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流言可畏

　　大約是未末申初時分，熾熱的太陽散發(fā)炎威，尚未鳴炮開龍門，絕大多數(shù)考生還在一邊擦汗一邊答卷，交卷的考生不多，曾漁步上考棚中心大堂，江西提學(xué)道黃國卿與一府四縣的長官和教官都坐在堂上，有兩個考生正懇請宗師面試，因為面試若獲宗師贊許，那進學(xué)基本就篤定了——

　　這樣長夏的午后，黃提學(xué)正犯困，全靠濃茶支撐，二月初他就離了南昌學(xué)署衙門，江西道十三府要走一個遍，時至今日才按臨了八府，還有五府，著實辛苦，他去年冬天以來身體一直欠佳，但院試又不能耽誤，一直未能按醫(yī)囑靜心攝養(yǎng)，閱卷繁勞，除了點案首，其他大都交給禮聘的三位幕友，所以哪里有面試的精力，只隨便看了首藝破題，便溫言道：“你二人破題一正一反，也算圓潔，待卷子收齊后再細看，你們先下去吧?！?p>　　這兩個考生都是自負才思敏捷之輩，早早交卷就是想得到宗師面試，卻被這樣打發(fā)了，不免怏怏不樂，下堂時從曾漁身邊走過，一人低聲道：“交卷就是了，別求什么面試，宗師直打哈欠呢。”意有不滿。

　　堂上的黃提學(xué)已經(jīng)看到曾漁了，含笑對眾官道：“曾漁也交卷了，諸位大人都考考他?！辈淮鴿O見禮，便道：“曾漁，你且將兩篇八股文當(dāng)場朗讀給諸位大人聽，你能否進學(xué)，不是老夫一人能作得主的，若這里有哪位大人認為你的作文代圣人立言不精準或是章法不細密等疏漏，那你這復(fù)試就通不過?！?p>　　曾漁躬身道：“是，請諸位大人指教。”

　　那兩個剛走下大堂的考生聽宗師這般對曾漁說話，明顯厚此薄彼啊，很是嫉妒，當(dāng)即相互使個眼色，在堂下聽曾漁朗讀八股，且看有何高明之處，能得宗師面試，是不是有徇私之處？

　　“立賢無方——”

　　曾漁開始朗誦他的四書題八股：“商王善用人，故取之者其道大也?！?p>　　念完破題，曾漁停頓了一下，以待堂上眾官品評。

　　黃提學(xué)捻著胡須輕輕點著頭，不說話，袁州知府道：“這題破得簡潔渾融，且緊扼題旨，甚佳?！?p>　　其他堂官和教官都附和稱贊，堂下那個考生雖也認為這題破得不錯，但文章還是自己的好，豈肯輕易服人，眾官這般交口稱贊曾漁的破題只怕其中有蹊蹺，這個曾漁是黃提學(xué)的親戚？

　　曾漁繼續(xù)念他的承題、原題和起講——

　　“蓋王道莫大于用人，而以無方者用之。其立賢也，歸于一中而已矣。且古者修身勵行之主，其所以輔其成德者，則必自用賢始矣。蓋能令既用者，不生希幸之心；而其所未用者，亦知己之不壅于上聞，而踴躍于功名以變其俗。唯嚴以考績之典，而寬以試職之途，王者所以稱得人也……”

　　黃提學(xué)聽到“唯嚴以考績之典，而寬以試職之途”這兩句，不禁臉露微笑，心想曾漁這是在為這次補考的機會作注腳啊，此子頗有才華，上回落榜真是屈了他，不過科考中這種錯失人才之事屢見不鮮，絕大多數(shù)人只認時乖運蹇，期待三年后再來，這個曾漁卻千里迢迢追來求補考，是為家境所逼嗎，這回就遂了他心愿吧。

　　“——蓋古帝重試功，所以廣其明揚之法；而《春秋》譏世卿，已悉后世任官之蔽。是以官人以世殷，道所以咸亡也；而用人以寬，有湯所以興隆也?！?p>　　曾漁念完大結(jié)，堂上眾官皆贊，萍鄉(xiāng)縣學(xué)教諭甚至說此文直可擢為案首，曾漁是廣信府文童，豈能做袁州院試的案首，萍鄉(xiāng)縣學(xué)教諭這樣說只是奉承黃提學(xué)，堂上眾官大都以為這個曾漁不是黃提學(xué)的親戚就是黃提學(xué)知交好友的子侄，曾漁這篇“立賢無方”作得典雅周正、渾括清醒、沒有任何違式凌犯的疏漏，可以說憑此文進學(xué)補生員絕無可指責(zé)之處，莫非曾漁事先就得知考題，或宿構(gòu)或請名手代筆然后一抄而就？

