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8章 媚娘
還有三日便是新年。
域州城中并無過節(jié)的氣氛，還多出了不少餓死的人。
風(fēng)雪太大，只隔了一夜，路邊的死尸全都被凍硬了。
往日的這個時候陶府最為忙碌。
陶粲此人極為鋪張，在這一年中最大的節(jié)日里，自然要將牌面鋪到最大。
府中下人常忙得暈頭轉(zhuǎn)向。
然而今年，陶府上下燈光暗淡，房間里幾根紅燭有氣無力地滴著淚，傳來聲聲嘆息。
媚娘聞聲，端著一碗甜湯走入房中。
她是陶粲新納的第十九房小妾，正得盛寵。
這個時候，也只有她敢走近陶粲，與他說說話。
“老爺這幾日笑都不愿笑一下，可是瞧我瞧得膩煩了？”
媚娘將托盤放到桌案上，盈盈坐在陶粲的腿上，捏了捏他的臉。
陶粲沉默半晌，腦子里想的都是平州生意上的事情，并未回答媚娘的話。
“那我走好了。”
媚娘佯裝生氣，千嬌百媚地站起身，嗔道：“站在這里倒是討人嫌了?！?p> “哎——”
陶粲握住媚娘又白又細(xì)的手腕，回過神來，挽留道：“我的好娘子，哪里就討人嫌了？是近日煩心事太多，委屈我娘子了。”
這聲娘子叫到媚娘的心坎上去了。
她在陶府妻妾之中排到了第十九位，年紀(jì)最小。
前面十八位，各個都不是好相與的主兒。
人人都想當(dāng)正房，媚娘也不例外，這聲“娘子”陶粲叫得刻意，像是專門給媚娘留了一絲希望。
媚娘被叫得心花怒放，又重新坐回陶粲的腿上，端起甜湯喂給陶粲喝，問道：“老爺因何事煩心？”
“婦道人家關(guān)心這個干什么？”
陶粲笑道：“把老爺伺候好，可不比什么都強(qiáng)？”
媚娘聰穎，從容應(yīng)道：“就是要伺候好老爺，所以需要搞清楚癥結(jié)，對癥下藥?！?p> 陶粲被逗得哈哈一笑，露出了近日難得一見的笑容。
“你陶老爺近日遇到一件棘手的事情——”
陶粲長長嘆了口氣，才開口道：“我收購了喬世庸在平州所有商鋪的契券，接管了他的生意?！?p> “好事情呀?！?p> 媚娘吹了一口湯勺里的甜湯，喂了陶粲一口。
“一開始我也判斷是好事——”
陶粲喝得有些膩，將媚娘的手一擋，皺眉道：“就在我買下契券的十五天之后，平州州府便出臺了一條稅收款項——凡商鋪超過一百家者，增收賦稅百分之三十。老爺我忙活一整年，敢情百分之三十的銀子都要拱手送人。”
“有這么巧的事？”
媚娘柳眉一揚(yáng)，問：“剛買下契券就出臺了新條款？”
“是啊……”
陶粲聞言，突然心念一動，重復(fù)媚娘的話道：“竟有這么巧的事……”
*
距離新年只有兩日時間，感通寺的賓客漸少，木嬋娟偷得浮生幾日閑，偷偷躲在江鎖的房間里寫詩習(xí)字。
木嬋娟手中的筆頭已經(jīng)被江鎖咬得不成樣子。
“漠看煙火尋常家，滿身香霧孤月斜?！?p> 木嬋娟在紙上寫道：“他教我作的詩?！?p> 江鎖與如酥一左一右站在木嬋娟身后抱臂瞧著。
瞧了半晌，如酥開口道：“這才叫字，你畫的那個最多叫符?！?p> “我畫的符，一字值萬金。”
江鎖倒也不生氣，盯著字，問木嬋娟：“這是你心上人教的？”
“是啊?！?p> 木嬋娟沒有抬頭，兀自寫著：“他總夸我寫得好。”
一開始，江鎖以為木嬋娟口中的心上人是元柳。
元柳已死，如今的元柳是山匪頭目之子林文奎。
木嬋娟在聽到江鎖告知的一切之后，除了驚怖之外，便沒有其他難過的情緒。
江鎖斷定木嬋娟的心上人并非元柳。
江鎖趴在桌案上，雙手托著下巴，仰頭問木嬋娟：“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心上人叫什么名字？”
木嬋娟臉頰一紅，羞赧道：“你見過的。”
江鎖在心里盤點自己在域州認(rèn)識的人，實在屈指可數(shù)。
曹厚庵？
一個須發(fā)已白的老頭子？
不對。
陶粲？
雖然認(rèn)識，卻從未見過。
不對。
“莫不是崔護(hù)？”
崔護(hù)倒是與木嬋娟年紀(jì)相仿，一直跟隨林文奎左右，沒人見他笑過。
木嬋娟握筆的手停了下來，驚道：“那哪兒能啊。再猜?！?p> 江鎖想了想，把目光落在了如酥身上，看得如酥渾身不自在。
“有心無力?！?p> 如酥向后退了一步，緩緩擺手道。
江鎖歪著頭道：“猜不出了?！?p> “不會是……”
如酥有些不確定地頓了頓，道：“卿哲大師？”
木嬋娟寫完了一首詩，雙手舉著宣紙欣賞，側(cè)頭道：“這回對了?！?p> 江鎖想起了這個人。
此人江鎖的確見過，次數(shù)不多，但給江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為他生得實在好看。
