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山雨突至
在寧家莊子里的頭一晚，寧綰朱和雁回擠在了一個小院兒里。兩人將院門從里頭緊緊地拴上，這才稍稍覺得安心些。兩人都是又累又怕，雁回很快便睡著了。然而大約是因為身體里面是一個成年人的靈魂，寧綰朱則在榻上輾轉(zhuǎn)不寐。
她身上蓋著一床天青色被面的普通棉被，大約剛剛曬過不久，蓋在身上松松軟軟的，聞在鼻端盡是那最為樸實的棉花味道。不知怎地，寧綰朱聞著這曬過棉被的味道，心中漸漸地寧定下來，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去。再醒來的時候，早晨的陽光正從窗外斜斜地照進(jìn)來，明亮而溫暖。寧綰朱只覺得精神一振。
窗外有人說話。
“雁回——”寧綰朱將雁回喚了進(jìn)來給自己梳妝。
雁回將寧綰朱一頭烏真真的頭發(fā)打散了，慢慢地梳著，一面低聲對寧綰朱說：“剛剛秋雨過來說，姨娘昨晚就病了，在發(fā)熱。莊頭已經(jīng)請了村里的大夫過來看。另外秋雨還說，昨日的事情，已經(jīng)急報回南陽城里去了。但是二小姐的貼身衣物都失落了，所以請二小姐先將就將就莊上孩子的新衣……”
秋雨是邵姨娘身邊的大丫鬟，是從邵家一直跟過來的。邵姨娘若是病，秋雨也能幫著理些事。
寧綰朱搖手道：“不妨事，我本來就想在這莊子附近好好玩玩，便是人家的舊衣，只要身量合適的，就拿來給我吧。舊衣穿著舒適，不怕臟也不怕破，正好游山玩水的時候穿著。”
雁回聽了，點點頭，說：“奴婢這就去找莊頭娘子去尋去?！备謮旱吐曇粽f：“姨娘那里，我們該怎樣？”經(jīng)過一晚，雁回總算恢復(fù)了原先活潑愛說的性子，只是對邵姨娘仍然心有余悸。
寧綰朱便道：“你遞個話給秋雨，就說聽說姨娘病著，我們就不過去相擾姨娘養(yǎng)病了。另外你最近也精心一些。”她囑咐雁回，要她將所有的食水都直接從大廚房里取過來，千萬不要經(jīng)過秋雨她們的手。
寧綰朱一說，雁回便明白了，一個勁兒地點頭，道：“那老虔婆，一回害不成，還會再有一回，咱們可一定要小心提防著點?！?p> 看來這個雁回，確實夠機靈，只經(jīng)過這短短的一夜，便已徹底想清楚到底該站在哪一邊了。
兩人一時收拾停當(dāng)，便去葉嬤嬤的院子里問安。路上正好遇見了莊頭娘子杜氏，雁回最快，便一五一十地將寧綰朱要借衣衫的事兒給說了。
那杜氏確是個說話做事都爽利的女子，她打量了一陣寧綰朱，便說：“俺瞅著俺們家小丫身量與二小姐差不多，要是小姐不嫌棄，就先拿小丫的外裳去穿。”
寧綰朱主仆二人謝過杜氏，便進(jìn)了葉嬤嬤的院子。這會兒葉嬤嬤正盤腿坐在羅漢床上，身邊放著一卷軟尺和純白色的絲綢衣料。寧綰朱眼尖，見正是給小女孩兒做小衣的式樣，便曉得是怎么回事了。外衣可以借別人的穿，貼身的小衣卻不行。因此寧綰朱暗暗感激葉嬤嬤想得周到，當(dāng)下趕緊請了安，跟著垂手站在一邊，只眼觀鼻鼻觀心地站著。