　　黃提學(xué)身邊的那個中年儒生察知眾官有疑慮，忙對黃提學(xué)耳語幾句，黃提學(xué)點點頭，對曾漁道：“經(jīng)題先不要念了，等下另考你。”從袖中取出兩封書信讓書吏遞給袁州知府，說道：“老夫給此子補考機會，非有他，只因原南京翰林院掌院事呂汝德先生為曾漁寫薦書稱其才，另一封是曾漁寫給老夫的信，幾位大人都看看?！?p>　　袁州知府道：“不必看了，不必看了，老大人清譽令名誰人不知?！?p>　　黃提學(xué)道：“諸位還是看看吧，流言可畏啊?！?p>　　袁州知府見黃提學(xué)這么說，不看不行，當(dāng)下將兩封信都看了，連連點頭道：“其情可憫，其才足以破格錄取，老大人此舉正是為國家不拘一格擢取人才，立賢無方，正此之謂也。”又目視曾漁道：“書法亦佳?！?p>　　曾漁趕緊謝過府尊大人的夸獎，這時陸續(xù)有考生來交卷并請求宗師面試，黃提學(xué)本來是想讓袁州府縣幾位堂官和教官當(dāng)面出題再考考曾漁的，但現(xiàn)在交卷考生漸多，不便再考，黃提學(xué)問心無愧，曾漁憑這篇“立賢無方”就可進學(xué)，無須向他人多解釋，便道：“曾漁，你先下去吧?！?p>　　曾漁提了考籃走出大堂，一個書吏從后追上道：“曾儒童，黃提學(xué)讓你放榜次日一早來考棚相見，切記?！?p>　　方才在堂下聽曾漁背誦八股文的那兩個心懷嫉妒考生聽到這書吏叮囑曾漁的話，二人對視一眼，一齊暗暗冷笑，認定舞弊無疑。

　　鳴炮開龍門，曾漁出了考棚，陽光晃眼，手搭涼篷四顧，龍門外廣場這時人還不多，沒看到四喜，這小奚僮應(yīng)該是守在客棧里，便去買了一小壇宜春特有的黑糯米酒，他酒量一向不錯，此前是控制著不敢喝，今天考完了，已盡力，至于最終結(jié)果如何暫不去想，今夜且放縱一醉。

　　大步出了北門，回到狀元洲碼頭邊的小客棧，四喜一直呆坐在客房里，午飯都沒吃，見曾漁早早考完回來了，大喜，忙問：“少爺，考得如何了？”

　　曾漁將考籃里的小酒壇提出來擱在桌上，笑道：“考得很好，置酒慶賀?！?p>　　四喜快活得跳起來，問：“少爺要什么下酒菜，我去吩咐店家?！?p>　　曾漁道：“粉蒸肉、油炸魚，另外再來三、兩個小菜?！?p>　　“好嘞?！彼南舶文_就去了，他現(xiàn)在知道餓了。

　　曾漁用面巾擦了擦汗，在赤日下一路走回來，未戴遮陽笠，曬得面紅汗出，長衫的前胸后背還有兩腋全濕了，這時也不急著換衣衫，拍開酒壇封泥，倒出一茶碗黑糯米酒，先嗅了幾嗅，然后端起一飲而盡，酸甜爽口，醇厚甘美，暑天喝一碗這種酒真是痛快。

　　四喜跑回來了：“少爺，菜很快就燒好了，小二問擺在哪里食用，是客房里還是小飯廳？”

　　曾漁看著窗外的狀元洲碼頭，在河中央有一個小島，那便是狀元洲，相傳唐代時有個分宜人盧肇曾在此洲結(jié)廬苦讀，后來就考中了狀元，此洲就叫盧洲，又名狀元洲——

　　“讓小二用個食盒把酒菜盛好，我們到河邊去喝酒，嗯，看斜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