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禮賢下士
林建義叫一名稚齡少女一下子喝破了身份、來歷、甚至是眼下遭遇的尷尬之事，一時間覺得難以置信。
可是寧綰朱坐在他對面珠簾背后，說話的語氣是那么親切而自然，話語之中又透著十二分的自信，因此剛才那話實(shí)在不像是在別人授意之下所說。他見機(jī)也快，此時便干脆也一躬到底，對簾子后面的小人兒說：“寧二小姐！在下姓林，名叫建義，是都察院御史邵大人的幕僚，確實(shí)是奉了邵大人之名來到杜家村的。”
寧綰朱聽他自陳身份，一點(diǎn)兒也不錯，微微頷首，問道：“今日是什么人將事情栽在了先生身上，先生可曾查到了？”
林建義便想要抹汗。白天的時候，他見機(jī)不對，連忙避了出去處理這件事，好不容易將事情抹平，卻還沒有將到底是什么人暗中作怪給查出來。若不是剛剛莊頭寧永強(qiáng)過來相請，提及此事，將他想要知道的事情交底給他，只怕現(xiàn)在林建義還在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呢。
聽到寧綰朱相問，林建義心里一動：難道那寧莊頭所做的事情，竟全是眼前這位寧家二小姐吩咐的？
他想到這里，心里隱隱有點(diǎn)不安起來——這寧綰朱與他印象之中受害被掉包的庶女形象相差太遠(yuǎn)，這寧家的二小姐，不是應(yīng)該既懦弱又膽小，怎會是眼前鎮(zhèn)定自若的樣子？林建義突然驚覺，如果眼前這位寧家二小姐，才是真正操控一切的大奸大惡之人，那自己又該怎樣？
豈料這時候?qū)幘U朱突然從她椅上站起了身，伸手撩開那一幅琉璃珠簾，走進(jìn)了偏廳里，來到林建義面前。
林建義只見這眼前的少女，穿著一身蜜合色的妝花通袖小襖，一頭烏真真的秀發(fā)隨意梳了個鬏兒，脂粉不施，但卻透著雪肌花貌，青春可人。她面上一對大大的杏眼，澄澈、從容，如一泓秋水般不帶任何雜質(zhì)，正定定地看著林建義。
林建義突然覺得此前自己乃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而寧綰朱卻淡笑著，微微朝林建義福身下去，道：“先生，小女有一不情之請?！?p> 林建義拱手，道：“請說！”
寧綰朱張口欲言，卻又故意縮了回去，道：“還是罷了！原是小女想得不周到。先生大才，怎可能，怎可能……”她唱念做打，做到十足，一邊說，一邊還微微搖頭。
林建義登時有點(diǎn)心癢難搔，故作豪放地笑道：“在下一個人，半世飄零，入不得仕途，哪里談得上什么大才。寧小姐若是有所差遣，但說無妨?！?p> 寧綰朱微微嘆了一口氣，似乎還有點(diǎn)猶豫，將林建義的胃口吊了個十足，她卻冷不丁問了出來：“先生，我眼下身邊缺一名懂得謀略之人，從旁輔佐，不曉得先生可愿意屈就?！?p> 林建義聽了這話，實(shí)在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他竟呼吸急促，只覺得一股怒氣騰地從心底升了起來。一時之間，林建義面孔漲得通紅，被一個女人所驅(qū)使，還是個……這么小的，小女人……
寧綰朱見他這幅模樣，面上便如籠上了一層寒霜一樣，然而那雙杏眼卻越發(fā)的明亮，眼光深得似乎能直視林建義的內(nèi)心。她冷冷地道：“林先生在我外祖舅父身邊已經(jīng)有好些年頭了吧！應(yīng)該知道我外家所講究的是正道——而先生卻行事偶爾會用詭道之術(shù)。所以，雖然先生胸中自有溝壑布局，可是卻難得施展，只好來這寧家莊子上，替人來解開這嫡庶互調(diào)的雞毛蒜皮之事?！?p> 可不是么，這林建義在前世里竟然能想出逼皇上退位，太子提前即位這等招數(shù)，來阻止?jié)h王奪嫡，他所維護(hù)的雖是正道，但是絕不是以堂堂正正的手段。
然而這樣的才具，卻是她寧綰朱在內(nèi)宅之中所需要的。
想到這里，寧綰朱背著手，仰頭直視林建義的雙眼，徐徐嘆道：“林先生，我是在為你可惜??！”
林建義只覺得自己滿腦袋都是汗，甚至有些哭笑不得。眼前的這個小女孩兒，怎么一點(diǎn)兒也不像是內(nèi)宅婦人爭斗之中的受害者犧牲品，旁人眼里她所遭的種種刁難，在她口中竟只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然而，叫林建義更為心驚的是，眼前的這小小女孩，三言兩語之間，竟然對自己投奔邵家之后的遭遇說得一清二楚。而她對自己所持政見與手段的評價，竟然一絲都不錯。林建義聽得心神激蕩，然而寧綰朱故作老成，說她在為自己“可惜”，令林建義簡直哭笑不得，幾乎愣在當(dāng)?shù)亍?p> 豈知寧綰朱此刻卻如同自言自語一般嘆了一口氣，道：“其實(shí)本也沒指望著先生這么快就能答應(yīng)的。我原也覺得，若是請先生在我身邊時時輔佐，未免也太屈才了。”
