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話 兩場婚禮

　　“十八年前……”

　　水月握緊拳頭，眼神開始顫抖：“是白狼入侵的時候嗎？”

　　“我很想跟您說不是，讓您好受一點?！辈祭飱W尼不停地嘆息著，“但……是的，就是那天?！?p>　　“告訴我細節(jié)?！彼律钗豢跉?，再緩緩呼出，終于松開了拳頭，眼神也不再顫抖。

　　布里奧尼看到水月恢復平靜，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他再次看向老沃特，而老沃特也再次朝他點了點頭。

　　“請坐吧，公主殿下?！?p>　　布里奧尼從椅子邊讓開，表示自己會把那場沒能完成的婚禮好好講給水月聽，讓水月安心坐下。老沃特也站起來，讓希羅坐下，并對布里奧尼說：“先給他們講講另一場婚禮的事吧，那對他們來說很重要。”

　　“另一場婚禮？”希羅想到了莫蘭德所說的，他和塔茲·達爾文以及迪賽恩和可洛洛兩對夫婦一起舉辦的婚禮，便趕忙問道，“是跟我有關(guān)的嗎？”

　　“是的，希羅先生，你當時應(yīng)該也在場。”布里奧尼把希羅按到老沃特的椅子上，告訴他，“我聽老沃特說，你正在為想不起來一些事情煩惱?；蛟S，那場婚禮的事能讓你想起點什么來?！?p>　　“那場婚禮，是警衛(wèi)官副長莫蘭德大人和……”希羅感覺大腦突然白了一下，停頓很久才艱難說出來，“塔茲·達爾文的婚禮嗎？”

　　“是的，還有工程師迪賽恩和船工可洛洛，他們的婚禮是一起舉行的，地點就在當時的孤兒院。”老沃特一邊插話，一邊搬來另一張椅子給布里奧尼。

　　“那我呢？”水月疑惑地問，“你剛才說那場婚禮對我和希羅都很重要，可我那時應(yīng)該還沒有出生吧？”

　　“確實，那場婚禮是1881年6月底舉行的，您還沒有出生。不過，王上和先知大人也參加了那場婚禮?！崩衔痔匦χ忉屨f，“我是想讓您知道，您的父母并不是像您想的那樣，只有政治聯(lián)姻。他們早在王上成為王的候選人之前，就已經(jīng)是一對戀人了?！?p>　　“真的嗎？”水月聽到這個，眼里頓時充滿驚喜。但這份驚喜持續(xù)了不到一秒，她眼里的光就又暗淡了下去：“可惜，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p>　　老沃特也跟著收起笑容，無聲嘆了口氣，沒再說什么。他默默拿來兩個杯子，給希羅和水月倒上紅茶。做完這些后，他才看著希羅滿意地點了點頭說：“你坐這把椅子，很合適?！?p>　　希羅這才意識到屋子里已經(jīng)沒其他的椅子了，便打算站起來，但老沃特卻把他按住說：“安心坐著吧。雖然沒法兒跟你一起清洗污垢，但我還能幫你做點準備工作，比如去填滿水桶。”

　　老沃特笑著拍了拍希羅的肩膀，然后走過去，提起希羅放下的大圓桶，走向融爐邊那扇通往模型室的木門。

　　“真是的?！辈祭飱W尼立刻背過頭，還捂住了耳朵，閉上了眼睛，大聲抱怨道：“你能不能別當著我這個外人的面做機密工作？”

　　老沃特大笑幾聲，用鑰匙打開門，走了進去。

　　看著老沃特隨著木門關(guān)上而消失的背影，希羅不禁有些擔心，因為老沃特的身影在搖晃，好像那個曾經(jīng)被他像玩具一樣把玩的圓桶，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他的負擔。

　　“別擔心，小老頭的命還長著呢，只是跟我一樣有點兒老了?！辈祭飱W尼安慰道，“他跟我說過，先知之泉給他的預言是‘會在贊頌中帶著榮耀死去’，所以，他一定會有個好結(jié)局的。”

