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非俯在一塊青石后面,一絲大氣也不敢喘。
她的雙眼死死盯著對面不遠(yuǎn)河畔上的那只從未見過的怪獸。那是一只看上去像狐貍一樣的小獸,背上卻長著長長的角,走起路來很是靈巧討喜。
黎非屏住呼吸,慢慢從懷內(nèi)取出一卷紙,里面還包了一只炭條。
狐貍身子,背上長角……她十分專注,一筆一劃在紙上粗略地畫出雛形。
“你畫的什么東西?兩個圈,還長了角?”
雷修遠(yuǎn)的聲音驟然從背后響起,嚇了她一跳,河畔的奇異小獸似是聽見動靜,一眨眼就跑得沒影了。
黎非氣壞了,扭頭惡狠狠地瞪著他。這位肇事者滿面無辜,看看她,再看看她手里歪七扭八的畫,最后攤開手:“好好的乘黃瑞獸被你畫成兩個圈,上回看到巴蛇你就畫了條彎曲的線,這樣好嗎?”
“這只是雛形!”黎非的臉習(xí)慣性地嘟起來了,“真正收進(jìn)冊子還要潤色的……等下,你方才叫它乘黃?你認(rèn)得?”
雷修遠(yuǎn)坐在青石上,漫不經(jīng)心地開口:“是啊,那是乘黃,白民之島獨(dú)有的瑞獸,可以當(dāng)馬來養(yǎng),跑起來比馬快?!?p> 哦哦!不愧是千洲萬島的原住民!黎非飛快地在紙上記錄,刷刷寫了好幾行,最后小心翼翼地從懷中取出一沓紙,每一張上面都用炭筆記錄了不同的怪獸與樹木花草,她一張張篩選,仔細(xì)歸類。
自從雷修遠(yuǎn)答應(yīng)與她一同游離千洲萬島之后,她便開始著手記錄各島的風(fēng)土人情,奇花異草,乃至珍禽野獸。一晃眼,便過了兩年,她的記錄已然有了厚厚三四沓,從一開始的生疏,到現(xiàn)在的游刃有余,個中的成就感實在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的。
數(shù)綹漆黑的長發(fā)垂在眼前,擋住了那些紙張,黎非似笑非笑嘆了口氣。雷修遠(yuǎn)這家伙,一開始出來還挺配合的,有問必答,各種諄諄善誘,時間長了便開始不耐煩,近來更是總在她記錄歸類的時候找碴。
“你是餓了?困了?還是無聊了?”黎非索性將紙張放下,抬手輕輕握住那幾綹長發(fā),放在指間緩緩梳理。
雷修遠(yuǎn)把下巴放在她頭頂,聲音低低的,像是埋怨,像是耍賴:“都有?!?p> “那就去睡覺?!?p> 黎非毫不留情用腦門狠狠撞了一下他的下巴,疼得他捂著臉半天不動彈。
“有空耍賴不如過來幫我整理?!彼稽c(diǎn)柔情蜜意都沒有,重新開始?xì)w類記錄,“嫌我畫的不好看,你幫我畫啊?!?p> 雷修遠(yuǎn)不說話,斜斜躺倒在青石上,一動不動。
黎非也不去理他,這家伙和野貓一樣,她粘著他,他就想方設(shè)法躲開;她有別的事,他自己就粘過來了,簡直欠揍。
午后的林間安靜無比,只有細(xì)細(xì)的風(fēng)聲流動,陽光透過枝葉,碎金般灑在青石上。
黎非的腦袋低得久了,有些酸痛,她伸了個懶腰,伸長脖子去看雷修遠(yuǎn),卻見他竟不知什么時候真的睡著了。
好少見,他竟能在野外睡著。這家伙警惕心極高,不要說在野外睡覺,就連在外面烤東西吃,都十分小心翼翼??礃幼影倜鼙赜幸皇?,任他再怎么小心,總會有大意的時候。
