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兩個人的事跡（四）

　　聽妻子大喊，趙德奎重重一拍桌子，蘸醬菜和啃剩的豬蹄，全部落到了地上。他大怒說道：“喊什么喊！平時讓你喊爹過來吃飯，你聲音咋沒這么大！”

　　院門咯吱一聲被推開，一個佝僂著背的老頭走了進(jìn)來。

　　趙德奎站起身來，說道：“爹，吃飯了沒？”

　　老頭看著一地狼籍的吃食，吧嗒吧嗒嘴，說道：“沒！”

　　趙德奎說道：“那讓您兒媳婦兒把臘腿剁了？”

　　妻子眼淚巴巴地看著自已的公爹，心想平日里自已可沒短了您老人家的吃食。嗯，也就上次燉臘豬腿肉沒喊您，您可不能因?yàn)檫@就遷怒。如果您能把這個發(fā)酒瘋的家伙留在家里，別說臘豬腿肉，我把自已的腿剁了孝敬您。

　　老頭半晌沒說話。趙德奎有些緊張。

　　“你們吵吵的聲音這么大，就隔著一堵墻，我怎么可能聽不見？”老頭說道。

　　趙德奎很壯實(shí)高大，但這時候卻老老實(shí)實(shí)低著頭，就像小時候犯錯之后那樣，嘴里囁嚅著說道：“我是邊軍退下來的人，這時候不去，算什么事兒嘛，說不過去啊……”

　　沒等他把話說完，老頭兒眼睛一瞪，厲聲喝道：“當(dāng)過兵很了不起嗎？你親爹我也當(dāng)過兵！我還做到了小校！你在這兒顯擺什么？”

　　妻子聞言收了哭聲，滿懷企盼望著公爹。

　　老頭又沉默了片刻，忽然說道：“想去那就去吧，如果我現(xiàn)在不是六十，還是四十，我就跟你一起走?！?p>　　一錘定音！

　　趙德奎從廂柜里取出一把保養(yǎng)極好的黃楊木弓。然后，他把磨到鋒利反光的草叉扛到肩上，妻子把一根沉重的臘豬腿，系在草叉另一頭，又問道：“要不要再系一壺酒。”

　　涼州鄉(xiāng)間的媳婦，通常便是這種性情。見實(shí)在不能改變，便沉默接受，然后開始認(rèn)真地替自已的男人打理。

　　趙德奎說道：“這是要打仗哩，喝酒違反軍紀(jì)。”

　　妻子把新釀的酒放下，心想又不是什么正經(jīng)軍人，哪里有什么軍紀(jì)？

　　兩個孩子這時候跑回了家，小些的弟弟跑的氣喘吁吁，滿臉通紅，想要說些什么，卻說不出來。大些的姐姐看著趙德奎，生氣地說道：“爹，公學(xué)的漆還沒刷完，教習(xí)先生很不高興，你是想讓我們讀不成書，都像你一樣么？”

　　如果是平時，聽著女兒這般說話，趙德奎肯定會發(fā)一通脾氣，然后老老實(shí)實(shí)提著漆桶去公學(xué)，把剩下的活兒干完，但今天他卻只是憨憨地笑了笑。

　　“告訴先生，說我回來一定把漆刷完?！壁w德奎又望向父親，說道：“爹，我走了。”

　　老頭點(diǎn)點(diǎn)頭，說道：“路上小心?！?p>　　趙德奎在妻子臉上狠狠親了口，很是響亮。

　　兩個孩子大概看多了這種畫面，并不吃驚，只是好奇別的事情。

　　兒子睜大眼睛問道：“爹，你要去哪里？”

　　趙德奎說道：“去東邊。”

　　女兒問道：“爹，你去做什么？”

　　趙德奎說道：“去打仗哩。”

　　女兒興奮地說道：“爹，一定要打贏??！”