　　布里奧尼說這些話的本意是好的，但突然談?wù)撋溃荒茏寶夥兆兊酶映林?。他也察覺到了，便自嘲著說：“真是的，明明活了這么久，卻還是改不了說錯話的毛病。還是趕快說完我該說的，回去給你們做衣服吧。老沃特記得沒錯，那場婚禮是1881年6月底舉辦的，公主殿下您確實還沒有出生。所以那年發(fā)生的很多事，您可能都只是聽過，但那些事卻是跟您，跟宿城的現(xiàn)在息息相關(guān)的。特別是您父親正式被選為王的繼任者，還有王前議事會再次召開，警衛(wèi)官恢復征召這些事。當然，也有狂熱的宗教分子掀起的那場內(nèi)亂。就是因為那場內(nèi)亂，王上的加冕儀式才推遲了一年?！?p>　　說最后一句的時候，布里奧尼看著水月加重了語氣，似乎是在特意向她強調(diào)。

　　“什么內(nèi)亂？”水月一臉茫然，好像從沒聽說過這件事。

　　“就是一伙光明教會的信徒圍攻議事廳，準備用武力脅迫王前議事會跟他們的主教簽訂‘王之契約’，把宿城徹底變成一個教會國家。他們還在城里濫殺無辜，燒死了很多所謂的‘異教徒’?！辈祭飱W尼嘆息著說，“那些家伙這么做，是因為當時大部分宿城人，都有意把光明教會的勢力徹底從宿城清理出去?！?p>　　回憶起當時的情景，布里奧尼皺起了眉頭：“您大概不知道，在‘無王的七年混亂時期’里，光明教會在宿城的勢力有多大。一開始，他們還保持著‘光明的信徒’該有的姿態(tài)，修建學校和醫(yī)院，資助孤兒院。但等到信徒足夠多的時候，他們就露出了本來面目，開始掠奪權(quán)力和財富。他們強占月石開采廠，把大量月石的原石賤賣給金銀聯(lián)邦。隨意調(diào)控物價，逼迫人們向教會捐款。還在中心廣場設(shè)置了裁判所，任何敢反抗他們的人，都會被所謂的判官抓進去燒死。他們甚至還想沖進望月塔，搶奪沒有先知大人守護的真實之鏡。老沃特因為不肯交出鑰匙，還被他們關(guān)進了暗牢。要不是沒法兒應(yīng)付‘污垢’，老沃特恐怕也會被他們燒死?！?p>　　布里奧尼喝了口茶，繼續(xù)說道：“事情的轉(zhuǎn)機，是遠水街孤兒院那位叫塔茲·達爾文的‘媽媽’，找到了教會侵害兒童的證據(jù)。人們?yōu)榱吮Ｗo孩子，終于帶著憤怒開始抵制教會，接著就發(fā)生了那場內(nèi)亂。當時大部分警衛(wèi)官都被教會洗腦，成了主教的走狗，其中有幾個特別厲害的家伙，還做了裁判所的判官。最后，是現(xiàn)在的治安官波利大人和警衛(wèi)官副長莫蘭德大人，以一擋百，殺退了那些家伙。王前議事會也得以順利召開，將王上正式確立為王的繼任者。只可惜，內(nèi)亂結(jié)束的時候，夏至日已經(jīng)過了，王上只能等到下一年加冕。”

　　“好奇怪?！彼虏焕斫?，“為什么我父親沒有早點站出來平定內(nèi)亂？我聽哥哥說過，父親在成為宿城王之前就很強大了，只是幾個教會的渣滓，又不是白狼，他干嘛不站出來解決那些家伙？”

　　“就像王上只能在夏至日加冕一樣，王之契約的內(nèi)容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差錯，否則王就無法成為王。雖然在當時王上已經(jīng)獲得了宿城人的認可，但他本身并不是宿城人，一旦他參與宿城內(nèi)部的爭斗，就會變成外人奪權(quán)。那樣的話，他就只能成為無法在王之契約上簽署名字的‘偽王’?！?p>　　“這么復雜嗎？”水月更加不理解。希羅倒是能夠理解其中的緣由，深水街的老喬治說過，只有簽下王之契約，王上才能獲得歷代宿城王的念力。那這個“王之契約”本質(zhì)上，應(yīng)該也是一種念力契約，自然馬虎不得。

