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道恒雖是大族子弟，但也只是一個不起眼的旁支，除了每個月能從族內(nèi)領(lǐng)到五百三十錢的補貼外，他與平常百姓并沒有太多的區(qū)別。
偌大紫陽郡，半數(shù)謝家人。
他謝道恒在這座城中實在是個不起眼的小人物。
他今年已經(jīng)到了雙十之年，虛度的二十年中未嘗有什么非凡的成就，只是因為曾經(jīng)悉心照料病重的母親，所以在市井間撥了個純孝的名聲。
謝道恒的父親早逝，如今母親也已經(jīng)遠(yuǎn)去，城北深處這個尋常的小宅院里，便只剩下了他與小仆兩人。
族中每個月五百三十錢的補貼雖然算不得多，但也基本上能夠維持謝道恒的生活。
他并不亂花錢，只是當(dāng)時為了給母親治病，曾經(jīng)從本家的叔父那里借過三千錢的藥錢。雖然叔父慷慨的揮袖，告訴他不必償還，但謝道恒斷沒有不還之理。
他和小仆若是省吃儉用，每個月總能省下一百多錢。但謝道恒看了看破舊的宅院與漏雨的房頂，便知道省錢什么的，不過是期冀之事而已。
按道理來講，謝家坐擁半坐紫陽郡，而謝道恒又是謝家子弟，斷沒有窮困的道理?？蓪嶋H上，謝道恒與謝家的交集，僅限于每年新年與四月份的祭掃兩件事罷了。
想想那三千錢的債務(wù)，謝道恒知道，他終究需要找一份賺錢的門路。
拿了門旁的油紙傘，一襲白衫的謝道恒走了出去。
“郎君，外面下著雨那，您這是要去哪？我去跑一趟還不成？”小仆謝興不過十四歲，但卻長得極為壯實，只是眉眼處有些憨實，看起來仍是個孩子模樣。
“出門轉(zhuǎn)轉(zhuǎn)，算是賞雨?！敝x道恒微微一笑，啪的一聲將油紙傘撐起。
半舊的油紙傘已經(jīng)泛黃，在三月的細(xì)雨里竟有些微醺的意境。
謝興站在門邊，直到謝道恒清清淡淡的身影在煙雨中走的遠(yuǎn)了，才撓了撓頭，退回宅院里，關(guān)上了門。
他多少有些擔(dān)心自家主子，主母過世之后，自家郎君還沒有哭過一場，雖說如今已經(jīng)過了三個多月，可謝興的心仍舊沒有落下去。
他記得自己父親去世時的模樣，那種天崩地陷的感覺，即便是過去了六年他也沒有徹底的忘懷過。他記得自己那個時候，曾經(jīng)哭的暈過去了八九回，而自家的郎君直到如今，竟然還一滴眼淚都沒有流過，實在是……
再次撓了撓頭，謝興不再多想，轉(zhuǎn)身回去修房頂了。
郎君那屋的房頂已經(jīng)用茅草蓋過了，怎么也撐得過這一場雨，自己的房頂還要再費些力氣。
雖說這些茅草只能防漏一時，但他們現(xiàn)在能夠負(fù)擔(dān)的起的，也只剩下這個辦法。
就像郎君說過的，徐徐圖之罷……
走在街上的謝道恒面帶微笑，他已經(jīng)許久沒有出過家門了，這時候看著繁華熟悉的街道，心情也覺得有些愉快。
薛家的大娘仍在賣包子，對面的鎖匠仍在與客人討價還價?？蜅ｉT前的知客正看著細(xì)雨發(fā)呆，酒館的生意被這春雨一催也變得有些冷清。
春泥的味道順著雨絲散發(fā)開來，緩緩的侵進(jìn)口鼻間，沁人心脾。
“老板，打一壺酒，再拿一碟花生?！?p> 謝道恒進(jìn)了酒肆，合上微黃的傘，放到一旁。
賬上看了一眼謝道恒身上的素衣，微微愣了愣，半晌才應(yīng)了一聲，又叫跑堂的循著吩咐去安排。
謝道恒微微一笑，尋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了下去。
窗外，微雨燕雙飛。
酒并非什么好酒，花生也是普通的花生，甚至因為陰濕的關(guān)系，酒肆里也都漸漸的浮現(xiàn)出一股淡淡的霉味。
來這里喝酒的人本就不多，再因為落雨，客人便更加少了。除了謝道恒之外，只剩下角落里還有一對客人，看起來像是主仆兩個。
雨漸迷離，酒漸微醺，盤中的花生也快要吃完，謝道恒起了身，準(zhǔn)備離開。
“哼，守孝之時竟飲酒作樂，這紫陽郡的民風(fēng)果然粗俗?！?p> 有人冷嘲熱諷，謝道恒尋聲望去，開口的卻是角落中坐著的那名小仆。
謝道恒正在孝中，身上穿的素色衣衫也正是孝服，依禮法，守孝之人是不可能跟酒色二字沾邊的。這也就是為什么，剛才掌柜看到他要酒時愣了一愣。
“守安，不得無禮！”那小仆的主人呵斥了一聲，沖著謝道恒抱拳一禮，“請恕在下管教不嚴(yán)，家中下人竟沖撞了閣下。閣下不如對坐飲一杯淡酒，算在下賠罪了，如何？”
那人是跳脫的少年，雖然衣著普通，卻掩不住他通身的雍容氣度。雖然角落中光線昏暗，可謝道恒還是看到了那人比尋常人略白的肌膚，應(yīng)當(dāng)是敷了粉的。