黎非玩心頓起,躡手躡腳地站起來,無聲無息湊近,扯下一根頭發(fā)捻手里,打算撓他癢癢。
可是雷修遠(yuǎn)睡得這么香,陽光落在他睫毛尖上,他看上去無辜極了,像個最純潔最聽話的好孩子。
黎非靜靜看了一會兒,惡作劇的心早沒了,索性摘下一片大葉子替他撐在腦袋上,遮擋刺眼的陽光。
他發(fā)出一個輕輕的夢囈,像是叫著誰的名字,黎非彎下腰仔細(xì)去聽,冷不丁一雙手抱住她肩膀,大葉子嘩啦一下飄遠(yuǎn)了,她的鼻子狠狠撞在他胸前,疼得半天說不出話。
“偷窺我,色女?!崩仔捱h(yuǎn)猶帶睡意地低笑,在她面頰上輕輕彈了一下。
黎非掙了半日,怎么也掙脫不開,干脆伏在他身上也不動了。
“我的鼻梁斷了?!彼г?。
雷修遠(yuǎn)再輕輕捏了捏她的鼻子,一本正經(jīng)地回復(fù):“沒斷,好好的。”
“可是很疼。”她眨了眨眼睛,撒嬌似的。
他雙手把她的腦袋捧起來,仔細(xì)看看她漂亮的鼻子:“哎呀,好像是歪了?!?p> 她吃驚地瞪圓了眼睛,表情十分有趣,雷修遠(yuǎn)不由笑起來,在她鼻尖上吻了吻:“親一下就好了?!?p> 黎非哼哼一笑,露出白牙在他鼻子上報復(fù)地用力咬一口:“咬一下才好!”
雷修遠(yuǎn)只是低低的笑,手指插入她濃密的長發(fā)里,像愛撫小貓一樣緩慢柔軟地摩挲她。過了很久,他忽然柔聲喚道:“非非?!?p> 黎非這次真吃驚了,愕然抬頭盯著他:“……你怎么這樣叫我?”
雷修遠(yuǎn)慢悠悠地說道:“方才我做了個夢,夢見一個和男孩一樣粗魯?shù)男⊙绢^,周圍開滿了紅花,我叫她非非。”
黎非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然后呢?”
“然后我就醒了?!?p> 他低頭,心里忽然有些隱隱的害怕,怕見到她失落的目光,怕她故作不在意地說,想不起來也沒關(guān)系。他心里盼著她開心,卻又總是不自覺做一些傷害她的事,這種惡性連他自己都無可奈何。
黎非蹙起眉頭,凝神想了良久,終于靈光一動:“我想起來了,是在書院!”
這可不是什么愉快的回憶,那會兒她跟雷修遠(yuǎn)徹底撕破臉,互相都藏著不可告人的小秘密,彼此警惕而仇視。后來遇到胡嘉平,兩個人都不想秘密暴露,不得不扯下彌天大謊。“非非”這兩個字,他只叫過那一次。
想起往事,黎非反倒“嗤”一聲笑了,手掌貼在他臉上,輕聲道:“你知不知道,你小時候可討人厭了。”
雷修遠(yuǎn)忍著笑意故意板下臉:“你小時候也不怎么討喜,兇巴巴的,還會打人。”
說完想了想,補(bǔ)充:“現(xiàn)在依然會打人?!?p> 黎非揚(yáng)手就打,早被他抓住手腕,強(qiáng)行撐到一旁。
“這是好事。”他突然低聲道,“或許……很快就可以想起以前的事了。”
即便他身為夜叉,于入夢一事也做不得主,而從夢中想起過往回憶,更是虛無縹緲至極。這話說來,連他都少見地有些心虛??伤琅f盼望她此刻的笑能夠存在的久一些,無論他自己的意愿是什么。也或許,她的笑容便是他的意志所在。
黎非怔了半晌,有關(guān)雷修遠(yuǎn)想起過去回憶的事,她曾執(zhí)著過,也曾困惑過,正如他所說,倘若真是刻骨銘心,又怎會忘記?
