畏的犧牲精神，都不容任何人妄圖玷污，無論終局走向何方。
陳情是一個含冤者的權(quán)利，沒有誰有正當(dāng)理由阻攔，縱使他們將所有的罪名都強(qiáng)行加在她身上，為天下計也永遠(yuǎn)都是她的赤子之心。
以一人死，換天下生，她如此說。
從什么時候起，一個善良人開始知道何為真正的善惡，不是這個人被教化識忠奸，而是這個人或者這個人的至親師友無辜被害時。
沉畫是被折磨醒的，隨著受傷時日的推移，夜間一粒止痛丸的效力漸漸減弱，刺骨的疼痛，從深處到邊緣，再從末梢反射回內(nèi)里，全身的經(jīng)絡(luò)仿佛藤網(wǎng)交織，而藥毒在不斷侵蝕這繁復(fù)的根枝。
她在床榻上痛得翻來覆去，隨后蜷縮在一角，喘息了好久，才讓自己添了一分氣力，靠著這恢復(fù)的一分氣力，硬撐著坐起身來，靠在檐邊，就這樣等著，熬著。
她不是沒有痛得發(fā)汗，可是她顫著手抹掉了，她不是沒有痛得咬唇，可是她磨著牙捱過去。
也許在旁人眼里，意志力是戰(zhàn)勝殘忍的最好方式，可面對藥毒損傷的這些日子，沉畫發(fā)覺，重傷的傷情，光靠意志力是不行的，一定還要有別的東西。
比如，還有人愿意守在你身邊。陪你度過這漫長黑夜。當(dāng)然也可能長夜無盡。
待到辰時，沉畫服了藥之后，便起身收拾一番，她將與大司祭前往陸上。
見到長羨時，他也身著便服。他對她明眸一笑，那笑容的溫度，瞬間便叫沉畫忘記長夜難明的折磨。她回他以淡然淺笑。
他扶著她的身子，沿著深海緩緩潛行，慢慢升騰，直到露出海面。時光仿佛定格，然而沉冤不能永遠(yuǎn)石沉大海。
長羨的體質(zhì)已不懼骨毒，雖說毒溝是為鮫族所設(shè)，對人族無礙，但考慮到沉畫的傷勢，他沒有像往常那樣穿梭，而是帶她潛入商船，隨船靠岸。
當(dāng)沉畫再次站到陸地之上，她看著綿長的海岸線，已恍如隔世。其他女子如自己這般年紀(jì)，大約會欣喜地觀望美麗而寧謐的風(fēng)景?？伤齾s心中隱隱作痛，甚至于不敢面對。
無數(shù)次告訴自己已經(jīng)變成這樣了，可還是無法相信，他們都一一離開自己了。無數(shù)次告訴自己從此無論能夠續(xù)吊多久的命，都得跟骨毒的傷情時刻抗?fàn)?，卻再也無法觸碰曾經(jīng)完整的自己。
長羨擔(dān)心海邊風(fēng)涼，便替沉畫披上了一件氅衣。他或許感知到她的心境，便沒有多說什么，只是陪她靜靜等待。
物仍是，人已非......
倔察奉命前來接應(yīng)，一看見沉畫便露出訕笑，想起了順手撈、順手扔跟順手托、還有順手?jǐn)埖膱鼍?。沉畫怔忪片刻，看著眼前這小廝，覺得甚為熟悉，好像在哪里見過，還未等她開口詢問，長羨便將她扶入馬車，自己牽起了馬就要駕車而行。
“大，大司祭，還有我呢！您進(jìn)去就成，我為您策馬?！本蟛焖坪醢l(fā)覺哪里不對勁。
長羨在颯颯凜風(fēng)中拋出四個字：“你，走水路。”
“......大司祭，我，這是又犯了什么事??？”倔察委屈巴巴，不明所以。
“我怕遇到盤查，你身上可是有鮫族印記的，跟我們同行，不能這般明目張膽?！?p> 倔察甚為無語，怎么多了個女子出來，自己就不能光明正大地跟大司祭同行了。他耷拉著腦袋，很是郁悶，等他回過神來，馬車已經(jīng)跑開了，徒留他一家伙在原地轉(zhuǎn)圈。
“我們這是要去哪里？”沉畫掀開車簾，迎著風(fēng)對長羨問道。
“蘇州城?！遍L羨扭頭回答，并說；“快坐回去，馬車車速快，風(fēng)大，容易沖到。”
沉畫微笑著點(diǎn)頭應(yīng)允，然后放下簾子，心里淡淡道：蘇州......