這年頭，敷粉的只有世家大族的公子哥，即便是他這種旁支，也很少有閑錢來買什么粉。
謝道恒看著他微微一笑，還了一禮，轉(zhuǎn)身走向掌柜，準(zhǔn)備結(jié)賬離開。
“喂！我們家郎君跟你說話那，你懂不懂禮法??？”那名叫守安的小仆再次憤憤不平起來。
“守安！”那主人的聲音嚴(yán)肅了一些，惹得小仆訕訕的縮了縮脖子，不敢再言語，只是臉色仍是氣呼呼的。
“掌柜的，這位郎君的帳算到我的賬上吧！”少年忙道。
謝道恒微怔了一下，偏頭看到少年的臉色，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
于是他笑了笑，收回已經(jīng)拿出來的七文錢，沖著那男子躬身一禮。
少年心中一喜，剛想開口詢問謝道恒姓名，謝道恒卻已經(jīng)撐開了舊傘，施施然消失在了煙雨中。
“什么人啊！”守安咬牙切齒，“就知道貪小便宜！”
少年的臉色到這時也有些不善，敷粉的白中顯出幾分怒色來，但好在很快的平息了下去。
“莫要胡亂評說?！鄙倌暧诌沉诵∑鸵痪洌⒂X掃興。
……
……
從小酒肆出來之后，謝道恒便向著賣書的苦雨齋走去。
剛才的那兩人，謝道恒并沒有太過放在心中，不過是有錢人家的公子，滿腦子想得，怕都是“少年俠客，結(jié)交五都雄”的壯闊之舉，與他無關(guān)的。
至于酒錢，他既然喜歡付，那便讓給他，反正這樣一來一去的，自己還能省下七文錢，又有何不可？
再者，看模樣，那郎君應(yīng)當(dāng)是外鄉(xiāng)人，以后怕是再也不會見面，那后續(xù)之事便更加不用擔(dān)心了。
“老板，這些日子生意可好？”謝道恒走進(jìn)苦雨齋，與正撐在柜臺上昏昏欲睡的老板打了招呼。
“原來是你小子！”老板見來了老主顧，多少來了些精神，“最近來了幾本新書，其中一本叫《燕山亭考》的，知道是你的心頭好，便給你留了下來。你先自個兒喝些茶，我這就給你翻出來。”
“多謝老板了。”謝道恒聞言一笑，沖著老板拱了拱手。
老板笑著說了聲不用，自顧自的去后堂尋書去了。
謝道恒隨便在一張案前坐了，一拎茶壺見里面是空的，不由得搖頭一笑，起了身，輕車熟路的為自己填水去了。
這苦雨齋平素客人就不多，這時候除了謝道恒更是一個客人也無，謝道恒倒是落了個清靜，隨手抽出一本《洛生詠勘?！纷x了起來。
片刻之后，老板才從后堂出來，手里捧了三四本書，放到謝道恒面前。
他指著最上面那本《燕山亭考》對謝道恒說：“聽說是前賢孫蘇了的著作，但我翻看了一遍，覺著不怎么像，你幫我瞧瞧?！彼终f起另外的幾本，“這些也都是一同搜羅來的，門道偏的很，除了你這樣的書呆子，再無人讀了?！?p> 謝道恒聞言也不惱，只是指著自己杯中的茶，笑道：“您這茶怕是三四天都不換一回吧？”
“誰說的？”這話確實戳到了老板的痛處，這個六十多歲的男子竟像小孩兒一樣瞪起了眼睛，“我都是兩天換一回的！”
旁人賣書，最為重要的不是書的質(zhì)量，而是待客的門道，進(jìn)門的三道茶便是重中之重。為了留住那些一擲千金的雅客，許多書坊用的都是最上等的茶葉，出手闊綽，毫不吝惜，過三泡之后絕對不再復(fù)用。
像苦雨齋這樣奉茶的書齋，怕是紫陽郡里僅此一家了。
謝道恒啞然失笑，老板卻毫不窘迫，徑直的將手頭那幾本書一股腦的塞進(jìn)了謝道恒的懷里。
“拿回去瞧吧，什么時候還回來都成，反正也賣不出去?！?p> “我沒錢買書?！?p> “有錢喝酒，沒錢買書！”早就聞到了謝道恒身上淡淡的酒味，老板瞪了他一眼，奪回了謝道恒身前的茶盞，“快滾快滾，拿著書快滾。這茶再泡就沒味兒了！知道自己沒錢，跑來干嘛？喝茶??！”
謝道恒知道老板的脾氣，便也不再多言，笑著起了身，伸手去拿自己的傘。
“干嘛？來脾氣了？借你的書都不拿了？”老板吹胡子瞪眼。
“不是不拿，我準(zhǔn)備明天再來看?！?p> “明天你還來？”老板的眼睛瞪得更大，“你個臭小子，是準(zhǔn)備把我的茶葉全都喝光是不是？”
“非也非也，”謝道恒忍俊不禁，“我是來給您當(dāng)小工，每天供個吃喝就行。”
老板愣了愣，半晌沒說話。
“怎么，我當(dāng)個知客都不稱職？”謝道恒湊趣著問。
“來就來吧?！崩习宸藗€白眼，不再理他，轉(zhuǎn)回柜臺后面，撐起一只胳膊，繼續(xù)瞇著。
“蹭吃蹭喝，還有書看，真會享福?！?p> 走進(jìn)雨中的謝道恒聽到老板的小聲嘟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