林建義聞言苦笑，曉得這是對方在以退為進(jìn)。他忍不住接口道：“本來這點(diǎn)薄才就無甚用武之地，哪里就談得上屈才不屈才的呢？”
寧綰朱聽著眼前一亮，曉得林建義已經(jīng)有些意動，當(dāng)下趁熱打鐵，對林建義道：“先生若是能幫我，我別的不能許給先生，但是‘快意’二字，卻是有把握。”
她見林建義不借口，曉得一時之間，眼前的之人還無法做決定，當(dāng)下便道：“先生，今日之事，始作俑者是寧家莊子上的內(nèi)院婦人。今日查出了外頭接應(yīng)之人，我們必是會將這條路子給切斷的?？墒菑慕袢掌?，先生還是要提防內(nèi)宅之人，千萬莫要與寧家內(nèi)院里的丫鬟或是媳婦子有什么交集，否則只怕惹禍上身。”
說著寧綰朱便微微躬身，退回到那琉璃珠簾之后，卻再沒正眼看一眼林建義，反而自去榻上坐了，卷了一本書籍在手里，低聲吟哦起來。
林建義失魂落魄一般，竟然朝寧綰朱一躬，跟著才轉(zhuǎn)身出門，隨著在門外候著的寧永強(qiáng)，回去了外院他暫時的居所。
這件“栽贓不成”的事件，在寧家莊子，便算是告一段落了。
邵姨娘見這等伎倆沒有影響那“潘”姓行商分毫，自然抱怨秋雨辦事不利，要秋雨想辦法與大壯聯(lián)絡(luò)，重新布局。邵姨娘在自己房里端坐著道：“咱們這兒就一而再再而三，我就不信了，這姓潘的能運(yùn)氣多久?！彼冀K以為這“潘”姓的行商是運(yùn)氣，這才逃過了一劫。
秋雨尷尬非常，她本想這回算是最后一次求大壯了，所以此前用來激大壯的話說得有點(diǎn)絕，可是沒想到竟是這么個結(jié)果。
她再度摸到前院，想與大壯說話的時候，這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大壯和他那個兄弟，竟然都不見了。隔了幾日，秋雨才接到了可靠的消息，說是大壯在山里摔斷了腿，送回他老家休養(yǎng)去了。
秋雨驚得張大了嘴。大壯的底細(xì)她一清二楚，他就是杜家村的人，因?yàn)榧依锶硕歼^世了，這才賣身到了寧家莊子上的，這樣子一個人，哪里又有什么“老家”？
秋雨馬上便曉得此前的事情都敗露了。
可是邵姨娘那頭，又咄咄相逼，萬般無奈之下，秋雨將大壯的事情向邵姨娘和盤托出，只說是大約不能指望外院了。
邵姨娘的臉色立即變得慘白，隨即又漲得血紅，指甲掐到了掌心之中，直掐出血來，卻兀自不覺得。她跟著起身，立在窗前，向院兒里看了一會兒，突然道：“若是外院的都不頂事，那便用我們內(nèi)院自己的法子來好了?！?p> 這回輪到秋雨心里暗叫不好。她眼見著邵姨娘的目光在自己面上晃來晃去，只覺得背后連汗毛都一根根地豎了起來。
邵姨娘卻轉(zhuǎn)臉，將目光投向了在院中灑掃的秋雨身上，接著便冷漠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就是她吧！”
秋雨聞聲，如蒙大赦一般，應(yīng)下之后便退了出去。直到她退出了邵姨娘的屋子，她才覺出，自己背上的一大片，已經(jīng)全部被汗?jié)窳?。在院兒里的秋雪見到秋雨從屋中退出來，很是關(guān)切地問了一句：“姐姐還好吧！姨娘那頭，沒有責(zé)罰你吧！”
秋雨搖搖晃晃地走了兩步，秋雪趕緊上來扶著。秋雨見到秋雪面上還微微留著一些上次受掌摑之刑留下的紅痕，心里未免更加不是滋味。她回頭望望邵姨娘的屋子，搖頭道：“還好！秋雪妹妹，我沒事?！?p> 前幾日晏氏屋里的潤兒遞過來的那些話，又在秋雨耳邊回蕩著。
秋雨的眼神便又游移起來。
那日林建義與寧綰朱一番對答，令林建義印象絕深。他又在寧家莊子上和整個杜家村里打聽了一遍寧綰朱的事跡，又聽了寧綰朱的不少好話，跟著林建義又打聽到了前些時日杜家村遭了“盜匪”，是寧綰朱在寧家莊子上挺身而出，“嚇退”了一眾盜匪，令整個杜家村平安無虞。
林建義聽說了這件事情之后幾乎大吃一驚，再細(xì)問起來，他才發(fā)現(xiàn)，杜家村里，竟無一人，確切地知曉寧家二小姐是怎樣“嚇退”盜匪的。
至此，林建義才真正開始覺得這個寧二，并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