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星辰迷途(The Astral Labyrinth)
……
“醺染夜色、地灑白霜,
似萊茵河畔、霧斬漫淌。
驀然回首,
地宮迷轉(zhuǎn)、別有洞天;
我見她端坐在巖頂,
銀絲若雪、媚骨無雙。
薄紗之下,
她如血如玉的赤眸,
哀婉幽誘;
緘默之中,
她無調(diào)無聲的歌唱,
攝人心房。
我驟然哀思并起、惆悵難當,
再不忍心中悲戚,
終淪陷在她百褶裙旁;
正如詩中船夫再不顧河中礁石,
吞沒、沉淪,
仍把那巖頂上的羅蕾萊凝望?!?p> ——路斯維塔利州民歌·
《星辰奇旅的敘事詩》(上)
……
一八九二年六月十四日·星期一(二)
……
林德正出神地望著面前那纖細而沉默的熟悉背影。
當然,那身影正屬于不久前才同他一起自郊外木屋據(jù)點出發(fā)的,那個活潑的“小鹿崽”——蒂爾列特?,F(xiàn)在,她就在他身畔手持著韁繩、利落熟稔地駕駛著這駕座位恰巧能容下兩人的貨運馬車。
正如這位金發(fā)少女身上那牛仔女孩一般的英氣衣著給人的印象,她的操車技術(shù)高超得無可挑剔——至少在林德這個先前只在小時候去草原上騎過馬、料理腳下一匹馬都費勁的人眼中,像蒂爾列特這樣單憑韁繩、就能將車前的兩匹馬控制平穩(wěn)的技術(shù),已經(jīng)稱得上是“降維打擊”。
不過,真正會讓林德感到驚訝、意外、乃至不自覺地望起這位妙齡少女脊背的姣好曲線發(fā)呆的,自然并非這種“小事”。畢竟自從幾日前來到路斯維塔利州起,他的奇遇便根本未曾間斷,弄得他幾乎對那些超自然事件都要見怪不怪了。
“……原來,這家伙在認真做事時,也是會這么安靜的啊。”
林德索爾在心里小聲感嘆。
在他之前的印象里,這頭活潑的“小鹿”幾乎走到哪里都是橫沖直撞、活蹦亂跳的。
即便對他這一個剛認識沒多久的陌生人,這個才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初次見面就敢連珠炮似的在他面前侃起大山來。在林德眼里,這金發(fā)美國妞……不、現(xiàn)在應(yīng)該說哥倫比亞妞,放在現(xiàn)代簡直完全是個活脫脫的“社交牛*癥”患者。
而現(xiàn)在,除了兩人出行伊始時,就著“林德究竟懂不懂得駕車”這個話題彼此稍微周旋過了一陣——結(jié)果成功讓林德索爾暫且又順利瞞住了自己的現(xiàn)狀以外,他們兩人間幾乎已經(jīng)有足足五分鐘幾乎沒說過一句話了。
“……!”
不過這時候,蒂爾列特卻突然猛地轉(zhuǎn)過頭望向他來,興許是察覺了他的目光;而林德則因為先前望她望得出神,反而被對方這突然的舉動嚇了一跳。
“……干、干嘛?怎么了,一驚一乍的?”受到林德索爾動作的刺激,蒂爾列特先是也小小地驚了一下,而后才反問道。
“不,沒什么……”林德搪塞道,“正好剛剛在想一些事,有點走神?!?p> “是嗎?……好吧,那抱歉啦,林德索爾先生?!钡贍柫刑仡D了頓,才又說道,“說來,剛才的氣氛是不是太……冷清了點?”
