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話 可洛洛想做的事
黑暗……
只有黑暗……
像濃稠的污水，又像無數(shù)蠕動的黑色蛆蟲，混亂地翻涌著。
希羅在這片黑暗中醒來，意識一片模糊。他看不到天空，觸不到大地，甚至分不清上下左右。沒有任何可依靠的外力來讓他控制住身體，只能毫無規(guī)律的不斷翻轉(zhuǎn)。
然后，一圈詭異的光出現(xiàn)在了他的視野里。
希羅不知道那是不是光，但那些不斷變幻的刺狀物所勾勒出來的圓形，看起來就像一輪掛在黑暗天幕上的更加黑暗的太陽。
這輪太陽好像處在黑暗的正中心，是所有黑暗的來源，又好像在黑暗的邊緣，是所有黑暗的匯聚地。希羅感覺自己似乎正被這輪太陽吸引著，向它墮去，又同時被它排斥，不斷遠(yuǎn)離……
有個人影站在黑暗的太陽里，朝希羅伸出了手。
突然，希羅感覺被一股清涼包裹住，接著便有水流一般的微光溢出，將黑暗稀釋。
這是……
先知之泉！
希羅猛地從浴缸里坐起，驚醒過來。
守在浴缸邊上的黛維趕忙扶住他，擔(dān)心地盯著他的眼睛。
“可算好了，你快嚇?biāo)牢伊恕！笨吹较Ａ_眼里映出的燈光，黛維松了口氣。
“我……”希羅喘著氣，意識逐漸恢復(fù)，“發(fā)生什么事了？水月呢？！”
“放心，她好好的，可洛洛把她抱去睡覺了。”黛維拿來一條毛巾，一邊幫希羅擦掉臉上的污水，一邊抱怨說，“你還是多關(guān)心關(guān)心自己吧。污垢侵入了你的身體，要不是可洛洛提醒說要用先知之泉把污垢洗出來，你這會兒恐怕已經(jīng)死了。”
“污垢侵入了我的身體？”希羅呆呆地看著浴缸里的污水從污黑逐漸變得清澈，還是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他確信沒有被怪物碰到，身陷污垢當(dāng)中時，雨衣和防毒面具也都好好穿戴著……
“對啊?！摈炀S鼓起臉頰，不滿地說，“我看到污水一樣的東西從你耳朵里流出來，都嚇傻了，幸好可洛洛懂這些?！?p> “耳朵……”
希羅明白過來，自己之前碰到的那個怪物，一定是老沃特說的不尋常的怪物。當(dāng)時，聽到怪聲之后，他確實感覺有什么東西從耳朵鉆進(jìn)了大腦。
或許“聲音”就是這種怪物的攻擊方式之一，得趕緊好好研究一下沃特先生給的那本怪物圖鑒才行，免得以后再碰上特殊的怪物，被無法理解的攻擊方式傷到。
希羅有些沮喪，覺得自己的能力還是沒有達(dá)到可以獨(dú)自完成采水人工作的程度。
“別灰心，我的小野獸?！摈炀S看出他的心思，鼓勵說，“任何事一開始都是會出差錯的，我以前……”
黛維頓了一下，然后站起來邊往浴室門口走邊說：“總之，熟練了就好。你把濕衣服脫掉，再好好泡一會兒吧，我去給你拿干凈衣服過來。”
“黛維阿姨，”希羅叫住她問道，“您剛才說是可洛洛告訴您要用先知之泉的？”
“沒錯。我慌里慌張打算帶你去望月塔的時候，也是她攔住我，告訴我你背回來的水桶里就有先知之泉。怎么了？”
“沒什么，之前不確定她的來歷，現(xiàn)在可以確定了?！?p> “這樣啊?！摈炀S走到門外，站在門口說，“那一會兒去跟她聊聊吧，她在水月房間里。我覺得，不管你想知道什么，她都會如實回答的?！?p> “嗯。”
黛維沖希羅笑了笑，關(guān)上門離開了。
希羅脫掉身上的衣物，深吸一口氣，把自己整個埋進(jìn)了先知之泉里。
剛才看到的“太陽”是夢嗎？
他回憶著在黑暗中看到的一切。身處黑暗中時，他的意識太模糊，根本沒法好好觀察，但現(xiàn)在，他卻能記起所有細(xì)節(jié)。與其說是太陽，那個圓形的東西，倒不如說更像一個把黑暗倒出來或者吸進(jìn)去的窟窿。
為什么會夢到那樣的景象？
希羅實在沒有頭緒，對于污垢里的怪物和它們的本體——混沌，他還是不夠了解，只能去向沃特先生或者先知大人請教了。
想到這兒，希羅又沮喪起來。
“憑我現(xiàn)在的本事，肯定還應(yīng)付不了朔月之夜的怪物……”
他的聲音變成一連串氣泡浮出，在鏡子一般平靜的水面上掀起一陣漣漪。
“衣服放在門口了?！蓖饷?zhèn)鱽眵炀S的聲音，“別忘了一會兒下來吃飯，剛才你什么都沒吃?！?p> 希羅鉆出水面，答應(yīng)一聲，然后用先知之泉仔細(xì)清洗了幾遍耳朵，確認(rèn)沒有污垢殘留后，便起身穿上衣服，快步來到水月的房間。