　　“總之，在那場內(nèi)亂之后，塔茲·達爾文女士和莫蘭德大人就舉行了婚禮。”布里奧尼沒再多說王之契約的事，而是繼續(xù)說回婚禮，“那也是上一代宿城王去世之后，第一場沒在教堂里舉行，沒有神父主持的婚禮。不過，塔茲女士在孤兒院反抗教會，不再接受教會資助的時候，已經(jīng)花光了積蓄，所以她和莫蘭德大人不得不蹭了工程師迪賽恩和船工可洛洛的婚禮?！?p>　　說起那場婚禮，布里奧尼的表情輕松了許多，甚至顯得有些幸福：“她可真是個有趣的女士，不愿意讓莫蘭德花錢為她買婚紗，而是偷偷找到我，非要給我打工換一套婚紗。而且婚禮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她都靠自己在探險船上鍛煉出來的本事，給別人做各種工作幫孤兒院賺經(jīng)費。只要你愿意給錢，只要不違反法律和道德，什么事她都能幫你做到。有時候，她還會帶上孤兒院里比較年長一些的孩子?！?p>　　布里奧尼說著看向希羅，眼神變得深邃，語氣也低沉下來，透著老年人獨有的那種慈祥的溫柔：“我到現(xiàn)在都記得，她帶著你跑到我店里，非要讓你幫我整理紐扣……”

　　希羅大腦嗡得一聲，刺痛起來。

　　但布里奧尼好像沒看到希羅痛苦的表情，不管不顧地說了下去。在布里奧尼的聲音中，希羅眼前的一切開始扭曲，變成另一副樣子。

　　置物架上的書籍，成了五顏六色的布料。頂著水壺和煙囪的爐子，變成了穿著半成品衣物的人體模型。

　　然后，扭曲終于停止，他也終于不再眩暈，站穩(wěn)了腳步。

　　“別開玩笑了，我知道你們孤兒院缺錢，但雇傭童工可是違法的！”坐在縫紉機后面的布里奧尼沖希羅和他身邊的人擺了擺手，“快走快走，乖乖去募捐，讓小孩出來打工算什么？”

　　“希羅可不是小孩！”希羅身邊的女士信誓旦旦的說道，“他已經(jīng)十六歲了！”

　　盡管能看出她有著亞麻色的齊肩短發(fā)，琥珀色的眼睛，可希羅還是無法清楚地看清塔茲女士的樣子。明明這么近，就在眼前。

　　“十六歲？”布里奧尼的臉和表情卻無比清晰，“我看他最多十二歲。”

　　“那又怎么樣？”塔茲女士好像皺起了眉頭，不滿地說，“我們希羅什么都會，力氣也很大。希羅，快，把桌子舉起來給他看看?！?p>　　“別別別，你到底想怎么樣？”布里奧尼急得站了起來。

　　“嗯……讓他給你整理紐扣吧，你給他一塊銀幣就行?！彼澟康穆曇粢膊粔蚯宄?，像是破損的唱片。

　　“一塊銀幣？你直接搶好了！”布里奧尼這下跳了起來。

　　“那五十銅幣？”

　　“你這兩個價碼差距也未免太大了?！辈祭飱W尼被折磨得心力憔悴，一屁股坐下，扶著額頭說，“算了算了，一百銅幣吧。我再給你半袋面粉和幾雙沒人要的童鞋?！?p>　　“那就太多了，希羅得給你整理一周的紐扣。”

　　“你剛才不是還要一塊銀幣嗎？！”

　　塔茲女士沒理會接近崩潰的布里奧尼，轉(zhuǎn)頭自顧自地沖希羅說教起來：“你看，只要你幫別人干活，別人就會給你報酬。但要是你什么都不干，別人還給你好處，那就是施舍，成了你欠別人的，而且這種施舍很可能還別有用心。教會那些壞家伙，就是靠施舍，騙走了你好多哥哥姐姐?！?p>　　“可我沒有哥哥姐姐?！毕Ａ_感覺是自己的嗓子在發(fā)出聲音，但又感覺像意識進入了別人的軀體，十分陌生。