葉嬤嬤將事先裁好的綢布片細(xì)細(xì)密密地縫上，做了很長時間的針線，卻一直不發(fā)話，只暗中打量寧綰朱。寧綰朱卻是個耐得下性子的人，只恭敬有禮地候在一邊。葉嬤嬤這才慢慢開口，道：“孩子，坐下吧！”寧綰朱依言坐下。
墨梅這時候托著托盤從外頭進(jìn)來，給葉嬤嬤與寧綰朱奉茶。她將茶盞送到寧綰朱手邊，笑嘻嘻地道：“二小姐，請用茶?！?p> 葉嬤嬤便道：“寧二小姐覺得墨梅這丫頭怎樣？”
寧綰朱笑著上下打量墨梅，隨口夸了兩句。
葉嬤嬤說：“墨梅這孩子，是我從京中貴人府里帶出來的，想給她謀個前程。她會些拳腳，雖然不精，但勝在實用，不比那些花拳繡腿的。我見二小姐與她頗為投緣，不如就讓墨梅在二小姐身邊伺候吧！”
寧綰朱聽了，吃驚地站起來，雙手直搖，道：“墨梅姐姐是嬤嬤身邊的人，我要了去，嬤嬤豈不是沒人照料了？這萬萬使不得?！?p> 墨梅這時候睜著圓圓的一雙大眼睛，也有些發(fā)懵，不曉得為何葉嬤嬤會突然要將她送給寧綰朱。
但是葉嬤嬤與寧綰朱兩人，各自堅持，互不相讓，最后葉嬤嬤只嘆著氣道：“也罷。白日里讓墨梅陪伴著你吧。她也是個年紀(jì)小的，終日陪著我老婆子，沒的悶壞了。眼下正是南陽城外最好的時節(jié)，白日里讓她多隨著你出去走動走動?！?p> 寧綰朱答應(yīng)了，笑著說：“墨梅姐姐功夫好，我和雁回都想學(xué)學(xué)呢！”
話說到這兒，杜氏在外頭求見。她捧著一疊七八成新的外裳進(jìn)來，身后竟還跟著一對男女娃娃。兩個娃娃都躲在杜氏身后，偷偷探出腦袋來，充滿了好奇，上下打量著坐在葉嬤嬤身邊的寧綰朱。杜氏直到見到葉嬤嬤與寧綰朱的眼光，這才覺出身后竟然還跟了兩個小尾巴進(jìn)來。杜氏一時臉漲得通紅，連忙屈膝向葉嬤嬤與寧綰朱道歉，道：“嬤嬤，二小姐，我這兩個不成器的孩兒……大勇，小丫，還不趕緊給嬤嬤和小姐叩頭?！?p> 她身后的兩個孩子，一男一女，一高一矮，高的那個男孩子長得頗為秀氣，見了人還有點羞怯，竟有點兒像個女孩兒。然而另外那個小丫，也就是杜氏口中與寧綰朱身量差不多的女孩兒，則長得胖墩墩、壯壯的，濃眉大眼，臉上寫滿了機靈勁兒，見了寧綰朱，張口便問：“小姐姐，你就是那個主家的二小姐嗎？”
杜氏見寧小丫無禮，正要斥責(zé)，誰知那寧小丫已經(jīng)自來熟地奔上來，拉住寧綰朱的手，道：“小姐姐，小丫帶你在村里玩吧！小丫知道這村里所有好玩的地方?！?p> 寧綰朱一時被寧小丫的熱情給嚇了一跳，一抬眼，只見扭捏著躲在杜氏身后的寧大勇，一對黑白分明的眸子正帶著些期盼盯著她的面孔。寧綰朱見了這對淳樸的兄妹，心中竟然涌起了一絲暖意。這座樸實無華的田莊，比南陽城里那間富麗敞亮的大宅院，似乎更像是自己的家。
葉嬤嬤見寧大勇和寧小丫都與寧綰朱年紀(jì)相仿，又都是天真爛漫的年紀(jì)，便笑道：“莊頭娘子，你莫要管了。孩子們自有孩子們的緣法，你便隨她們?nèi)ケ闶?。?p> 寧小丫得了大人們的許可，更是親熱地拉著寧綰朱的手，道：“小姐姐，田里的苞蘆棒子熟了，我?guī)闳リ┛緛沓?。村子旁邊小山上有塊坡地，爬到那山頭上望伏牛山，可好看了呢！”