看到床上的水月表情平靜，希羅才放下心來，把目光投向坐在床邊的人偶可洛洛。
“你在燉菜里下了迷藥之類的東西，對嗎？”希羅直勾勾的問道。
人偶可洛洛別過頭，似乎很內(nèi)疚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迪賽恩指使你做的？”希羅走進(jìn)去，坐到了書桌邊。
“嗯。迪賽恩以所有者的身份下達(dá)了指令，要求可洛洛為他偷取你持有的采水人鑰匙，還讓可洛洛把涂了毒藥的針刺進(jìn)你的頸椎。但是……”人偶可洛洛的語氣和表現(xiàn)出來的姿態(tài)都透著歉意，但她的臉還是那副無法變換的笑臉，極其違和。
“但是你不愿意遵從他的指令，對嗎？”希羅接著說道，“你很特別，可洛洛，跟我見到的另一個人偶一樣特別?！?p> 人偶可洛洛抬起頭，看著希羅問：“你見過可洛洛2號？”
“就在我回來之前。你了解她嗎？”希羅的語氣盡可能地平和，好讓這場對話不至于像是審問，“你們倆都很特別，但又不是同一種特別。你更像一個活生生的人類，而她更像……我說不上來，總之就是很奇怪?！?p> “可洛洛明白你的疑惑?！比伺伎陕迓灏咽址旁谛厍罢f道，“因為可洛洛是作為工具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從睜開眼睛的那一刻起，可洛洛就被創(chuàng)造者賦予了完成使命的‘動力’。但可洛洛2號不是，她是作為容器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p> “容器？”
“是的，可洛洛2號是為了存放‘記憶’制造出來的容器。”
隨后，人偶可洛洛向希羅詳細(xì)講述了自己和可洛洛2號的來歷。
此刻在希羅眼前的這個自稱“可洛洛”的人偶，是那位船工——可洛洛女士在1876年1月制造的，專門執(zhí)掌真實之鏡的人偶。為了能讓她更好地執(zhí)掌真實之鏡，可洛洛女士沒有遵守制造人偶時只能注入“驅(qū)動力”的規(guī)定，而是利用念力解構(gòu)技術(shù)，給她注入了大量與真實之鏡相關(guān)的知識，以及“試著去理解這些知識”的念力引言。也正是這條念力引言，在真實之鏡光輝的助長下，讓她產(chǎn)生了現(xiàn)在所擁有的意識。
她被白狼摧毀后，可洛洛女士又在1883年5月30日將她修復(fù)，只是當(dāng)時可洛洛女士已經(jīng)時日無多。
在死去之前，可洛洛女士把這個由自己制造出來，以“可洛洛的分身”為名的人偶叫到自己身邊，并將一個嶄新的念動力核心，放進(jìn)了之前修復(fù)時預(yù)留在這個人偶軀體內(nèi)的儲物格中。
“這里面有我的記憶，都是跟迪賽恩在一起時的美好記憶。要是你發(fā)現(xiàn)迪賽恩因為我的死感到痛苦了，就把這個核心交給他?！?p> 面對制造者的囑托，人偶可洛洛有些疑惑：“什么是痛苦？”
可洛洛女士將手輕輕放到人偶可洛洛胸前，告訴她：“就是你現(xiàn)在感覺到的，心里酸酸的感覺。你肯定能感覺到，我都要死了，你可別說對我說你不難過?！?p> 人偶可洛洛和她的制造者互相看著對方，沉默了許久。
“答應(yīng)我好嗎？”可洛洛女士又輕撫著身邊嬰兒的臉，對人偶可洛洛說，“替我照顧好我的女兒，還有迪賽恩?！?p> “遵命?！?p> “笨蛋，這可不是命令。你雖然是個人偶，但你帶著我可洛洛的念力，一個探險者的念力，雖然我是個半途而廢的探險者?！笨陕迓迮繆^力起身，摟住人偶可洛洛的脖子，然后湊上去，用額頭輕輕地貼住了她的額頭，“記住，你是自由的。以后，你可以聽從迪賽恩的指令，也可以不聽。哪怕丟下他也沒關(guān)系，盡管去做你想做的事。啊……突然想起來了，把你叫做‘可洛洛的分身’是我太任性，你重新給自己取個名字吧……”
“可洛洛?！?p> “什么？”
“可洛洛想稱自己為‘可洛洛’?！?p> “……”可洛洛女士無奈地笑了，“笨蛋，就算我是你的創(chuàng)造者，你也不用……替我活下去啊……”
可洛洛女士帶著笑容死去了。
人偶可洛洛只能抱起她的女兒，去人偶制造廠將死訊傳達(dá)給正埋頭畫著圖紙的迪賽恩。
但迪賽恩只是面無表情地給了人偶可洛洛一個地址，讓她把孩子帶到那里去。