可是,這些年她才漸漸開始明白,用這些框架來要求感情,是多么幼稚的行為。她已經(jīng)因為患得患失失去過他一次,難道還要重蹈覆轍嗎?無論他想不想的起來,他依舊是雷修遠(yuǎn),是她最愛的人,他還在身邊,會笑,會說話,會溫柔的擁抱她,她還有何求?
即便沒有過往的記憶,他變成了一個陌生人,她還是會第二次深深愛上他,他也再一次放下一切追逐她而來,如果這還不是愛,上天一定會降雷劈死她的。
黎非把腦袋靠在他胸前,微微笑道:“你再叫一聲非非,我就夸一夸你?!?p> 雷修遠(yuǎn)嗤之以鼻:“肉麻,不叫,不聽?!?p> “那我只好說說你的壞話了。哎呀,你以前可討厭了,愛說謊,嘴巴毒,態(tài)度傲慢,書院里沒一個人喜歡你……”
雷修遠(yuǎn)去捂她的嘴,她笑得使勁躲,差點(diǎn)從他身上翻下去。
“現(xiàn)在還是不會說甜言蜜語,只會說一些氣我的話?!崩璺菍W(xué)他,在他臉頰上彈了一下,不過是重重的,“我寬宏大量,不和你計較?!?p> 雷修遠(yuǎn)又一次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一根一根把玩她纖細(xì)的手指,半晌,忽然又一次低低喚她:“非非?!?p> “嗯。”她大大方方應(yīng)了一聲。
“你怕不怕?”他問,“如果我再也想不起以前?!?p> 黎非將他的手放在自己臉頰上,睫毛顫動,輕道:“你已經(jīng)是我的了,我什么也不怕?!?p> 他們有過十分不愉快的過去,可即便如此,還是相愛了,那些不愉快便因為執(zhí)著的感情而變得美麗無比,和他荒唐的邂逅都是閃閃動人的。
感謝上天,遇見你,整個世界因為你的存在,而如此美麗。
河畔邊忽然傳來怪異的吼聲,黎非一個激靈,撐著雷修遠(yuǎn)把脖子伸老長,便見又有一只生得奇形怪狀的野獸俯在河邊飲水。
她下意識地伸手入懷,雷修遠(yuǎn)偏要攔她,在下面低笑:“非非,非非?”
“噓?!崩璺鞘疽馑渎?,跟著又?jǐn)[擺手,明顯是嫌他礙事叫他走開。
這鐵石心腸的女人,前一刻還柔情蜜意,后一刻就翻臉不認(rèn)人。
雷修遠(yuǎn)聽話地挪開身體,把她捧高放在青石上,自己俯在她身側(cè),朝河畔怪獸看了一眼,突地訝然“咦”了一聲,黎非急忙壓低聲音問:“你認(rèn)識?叫什么?快說快說!”
雷修遠(yuǎn)摸著下巴轉(zhuǎn)動眼珠,意味深長地開口:“不可說,不可說?!?p> 黎非興奮得眼睛都冒光了:“是什么傳說中特別厲害的兇獸嗎?一提起名字就會有禍祟降臨?”
雷修遠(yuǎn)搖搖頭,跟著俯下身體,出其不意地在她半張的唇上輕輕啄了一下。
黎非呆住了。
“嗯,現(xiàn)在可以說了。”他瞇起雙眼,笑得開懷,“傻瓜,這哪是兇獸,不過是只多長了幾根角的鹿?!?p> “真的?”黎非很懷疑。
“假的?!彼^續(xù)笑。
“雷修遠(yuǎn)!”黎非要急死了,“別賣關(guān)子了!”
他便垂頭,又在她唇上啄一口,嘆道:“傻瓜,騙你的,就是鹿。”
這混蛋!黎非張口去咬他,冷不防他重重抱緊她,又重重吻下來,她只覺天旋地轉(zhuǎn),手里的炭筆再也握不住,輕輕摔在地上,歸類好的記錄也散落一地。
什么河畔怪獸,她再也想不起來了。
十四郎
好,兩個番外都發(fā)了……新文我盡快發(fā)~盡快……盡……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