進(jìn)城時，正趕上全城大喜，原來是江寧的越家和蘇州的吳家聯(lián)姻，在江寧辦了婚宴之后，又到蘇州回門。擺回門宴的時候，吳氏開了粥棚，給窮人施粥，還遍地灑喜錢，叫大家跟著湊熱鬧。
吳氏乃姑蘇大族，即便曾經(jīng)家道中衰。海氏敗亡之后，江南官商大都向吳氏靠攏，明里暗里都和朱為鶯的夫家搭上了關(guān)系，不過為了遮掩風(fēng)頭，吳氏沒有直接接過海氏的全部衣缽，而是通過與其他家族的聯(lián)合，貌似平分秋色。實(shí)際上，吳氏已隱隱具備江南第一皇商的勢力跟實(shí)力了。
沉畫跟長羨隱在人群中，了解了大致的情況。她喃喃道：越明跟吳喜兒的婚事......她還記得姐夫赴京都的時候，正值秋天，一個豐收的好時節(jié)，然而不過就是一個季節(jié)的變換，一切就全都不一樣了。
迎著新春把舊除，迎著新春辦喜事。
“走罷?！背廉嫷卣f，“我們?nèi)マk正事，何必在這里看熱鬧？”
“好。”長羨的回答給沉畫的感覺是，可能他并不知道虞家曾與越家定親。
“江南盡歸吳氏朱氏等所有了，對嗎？”沉畫隨著長羨前行，仍是忍不住問道。
長羨知道沉畫心里難受，于是安慰她：“他們貪多必失?！?p> 沉畫又道，像是失了神的瘋女，“你看啊，他們偽裝得多像啊，一面在暗中肆意殘害忠良，一面又裝作青天大老爺并慈人濟(jì)世的施主。”
長羨聞言，頓住腳步，扭過身來，一把將沉畫攬入懷中。
“他們把姐夫誣陷為奸污犯，他們把海蘭構(gòu)陷為鬧事者，他們把爹娘逼死，把海氏滅族......”沉畫悲從中來，無論再怎樣竭力忍受，終究還是掉了眼淚，一滴一滴停不住。“還把我害得如此生不如死......”
她的氣息在他懷里一圈一圈旋著升出，他知道她已痛得不能自已。
“總有一天，他們的罪惡，會被天下人皆知。”長羨扶了扶沉畫的肩頭，“有我在，我會保護(hù)你?！?p> “遍體鱗傷不知傷......”良久，沉畫輕聲吐出這七個字。
外傷雖然愈合，滿身的內(nèi)傷卻不能恢復(fù)，日日夜夜殘忍的折磨，當(dāng)她再看到傷心的人事，她覺得，這已經(jīng)不算什么了，比如越明的拋棄跟背叛。
這算什么呀，她心里苦笑：比起全家被害，自己身受重傷。
只是......沉畫驀地想起一件事來，就是最后一次見到越家夫人時——她猛然抬頭，看向長羨，緊緊盯著他的眼眸。長羨的臉龐有一瞬的微紅，不過她沒有留意?！霸郊?，可是與吳氏朱氏合謀了？”
長羨惶惑：“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沉畫感到心中最后一瓦防線被徹底擊潰，“所以當(dāng)初所謂的虞家造假案，很可能是越家所為，然后栽贓到我們頭上？”
“嗯。”長羨給出肯定的答案。
沉畫眼里露出一絲哀絕，“這筆帳，我要算。”
長羨點(diǎn)點(diǎn)頭，“越家根基不算太穩(wěn)，若是想探出什么問題，還是有跡可查的。”
沉畫嘆了口氣，“我們還有要緊的事情去辦?！边@個，只能暫且緩緩了?！班嵔?jīng)在蘇州城的落腳處是哪里？”
“錦江客棧?！遍L羨看著沉畫矛盾的樣子，心里也跟著嘆了口氣，忽然有些迷茫，而后抬手替她抹掉了眼角尚且掛著的淚水。
一觸的溫涼，她想要留戀，卻也奢望不得。
“我們要如何做？”
“沐魚的陪嫁婢女安排了兩個，但是到了大夏皇宮，不能確定能否同時留下兩個鮫族婢女，就算勉強(qiáng)留下，也會被嚴(yán)密監(jiān)視，甚至可能很快遭遇危險。所以，如果你能成為沐魚的貼身人族女侍，對我們的計劃最好不過。”長羨看到沉畫神情微變，知道她擔(dān)憂之處，補(bǔ)充說道：“永隆帝為了表示誠意，不會命后宮主動指派，而是由沐魚從迎親使提供的名單里自己選擇?！?p> 從迎親使提供的名單里？如此說來，沉畫想，遴選女侍的事宜算是交由鄭經(jīng)負(fù)責(zé)了。“那，鄭經(jīng)是從京都帶人來嗎？”