幾年后的某天，從外地回來的迪賽恩突然沖到父母家里，把幼小的奧黛麗從人偶可洛洛懷里搶走，激動地對著她吼叫：“找到了，我找到將你媽媽復(fù)活的辦法了！只要王上幫忙，你媽媽就能回來了！”
“您嚇到她了?！比伺伎陕迓逑氚汛罂薜膴W黛麗要回來，“請把她還給可洛洛！”
“你說什么？”
“可洛洛說，請把奧黛麗小姐還給可洛洛，您嚇到她了?！?p> “誰讓你叫這個名字的？！”迪賽恩大發(fā)雷霆，“別以為你有和她一樣的臉，就可以用她的名字！”
看著迪賽恩扭曲的臉，人偶可洛洛突然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酸楚。她意識到，這就是制造者所說的時刻。
于是，她從軀體內(nèi)取出制造者交給她的念動力核心，把它轉(zhuǎn)交給了迪賽恩。
不久后，迪賽恩便用這個念動力核心制造出了可洛洛2號。
但可惜的是，承載可洛洛女士記憶的可洛洛2號，沒能復(fù)活成可洛洛女士。因為迪賽恩缺少的東西太多了，一個沒有驅(qū)動力和念力引言的念動力核心，無法產(chǎn)生意識，即使有了這些，也缺少強(qiáng)大的念力去助長這份意識。
“迪賽恩先生以前根本不明白，靠這種方法，可洛洛2號是無法變成可洛洛女士的?！比伺伎陕迓逭酒饋?，急切地對希羅說道，“可洛洛就是證明?？陕迓鍝碛兄圃煺哔x予的念力，還經(jīng)受過真實之鏡的洗禮，但可洛洛卻沒有變成制造者，連制造者的分身都不是?！?p> 聽到這里，希羅大概能想清楚了。
水月說的沒錯，可洛洛2號確實是可洛洛，但她是不完整的可洛洛，或者說是另一個可洛洛。她只有可洛洛的部分記憶，在被迪賽恩注入驅(qū)動力和念力引言的情況下，經(jīng)歷強(qiáng)大念力的洗禮，正逐漸形成自我意識。
相當(dāng)于一個帶著記憶降生的嬰兒。
希羅想，可洛洛2號之所以認(rèn)識自己，大概是因為自己剛好出現(xiàn)在了她跟迪賽恩結(jié)婚的那段時間里。而她認(rèn)出自己之后的反應(yīng)，也符合她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在一個擁有記憶的人和只能聽從指令行動的人偶之間掙扎。
所以她才會表現(xiàn)出對迪賽恩的抗拒。
“可洛洛2號不可能變成可洛洛女士這些話，你跟迪賽恩先生說過嗎？”希羅皺著眉頭問。
“說過，但迪賽恩先生已經(jīng)想到辦法解決了?！?p> “什么辦法？”
“迪賽恩大人告訴過可洛洛，可洛洛的核心里帶著制造者的念力。只要用念力解構(gòu)把這部分念力提取出來，再轉(zhuǎn)移到可洛洛2號的核心里，和制造者的記憶融合，就能把可洛洛2號變成制造者。制造者的念力加上制造者的記憶，可洛洛也覺得這個方法可行。但是，要轉(zhuǎn)移念力，還需要一股更強(qiáng)大的力量。迪賽恩大人必須摧毀真實之鏡，才能得到那股力量。”
“所以……他才派你來偷我的鑰匙？”希羅呆呆地看著人偶可洛洛，“可這樣的話，你不是會死嗎？念力被抽取出去，你不就死了嗎？”
“可洛洛……想幫那個孩子實現(xiàn)愿望?！比伺伎陕迓逡琅f保持著笑容。
“孩子？”
“就是奧黛麗小姐。自從制造者的舊居重建完成，奧黛麗小姐就經(jīng)常偷偷跑回去，可洛洛也會悄悄跟著。所以，可洛洛聽到了奧黛麗小姐的愿望。奧黛麗小姐想讓制造者回來，想和制造者還有迪賽恩大人一起生活?？陕迓咫m然無法代替制造者，但可以幫制造者回來。制造者說可洛洛可以去做想做的事，這就是可洛洛想做的事。”
“但是……”希羅站起來，看著人偶可洛洛，“你會死??！”
可洛洛的笑臉沒有絲毫變化，語氣平靜地說道：“可洛洛本來就是個沒有生命的人偶?！?p> 希羅愣住了。
他看到人偶可洛洛的眼角，正在涌出微光……
樓下，黛維正跨過還倒在地上的蘇爾亞，將切好的蔬菜和肉片倒進(jìn)燉鍋里。
“這樣真的好嗎？”蘇爾亞突然睜開眼睛，盯著妻子的裙角問道，“把一頭已經(jīng)脫掉羊皮露出獠牙的豺狼留在身邊，可不像你的作風(fēng)。以前你都是直接把對方的心臟摘下來換錢的，難道是因為人偶沒有心臟？”
“你錯了?！摈炀S嘆了口氣，看著天花板說，“她不是豺狼，而且，我知道她那副木頭軀體里邊，肯定有一顆怦怦跳的心臟。因為我看到了，她說希羅愿意把她當(dāng)成家人的時候，流下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