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9章 承諾
“三——”
聲音剛落,“砰”的一聲,是金屬與皮肉撞擊的悶響,一根羽箭從章象升的前額貫穿至后腦,一招斃命。
章象升瞪大眼睛,猝然倒地,手中的劍,“咣當”落地。
眾人的目光轉向羽箭射來的方向——
射箭者是一個身著熾煉戰(zhàn)甲的少年,后背上染血的銀藍披風在風中狂舞。
是戎灼!
明仁帝歇斯底里、尖叫出聲,那聲音像從五臟六腑里迸發(fā)出來,有憤怒,有委屈,有惡心,有驚慌,還有更多無法形容的情緒。
江鎖在尖叫聲中閉了眼,鼻血緩緩流出,再然后,便失去了知覺。
祁溶在她身后,穩(wěn)穩(wěn)將她接住,抱了出去。
*
一個四十出頭的中年人匆匆向太安宮走去,長長的美髯迎風飄動。
宮娥、太監(jiān)見了他,都低頭行禮:“見過姬大人?!?p> 姬元膺身著暗紅袍衫,頭戴梁冠,著云頭履,剛跨過門檻,就急不可耐地大叫:“姑母,不好了!出大事了!”
太后正在殿中給貓梳毛,篦子很細,貓毛打了結。
她埋頭理毛,看也不看姬元膺,淡然如常:“兵部死了章象升,錦衣衛(wèi)死了刑戒,還有太安宮死了章妙彤,天塌下來了嗎?”
小皇子祁允的誕生給了太安宮最大的底氣。
王牌在手,任何時候,天都塌不下來。
“可、可是——”
姬元膺跪在太后面前,痛心疾首道:“章象升這才剛死,內閣都沒來得及反應,皇上竟越過兵部侍郎曹厚庵,直接任命蔣肇忠為兵部尚書,我們錯失先機?!?p> 太后停了停手,并沒有糾纏于蔣肇忠是何方神圣,而是問:“皇上推舉了兵部尚書?稀奇啊?!?p> “皇上”兩個字,語氣說得格外重。
二十年前,閑散親王一朝登基成了明仁帝,坐于龍椅之上,太后便開始了長達二十年的統(tǒng)治,聽政都無需垂簾。
明仁帝修仙問道,太后禮佛治國,二人維持著光鮮的體面與微妙的平衡。
推舉尚書一事,倒是不像明仁帝所為。
太后留了個心,面上沉默不語。
姬元膺忽然想到什么,神色有些惶恐:“還有左云劍法,姑母可聽說了?”
“你是說左丹青創(chuàng)的那套劍法?”
太后撫著白貓柔順的毛,低聲說:“他在燼風軍最鼎盛之時,就揚言只將劍法傳于一人,好像是姜家那丫頭?!?p> 姬元膺覺得后背生寒,眼底驚恐更甚:“姑母可知……刑戒就是死于左云劍法?!?p> 太后手一緊,捏痛了白貓,只聽一聲貓叫,白貓從太后的膝上竄到了地上。
“哀家聽在場的錦衣衛(wèi)說,是刑戒殺了秀娘與公孫淵,江鎖殺了刑戒。”
太后的臉上露出了極其微妙的表情,問道:“江鎖會左云劍法?”
姬元膺沒在場,自是不清楚。
“江鎖……姜晚晴……”
太后嘴里喃喃,突然笑出了聲:“冷雨飛枯葉,急風鎖晚晴。妙啊。她一直在逗哀家玩呢?!?p> 姬元膺喉間一緊:“姑母的意思是,那東廠的江鎖就是姜家女姜晚晴?”
太后沒有立刻回答姬元膺的話,而是陷入了沉思。
她沉思時,取下手腕上的佛珠,慢慢捻了起來。
約摸,過了半刻鐘,才又緩緩出了聲:“所以,從一開始,她就沒有打算讓顧金吾活著回來。你去信給柳未征、喻慶喜,要他們策劃毀堤淹田,著實是一招臭棋。”
姬元膺埋著頭,苦著臉,沒有說話。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你以為計劃萬無一失,卻沒有想到江鎖在背后,跟看傻子一樣,正盯著你瞧呢,而那些個蠢材,久在地方,并不知道庾子戚就是次輔庾賀那不成器的兒子,只道把所有罪責都推到庾子戚身上就萬事大吉。所以,江鎖將計就計,干脆讓庾子戚扛下所有,庾賀自然要著急?!?p> 太后思忖片刻,繼續(xù)道:“庾賀卻沒有親自前往平州,而是派出了方叔申,又是個送人頭去的。他計劃以一個村民裝扮成死囚將庾子戚替換下來,結果又被識破。庾賀便親自去了平州,最后再也沒能回來,當場氣死了。”
姬元膺聽得羞窘,頭垂得更低了。
“江鎖不簡單,背后還站著祁溶,如虎添翼?,F(xiàn)在想要動她——”
太后沉沉嘆了口氣:“可就難了。”
姬元膺遲遲沒有答話,聽得背脊熱一陣涼一陣,盡是后怕。
太后見他如此,問道:“元膺啊,你可知與你父親相比,我們缺少了什么嗎?”