“朱氏自然希望自己安排的人能夠進(jìn)入?！遍L羨輕笑，“可偏巧，鄭經(jīng)是個榆木腦袋讀書人，我猜測他唯恐在這上面出岔子，致使后宮不和，影響朝政。所以他來到江南時，并沒有從京都帶人，他要在這里親自遴選?！?p> “這，你是怎么知道的？”沉畫揉揉眼睛，有些不解。
“因?yàn)猷嵔?jīng)已經(jīng)吩咐他的屬下去辦了，自然逃不過我們的眼線?！?p> “如此，我們應(yīng)當(dāng)先去錦江客棧察看一番?！背廉嫽腥淮笪?，“還是說你另有安排，我可以直接進(jìn)入候選人名單？”
長羨從懷里掏出一份文牒，遞給沉畫，“這是你的新身份?！?p> 沉畫接過文牒，仔細(xì)看了其中的內(nèi)容，“涂山氏，”她輕聲呢喃，默默記下，然后點(diǎn)頭道：“我明白了?！?p> 兩人默契地相視一笑，隨后，長羨將沉畫送到錦江客棧對面的望仙鋪旁，交給她一只普通款式的玉鐲，然后自己輕輕一個旋身，便退避到側(cè)邊。
鋪?zhàn)永锏幕镉嬕娨簧倥吡诉M(jìn)來，眼珠子溜溜打轉(zhuǎn)問道：“姑娘想當(dāng)什么？”
“來投奔親戚，人沒找到，銀錢卻不夠用了，這只玉鐲，您看看能換多少？”沉畫利索地直奔主題。
伙計看那玉鐲質(zhì)地普通，沒有接過，而是訕笑：“姑娘是打算返鄉(xiāng)，還是留在這里做工？”
“我還可以留在這里做工？”沉畫故作訝異的神情，“賺錢養(yǎng)活自己嗎？”
“當(dāng)然了！”伙計甚是高興，他看眼前的姑娘單純干凈、沒見過世面，覺得自己這單生意很有把握，抵押一只不值錢的玉鐲跟轉(zhuǎn)賣一個女子自然是沒法比擬的?！肮媚锟稍犝f過府人司？”
沉畫剛想搖頭，鋪外卻傳來一陣喧嚷。她和伙計的目光都隨之調(diào)轉(zhuǎn)。只見一身著灰布大衫的小丫頭被兩個身穿白棉襖的中年男女鉗制著，架著往前走。
那小丫頭哭哭啼啼，嗚嗚咽咽，掙扎著想往后退。
那婦人騰出手來跟望仙鋪里的伙計打招呼?；镉嬕姞?，連忙呲牙咧嘴笑著：“雪花嬸嬸您這是？”
“自然是請您幫著介紹到府人司啊?！睆哪@兒，有門路，還有好價錢。被稱作“雪花嬸嬸”的婦人笑得合不攏嘴，發(fā)髻上的假寶石明晃著刺人眼睛。
“為了錢，你們真是喪盡天良！”小丫頭掙扎了半天，終于說出一句囫圇話。
“我們都是為你好！”雪花大嬸張口一句話便顛倒了黑白，骯臟的交易做多了，說謊自是不用打草稿。要不是為你好，直接找人牙子把你賣到黑市或者青樓，哪里會有府人司的待遇？
沉畫覺得這腔調(diào)甚為耳熟，自打江寧慘案案發(fā)，這類婊言婊語就沒有停過。
我們都是為你好，所以害命又謀財。呵呵。害人害得如此喪心病狂，謀財謀得如此心安理得。
那小丫頭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急得一直哭，卻不知如何是好。沉畫有意幫她，雖不知她是怎樣落入眼前這一男一女手中，但沉畫知道，小丫頭一個人斗不過他們，如果再回去，更是狼窩。“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p> 小丫頭抬頭，看到鋪?zhàn)永镞€有個小姐姐，像是抓到救命稻草，連忙道：“我叫蘭兒——”
她還想繼續(xù)說，卻被雪花大嬸給打斷了，“人我送到了，過兩日再來?！痹賮砬遒~。雪花大嬸拉住身旁男子的胳膊，徑直離開了。
蘭兒見此情景，也要跟著跑出去，還沒待她邁出步子，伙計便側(cè)身擋在了她面前?！疤m兒，府人司的待遇很好的，方才與你說話的這位姐姐，也是想要進(jìn)去的，不妨你二人結(jié)伴，也好相互照應(yīng)?！?p> 沉畫真想朝那伙計翻白眼，怎的還想叫我“協(xié)同作案”？“我是要賺工錢的，蘭兒年紀(jì)尚小，她若不愿，怎可強(qiáng)行扭送？”