　　“笨蛋，你是塔茲媽媽的孩子，他們也是塔茲媽媽的孩子，當然是你的哥哥姐姐。”

　　“你也不是我的媽媽，笨蛋塔茲?！?p>　　“別插嘴，乖乖聽我說教！”塔茲女士用指節(jié)敲了敲希羅的額頭，囑咐說，“所以啊，想從別人那得到東西，就要幫別人干活。反過來，幫別人干活了，就一定要收報酬，不然就成了別人欠你的。還有最重要的，不能幫別人做壞事，記住了嗎？”

　　“記住了。”隨著希羅說出這句話，周圍的一切又開始扭曲。

　　布里奧尼插嘴說：“她現(xiàn)在讓你做的這種，強行幫別人干活賺錢，就是壞事，記住了嗎？”

　　“記住了。”

　　“別記！這不是壞事！”在塔茲女士的呼喊聲中，眼前又變回了采水室本來的樣子。

　　希羅喘著氣，從大腦撕裂的疼痛里擺脫。

　　他意識到，記憶真的在一點一點回來了。可契機是什么呢？

　　希羅又陷入了疑惑。難道是接觸到了那個人偶？應(yīng)該不是，在這之前，自己接觸過無數(shù)次。

　　或者是因為認識了塔茲女士的孩子克萊？好像也不是，第一次見他的時候，自己根本對塔茲·達爾文這個名字一點印象都沒有。

　　希羅猛然意識到，記憶真正開始變得清晰起來，是被蘇爾亞叔叔揍了一拳之后。那一拳打開的，好像不只是氣穴，還觸動了另一個開關(guān)，讓自己聽到了那個聲音：

　　“不要怕，希羅，到……媽媽這兒來。”

　　那時缺失的部分，終于被補上了，是“到塔茲媽媽這兒來”！

　　希羅的表情變化，水月都看在了眼里。她在希羅露出痛苦表情時，原本是打算阻止布里奧尼說下去的。但她又看到了希羅眼里的渴求，明白他即使知道觸及記憶會帶來痛苦，也愿意去追尋答案。他已經(jīng)準備好了。

　　“塔茲女士總是這樣教育孩子?！辈祭飱W尼看著希羅，點了點頭，繼續(xù)講述說，“在婚禮上也是。她讓孩子們搶光了本該屬于迪賽恩先生和可洛洛女士的結(jié)婚蛋糕，然后又讓他們在婚禮結(jié)束后留下來刷盤子，為吃蛋糕補上該做的工作。老實說，那場婚禮雖然樸素到有點寒酸了，但卻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場婚禮。沒有向神發(fā)誓的陳詞濫調(diào)，沒有冗長的儀式，兩對新人只是交換了戒指，就開始帶著大家跳舞。王上和先知大人也跳了，單是先知大人的舞姿和笑容，就足以比得上任何一場婚禮，連風息者·艾颯大帝和西西綺·星光皇后的世紀大婚都會黯然失色……”

　　“笑容……”水月怔怔地看著布里奧尼，不敢相信的樣子，“我母親她，笑過嗎？”

　　“先知大人在成為先知大人之前，也跟您一樣，是個愛跳愛笑的小公主。直到……”布里奧尼低下頭，嘆息著說，“那天?！?p>　　水月知道“那天”指的是白狼侵襲的那天，也跟著低下了頭。

　　“那天是1882年的夏至日，先知大人在那天成為了先知，王上在那天成為了王上。那天，也是渡過七年混亂時期后的第一個慶典?！辈祭飱W尼忍住嘆息，盡量平緩地說道，“所以有很多人都選擇在那天舉行婚禮。有一對住在七點中環(huán)區(qū)的新人，提前一禮拜就找到我，讓我?guī)退麄冎谱骰榉?。他們想趕在八點之前完成婚禮，好去參加慶典游行，看煙花表演?？晌夷菐滋靺s為了慶祝新王加冕，到處找人喝酒，耽誤了制作進度。等我終于縫好最后一針，準備趕去那對新人舉行婚禮的小禮堂時，白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