“元膺不知。”
“我們沒有他的識人之能。什么人能用,用在什么地方,用在什么時候,我們判斷不出來。最終養(yǎng)虎自嚙,反受其害?!?p> “那我們就這樣任由她放肆下去?”
“皇宮不比民間,最不缺的就是殺人的機會。”
太后用織金手絹擦手,語氣平穩(wěn),不失威儀:“玉遙被困狼毫山,這就是機會。”
姬元膺眼睛一亮,猜測道:“姑母是想派出風雷軍前往狼毫山,救出玉遙,然后在途中暗殺江鎖、祁溶?”
太后搖頭:“且不說風雷軍近幾年被章象升領導得殘破不堪、一擊即潰,江鎖和祁溶本就沒有去救玉遙的動機和義務。姬玉遙是誰的妻子?”
“樓蒼蘭……”
姬元膺露出了不解的神情,又猜測:“姑母要派出熾煉軍去救玉遙?”
太后點頭,眼里露出了殺意:“不僅是熾煉軍,哀家還要裴戰(zhàn)率領禁軍前往狼毫山,祁溶和江鎖手上沒了兵,絕不會冒然守在宮里。一旦出了祁都,殺兩個人算什么難事?”
姬元膺有些擔心:“他們若有熾煉軍和禁軍保護,勝算可不大。”
太后看向門外,深秋的寒意甚濃,陣陣秋風吹過,枯萎的花瓣在地上滾動。
“錦衣衛(wèi)自有辦法?!?p> 太后慢慢道:“這些日子,麒麟閣也不好過吧?”
*
麒麟閣的日子難捱。
碎骨之術壞了江鎖身體的根基。
萬佛山上,她催動了內力,經(jīng)脈逆行,身體根本扛不住,昏睡了好些天,嘴里不時吐出大口的鮮血。
床邊的溫水一盆又一盆地從閣中端進端出,端進的是清水,端出的是血水。
祁溶就守在她床邊,寸步不離。
太醫(yī)們吃住都在麒麟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把脈煎藥,連呼吸都不敢大聲。
只因太子放話道:“她在,你們在?!?p> 江鎖又夢見掛在劍上的阿爹,被削去半顆頭的阿弟,還有懸在梁上的阿娘。
夢里又多了公孫先生和秀娘。
他們都沖著江鎖笑,先生的笑聲還是那么震耳欲聾。
江鎖朝他們走去,他們卻越飄越遠,消失在一片血色之中。
呼吸閉塞。
江鎖感覺自己快要溺死在這血水中,好想逃離。
“等等我。別走。你們去哪兒?”
她在噩夢里掙扎、囈語。
“誰要去哪兒?”
她聽到耳邊輕柔的聲音。
是祁溶的聲音,又遠又近,似在天邊,似在耳邊。
江鎖睜開眼,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浸濕了枕頭:“我不知道他們要去哪兒……我看不清他們的臉了……”
她喉間發(fā)緊,鼻尖發(fā)酸,咬著唇,忍住沒有哭出聲,不停地擦著眼淚,卻怎么也擦不干凈。
“哭出來。”
祁溶輕輕抱起她,將她攬進自己懷中,輕拍她的后背,像是一道命令:“哭出來,晚晴,在我這里沒必要假裝堅強?!?p> 他的胸膛緊貼著江鎖又脆又薄的身體,手上力道加重,想把她揉進骨血里。
“他……”
江鎖泣不成聲,胸口起伏,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祁溶一只手抱著江鎖,另一只手為她擦淚:“誰?”
“他們……”
江鎖失魂落魄地哽咽:“他們都走了,不等我?!?p> 她語氣委屈,像是被拋棄的孩子。
這一刻,這些年的冰冷偽裝被祁溶溫熱的身體撕開,里面藏著的眼淚、委屈、隱忍、憤怒、悲傷、狼狽都找到了一個被接納的地方。
“我不走。”
祁溶看著江鎖,她面無血色,白得像秋葉上蕭瑟的霜,讓他心臟抽痛:“我等你?!?p> 江鎖緩緩舉起蒼白的手,不住顫抖:“太腥了,滿手人命?!?p> “我知道?!?p> “是我安排白松林毀了你父皇的龍舟?!?p> “我知道?!?p> “姜晚晴已死,你懷中之人是太安宮的座下犬,遭千夫所指,萬人唾罵。”
“我知道?!?p> 祁溶低下頭,眼神溫柔又偏執(zhí):“反正,我就是不走?!?p> 江鎖哭得肝腸寸斷:“你不騙我?”
祁溶點頭,聲音很輕:“不騙?!?p> 江鎖把頭埋進他懷里,深深呼吸,肆意享受祁溶給的溫暖,任憑眼淚浸濕他的衣衫。
與她年紀不符的成熟與謀算被眼淚洗刷,只剩下撕心裂肺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