“可她欠著錢呢！”
“你說什么？”沉畫又是滿臉訝異，這次是真的訝異，“這么小的女孩，欠什么錢？”
“一大筆醫(yī)藥費(fèi)，喪葬費(fèi)，救濟(jì)費(fèi)?！被镉嫵蛄搜厶m兒，見她欲言又止，便也不再多說。
“我?guī)銈內(nèi)ズ笤荷宰餍菹?，待府人司的管事前來?！被镉嬚{(diào)開話題，又對沉畫道：“姑娘，你也幫我安慰安慰這小丫頭唄?！?p> 便是不用他說，沉畫也是會如此做的。她牽起蘭兒的手，就像曾經(jīng)她與她的阿蘭手牽手。
蘭兒的掌心微微顫動，在沉畫的輕撫之下很快平穩(wěn)下來，兩人一同跟隨伙計到后院的茶水間歇息。
在確認(rèn)伙計離開之后，沉畫率先開了口：“蘭兒妹妹，別害怕，如果你不想去府人司，我會設(shè)法幫你逃脫，你能先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嗎？”
蘭兒有一瞬的失神，但看著沉畫誠摯的臉龐，也便反應(yīng)過來，“姐姐是自愿要進(jìn)府人司嗎？”
沉畫點(diǎn)點(diǎn)頭。
“為何，那里可相當(dāng)于簽了賣身契??！”
“我有我的打算，妹妹不必?fù)?dān)憂。”沉畫抬手拍拍她的肩膀，壓下自己身體里的劇痛，努力綻出一個笑容，“那些人和你是什么關(guān)系，如何能夠強(qiáng)迫你至此？”
“我與阿爹阿娘來城中賣藝，阿爹偶感風(fēng)寒，便去醫(yī)堂拿了藥，不知怎的，我娘也染上了惡疾，拖上一段時日之后，家里攢下來的銀錢就都花光了?！碧m兒說著，眼眶忍不住泛紅，“聽說有位大官人在城里開了濟(jì)慈堂，收容老弱婦孺，于是我與爹娘便到了那里?！?p> 沉畫聞及此，脫口問道：“管事的，可是方才送你來這里的那二人？”
蘭兒輕輕“嗯”了一聲，繼續(xù)說道：“然而爹娘還是沒能熬住，他們便要將我抵給府人司。”
“既然是濟(jì)慈，為何還要找你要錢？”沉畫不解。
“我一開始也不明白，不過這段時日里，見了好幾個跟我同樣遭際的少女，總算是懂了他們的意思。所謂濟(jì)慈，就是吊著我們家中老人最后一口氣......”蘭兒語頓，眼神寫滿了絕望。
“然后再把孩童與青壯年賣身還債？”沉畫下意識詢問，她從蘭兒的神情中找到了答案。
“那個雪花嬸嬸，就是專做這門生意的?！碧m兒裹緊了衣衫，袖口的補(bǔ)丁往里縮了一縮。“我連爹娘最后一面都沒見到，他們說是沒了?！?p> “他們說沒就沒嗎？”沉畫義憤填膺，“怎又是如此無恥邏輯！”說不定蘭兒父母尚在人世呢！
“有殞身案牒，我也沒有辦法去求證。不過想來，他們應(yīng)該不會拿這種事情說謊罷?！碑吘沟锷狭四隁q，身子又不好。“只是，他們還說，因?yàn)樽詈髱兹?，給爹娘用了上好的藥材，這明細(xì)不能算在濟(jì)慈的賬目上，所以除了喪葬費(fèi)，我還要拿出最后一筆醫(yī)藥費(fèi)?！?p> 呵，沉畫怒從中來，“蘭兒，他們給你爹娘服用的是什么藥？”
“聽說是......”蘭兒想了想，僵硬地吐出三個字：“續(xù)命劑。”
“......”沉畫大為光火，“哪里來的？”
“好像是江寧分號那里運(yùn)來的珍稀藥物，每一劑都貴得很?！?p> “且不說藥價的問題，他們都不叫你見爹娘，事出反常必有妖，蘭兒你光明正大離開那地兒，他們難不成要拿你到官府索財？”
蘭兒眼神呆滯，神色瑟縮，半晌，她道：“他們說，我一家人受了他們的恩，如果我不還債還不知恩圖報，我的名聲也就毀了。牢獄算什么，癲院，青樓，就連乞丐窩棚都不會收留我。沒有人敢與他們對著干，可是誰若幫了我，便是與他們作對?！?p> “......還帶如此恬不知恥捆綁好人？”沉畫徹底震驚，真是道德綁架到完全不要臉的地步！手段也夠齷齪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