寧綰朱前世來過寧小丫口中說的那片坡地，那時候她隨著父親與繼母，全家人一起出游。寧家下人用軟兜將寧家的小姐與少爺們抬上山，只匆匆看了一會兒山景，寧綰朱的兩個弟弟便嚷熱，而寧絡(luò)紫卻嫌無遮無攔的太曬了。一家人便匆匆而去，這是她寧綰朱，前世與這座莊子唯一的緣分。
可是這一世，當(dāng)她氣喘吁吁地跟在寧大勇和寧小丫身后，攀上山頭的時候，她才驚覺，前世自己錯過了多少令人忘塵的美景。
眼前的秋山，遠(yuǎn)遠(yuǎn)近近，高低起伏，層巒疊嶂。山上層林初染，只在樹梢梢頭葉片開始變色，有些赤紅，有些金黃，而樹林深處，卻依舊透著濃墨也似的深綠色。山林之間仿佛被鍍上了一道滾金色的邊，襯著湛藍(lán)高遠(yuǎn)的天空，尤為動人。山坡之下，是一條蜿蜒的小河，河床很淺，河水清澈，在山坡上可以直見河床上五色斑斕的卵石，也可以隱約聽見潺潺的水聲。
寧綰朱爬山爬得累了，她的胸口一起一伏，臉上紅通通的，額角也沁出汗來。可是看著眼前這番景致，寧綰朱只覺得重生以來，胸中的郁結(jié)之情，被這秋山的美景一洗而空。
然而跟在寧綰朱與寧小丫身后的寧大勇，卻像個小大人似的，皺著眉頭，立在山頭上看了一會兒，突然指著遠(yuǎn)遠(yuǎn)卷起的一片彤云，說：“快走！”
寧大勇說話過于言簡意賅，寧小丫卻明白哥哥的意思，上前來拉了寧綰朱的手，道：“小姐姐，我哥哥是說，那云過來的時候就要下大雨。咱們趕快下山，慢了就要淋雨了?！?p> 寧綰朱見那片彤云還遠(yuǎn)，心里原有些不信。可是幾個人在下山的路上，她只覺得山風(fēng)一陣緊似一陣，而天上的烏云則像是鋪天蓋地一般地就遮住了天日，山道上陡然就暗了下來。俗話說，上山容易下山難，寧綰朱幾乎是手腳并用，才總算沒有沿著山道“哧溜”下去。
幾個孩子奔到村口的時候，豆大的雨點已經(jīng)砸了下來。而寧綰朱卻氣喘吁吁地怎么也跑不動了。寧大勇一急，索性上前扯住了寧綰朱的袖子，拉著她緊走幾步。大家伙兒總算在那覆蓋天地的雨幕落下來之前，奔到了寧家莊子里。
寧綰朱這時候已經(jīng)累得不行，嗓子也似冒煙了似的。她急急忙忙地回到自己的小院子里，見到桌上有已經(jīng)沏好的茶，伸手試了試，不燙不涼，剛剛好。
這時候天色已經(jīng)暗沉得像傍晚一樣。寧綰朱接著屋外頭照進(jìn)來的一點點天光，往小茶盅里倒了半盞茶，就往口中送過去。
突然，只見一道閃電亮光閃過。寧綰朱仿佛見到窗邊站著什么人，正在往堂屋里窺視。那人的面孔被耀眼的白光一照，極為猙獰。寧綰朱分明見到那面孔上只有一對烏漆漆的眼珠，其余五官皆無。跟著一聲焦雷炸響，震得寧綰朱耳際嗡嗡直響，雷聲蓋住了她脫口而出的驚恐呼聲。
寧綰朱手里的茶盅，也跟著摔在地上，碎成了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