“許久未見此人，倒將他忘了?！?p> 江鎖道：“年關(guān)將至，他不回寺里過？”
如酥答道：“卿哲大師云游四方，感通寺也只是他的住所之一。他回不回、什么時候回，沒人知道?！?p> “陶粲呢？”
江鎖話鋒一轉(zhuǎn)，問道：“近日陶粲日子不好過吧？”
“難過著呢?！?p> 如酥道：“我與他新納的第十九房小妾媚娘自幼相熟。我與她的爹娘皆死于山匪屠城。她告訴我，這幾日陶粲將自己關(guān)于府中，成日里唉聲嘆氣，就是因為平州要收取他百分之三十的賦稅。這筆生意徹底砸手里了。”
“第十九房小妾……”
江鎖皺眉道：“他忙得過來么？”
“這是什么問題？”
如酥斜眼睨著江鎖，道：“要我問問媚娘嗎？”
江鎖冷哼一聲，道：“沒興趣?！?p> “我這發(fā)小生得好看。爹娘死了以后，我便帶著她在街頭要飯。后來我入了寺中，與她失了聯(lián)系。那日去了陶府，才知道她嫁給了陶粲。她從小心氣就高，我知道她并非真心。但能進(jìn)陶府，在這域州城中便是人上人了。從前多吃一粒米都要看別人的顏色，如今頓頓都能吃上肉。一顆真心終是比不過一碗白米飯的。她不只是想當(dāng)個十九房小妾，她想做正房，那可是人上人上人?！?p> “很好?！?p> 江鎖道：“陶粲身邊不養(yǎng)閑人，她既然想做正房，就得有用。有個重要消息，讓媚娘去告訴陶粲。”
*
距離陶府不遠(yuǎn)處便是一家脂粉鋪。
媚娘最喜此店的胭脂。
即使妝奩中的胭脂已經(jīng)堆了滿箱，無事時她仍舊會去鋪里逛逛，看掌柜的有沒有制新的顏色。
是日午時
媚娘一只腳跨進(jìn)鋪中。
店鋪的生意一向冷清，如今能有閑情逸致逛脂粉店的娘子已經(jīng)不多了。
媚娘抬頭，卻看到一個瘦削又熟悉的男子身影。
她湊近此人問道：“你家主子派你出門買胭脂？”
媚娘故意將“主子”二字加重。
那人抬頭，正是如酥。
“不買?！?p> 如酥放下手中精致的胭脂盒，道：“我在等你?！?p> “等我？”
媚娘有些詫異。
她的神情里帶著三分倨傲。
從前他們一同在街上要過飯，如今她一朝嫁進(jìn)陶府，搖身一變，變成了人上人，而如酥卻還是那個如酥。
在身份上，他們一個是主，一個是仆。
媚娘覺得，如酥跟自己說話時，需要低著頭。
“從前之事，你我就休要再提吧。”
媚娘沒有看如酥，打開一盒脂粉，湊近鼻尖，聞了聞味道。
如酥失笑道：“你我之間，能有什么事？”
他們在八、九歲的年紀(jì)失了父母，曾生死相依過，如今也各奔東西。
那個年紀(jì)以為的天大的事，如今也不叫事了。
媚娘問道：“那你找我做甚？”
現(xiàn)在的她對如酥避之唯恐不及。
她要做人上人，就不能叫陶府那十八房妻妾看到自己竟還有這樣的朋友，不能叫她們知道自己的出身。
“倒不是什么要緊的事?！?p> 如酥輕松道。
“那還說什么？”
媚娘挑了幾款最新的樣式，叫掌柜結(jié)賬。
“對你不要緊，對陶粲卻要命?！?p> 如酥看著媚娘，觀察著她的反應(yīng)。
果然，媚娘掏銀子的手停住了，轉(zhuǎn)頭看著如酥道：“什么事會要他的命？”
陶粲是媚娘的依仗。
若陶粲沒了性命，那下一個沒命的便是她自己。
“你可知平州州府為何會將稅收提增百分之三十？”
如酥壓低聲音，道：“如此一提，你們老爺今年將白白損失至少五百兩白銀?！?p> 媚娘柳眉一揚(yáng)，想起了那日夜里，老爺就是因為這件事情嘆息不止。
她頓時來了興趣，向四周看了看，將如酥拉到一個角落，問：“我自然知道此事，但并不清楚原由。平州州府為何無故提價？老爺與平州素?zé)o仇怨啊?！?p> 如酥提醒道：“你家老爺與平州無仇怨，那與域州呢？”
“域州？”
媚娘想了想，問道：“可是因為老爺買了平州商人熊有財?shù)钠跞?，而失信于域州州府元柳？?p> 如酥點頭笑道：“看來倒不是一無所知嘛。”
媚娘急切問道：“這與平州又有何關(guān)系？”
“州府與州府之間是相通的嘛?！?p> 如酥低聲道：“平州提稅之事是域州州府元柳提出，他們約定，所得稅收皆不入國庫，由平州與域州自行處理，各州一半?！?p> 媚娘恍然道：“原來這幾日老爺心情不爽，竟是因為域州州府元柳？”
如酥垂眸不語，雙手?jǐn)n在袖中，就這么看著媚娘。
“我先不與你說了，我得把此事告訴老爺！”
媚娘匆匆拿了自己的幾盒脂粉，連找零都來不及等，便匆匆告辭。
她在陶府需要爭得一席之地，光是一張好看的皮囊是不夠的。
那十八張皮囊，哪一張不是活色生香、傾國傾城？
她要握住陶粲的命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