　　“當(dāng)然會打贏！”趙德奎嘿嘿一笑，背著弓箭，扛著草叉，出門而去。

　　講述趙德奎事跡的卻是張櫟，統(tǒng)領(lǐng)涼州十?dāng)?shù)萬軍馬的將軍說到最后，滿臉通紅：“這就是我們涼州軍人，涼州民眾！行伍之中，為國殺敵，為民殺敵。不在行伍之中，也隨時聽候調(diào)遣！咱們涼州敢說不讓匈奴踏進(jìn)州境一步，咱們涼州能夠讓匈奴數(shù)十次數(shù)百次鎩羽而歸，靠的不是別的，靠的正是這樣的軍人，這樣的民眾……張家子孫，萬萬不可有負(fù)于他們！”

　　擁有二十多歲靈魂的張道，聽得都心旌搖動，熱血沸騰，更何況張遼等人，一個個身軀顫動，臉色潮紅，心有向往，堅(jiān)定方向！

　　趙德奎，涼州敦煌郡人……在這場持續(xù)時間不長，但是卻決定漢廷都城長安城的命運(yùn)的戰(zhàn)爭之中，有許許多多和趙德奎一般的人！銀川城、敦煌郡、金城郡、武威郡、張掖郡、酒泉郡、西海郡、隴西郡、安定郡、北地郡……張德奎，王德奎，李德奎……趙德奎！

　　孫濟(jì)堂老夫子的“死給你看”，趙德奎的“東邊出了點(diǎn)兒事”和“我要出趟遠(yuǎn)門”……這些話在張道看來，需要舍棄太多的東西，才能說的出來?？墒窃趯O老夫子和趙德奎那里，卻如同閑聊之中的兩句普通話！因?yàn)?，他們覺得這是理所當(dāng)然的，所以，他們理所當(dāng)然地說出這幾句話，做出這些事！

　　張道感覺，他們在可敬可佩之外，更加的可愛！

　　人的一生，有許多種成功的方式?？梢允枪倬痈呶?，可以是富家拓業(yè)，也可以是日行一善，幫助別人。當(dāng)然，文聲斐然，天下皆知，自然更加可以算是成功！可是，達(dá)到這些的人們，總是顯得那么少。如此說來，一個普通人的人生，難道就無成功可言了嗎！張道曾經(jīng)思考過這個問題，在他剛來這個世界，毫無方向的時候。最后，張道倒還真想出了個所以然。一個人的成功，自然可以是上面說的那些。但是，卻有另一種成功，沒有高官厚祿，沒有錦衣華服，沒有名聞天下……只有在他們覺得應(yīng)該做某件事的時候，他們做了那件事！

　　對于某個個體的人來說，成功就是這么簡單！

　　孫濟(jì)堂老夫子覺得自己應(yīng)該死給天下人看，讓他們知道儒家講的東西是真的，世間是有人為了儒家的東西，敢于赴死的！所以孫濟(jì)堂自己選擇了死亡，死得其所，死的心甘情愿。

　　農(nóng)夫，刷漆匠，退伍軍人趙德奎，他覺得東邊出事了，他是邊軍退下來的人，這時候不去，不合適！這時候他應(yīng)該去！他的父親，老農(nóng)夫，老退伍軍人，也覺得他兒子應(yīng)該去，所以，趙德奎去了！

　　這就是成功，天下沒人敢說孫濟(jì)堂和趙德奎兩人是不成功的！文人大家孫濟(jì)堂成功了，農(nóng)夫，刷漆匠，退伍軍人趙德奎也成功了！他們的成功不僅在于自身的所作所為，更在于別人聽說他們的事情之后，受到的觸動和心中的感念。

　　這就是這個時代的人，一個是儒家孫濟(jì)堂，一個是普通農(nóng)夫趙德奎！

　　時勢造英雄，如同孫濟(jì)堂和趙德奎，當(dāng)然，時勢也在無聲地塑造這民族性格！

　　百年以來，楚漢對峙之中，匈奴屢屢犯境。在這其中飽受匈奴鐵蹄之苦的文人士子和普通民眾，都對匈奴有著刻骨的仇恨！他們也明白了，擊退匈奴，不是別的哪個人或是別的哪些人的事情，而是每個人的事情！

　　這個多苦多難的民族，這些飽經(jīng)磨難的人們，被外在的時勢塑造的更加適合在亂世之中生存和延續(xù)！這是張道覺得，在今后亂世之中抵御匈奴，最大的勝算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