“哦,因為看你好像在專心駕車,我就覺得還是不打擾為好?!绷值绿谷幌喔?。
誰知蒂爾列特聽了卻忍不住笑了兩聲——雖然這姑娘似乎一向性格外向、氣質(zhì)如假小子一般,但唯獨在笑時,她還是會習慣性地用手背擋住牙齒。
“沒啦……”她回答,“其實,我從八歲的時候就開始在馬背上跑了,駕車之類的對我來說根本不算什么——若不是怕后面的那節(jié)貨物車廂出事,我甚至可以閉著眼從黑水河大橋駕車到河口地區(qū)哩。”
“……”
“而剛才嘛……巧了,我也正好在思考一點事。你知道,我這個人比較笨,同一時間里基本上只能專注于一件事。所以既然我在專心思考,嘴上自然也只能落下了。”
“……可你同時也在駕車啊。”林德淡淡地吐槽道。
“呃……這倒也是。哈哈,所以我就說了——我腦子比較笨嘛,林德索爾先生?!钡贍柫刑負狭藫项^,說道,似乎又恢復到了先前“活蹦亂跳”的狀態(tài)。
“說起來,你一直叫我‘林德索爾先生’是不是有點見外?……我是說,你之前不也說過,你、我還有埃里希先生,我們?nèi)齻€可能會一起生活比較長的一段日子?!绷值峦蝗幌肫饋硭频恼f道。
“……”
然而,聽了他所說的,蒂爾列特卻只是略顯尷尬地望著他、干澀地笑了兩聲,不發(fā)一語。
“啊……哦,該死,我懂了——好吧,我就說你不會做這么不符合自己風格的事。……所以,你只是故意那么叫的,是吧?其實這只是種揶揄,而不是……”
林德索爾這才后知后覺地恍然大悟。
“不……可是,誰讓你外表看上去完全就是個玩世不恭的牛仔小子嘛!而且、而且,你之前不也故意叫我‘小鹿崽’來著嗎?先提一下,我可是唯獨不喜歡別人這么叫我的——因為這會讓我想起小時候被那群小流氓取笑、戲弄的時候?!?p> 蒂爾列特則開始用她那連珠炮般的語速如是反駁道。
“……”
林德一時間還沒想好怎么回答,于是只是默不作聲,但一旁的蒂爾列特卻似乎已經(jīng)對他的反應(yīng)做出了過度解讀,又繼續(xù)說道:
“好吧、好吧,我錯了——其實我也開始發(fā)現(xiàn)了,你或許并不是一個像外表看上去那么……懂得靈活變通的家伙。啊、不,我的意思是,這也沒什么不好的;只是在當今的西部、或者說在我所生活的路斯維塔利,反而是你這種循規(guī)守矩的人比較少見。所以……我該怎么做,叫你‘林德’可以嗎?說實話,我也逐漸覺得‘林德索爾先生’有點拗口了?!?p> “……我猜,那就林德吧,‘小鹿崽’?!绷值滤鳡柛`笑著說。
“喂,我剛剛都說了唯獨不喜歡被人這么叫了吧!你這人有時候還真是……”
——“小鹿崽”幾乎氣得炸毛。
“抱歉,也許是習慣使然了?!绷值卵b模做樣地清了清嗓子,說道,“……嗯,那就折中一下,叫你‘師妹’怎么樣?你看——畢竟,你還是比我小不少嘛?!?p> 聽罷,蒂爾列特滿腹狐疑地望著他看了幾秒,這才答道:
“好吧,林德‘師兄’……成交?!?p> ——遺憾的是,終究這個直性子的傻姑娘還是沒意識到,這個稱呼其實正是林德就兩人剛見面時、蒂爾列特自稱“師姐”的那出鬧劇,最終被師父埃里希親口揭穿的揶揄。
……不過,“師妹”這稱呼聽起來倒的確還不賴。林德索爾想。
雖然他此時就已經(jīng)隱隱意識到,比起保護欲,面前這頭話癆的“小蠢鹿”反倒還更擅長激起他的惡趣味就是了。
“對了,‘小鹿’師妹?!绷值滤鳡柾蝗婚_口問道。
“嗯,這個昵稱也算還可以,通過——怎么了,林德?”金發(fā)少女回答。
“不,只是……我以為路上你會問我。比如,我和那位老獵人——埃里希師父剛剛都談了些什么……之類的?!绷值滤鳡柼寡?。
“……那么,你們剛才都聊了些什么?”
聽罷,少女似笑非笑地回頭望向他,說道。
“……”
“你看吧?”
蒂爾列特聳了聳肩,才繼續(xù)說道:
“……我就知道會是這樣,所以才閉口不提。你說,我為什么非要做這樣使人尷尬的事不可呢?從很小的時候起我就意識到了——我不喜歡尷尬,也不喜歡令人尷尬;或者總之,我其實就是不喜歡那種……尷尬的氣氛罷了。令人懊喪,毫無益處?!?p> “……好吧,你是對的?!绷值滤鳡栴H無奈地說道。他不得不承認,這次倒的確是對方說得在理。
“我說林德老兄啊——我其實早就覺得,在情商這方面,你還不如多向我學學。你瞧,至少我總是有自知之明的……譬如說,我知道你之前嫌棄我話多;所以和你相處時,我自然就會有意無意地少說兩句咯——就像剛剛?!钡贍柫刑卣f。
“……”
“不……怎么冷場了?聽我說,剛才那其實是個玩笑來的……不好笑嗎?”少女苦笑著說。
“……老妹,我看,咱們倆算是彼此彼此吧?!?p> 說著,林德這才不懷好意地笑了。
“說起來,其實師父倒是跟我說過——林德,因為某些原因,你似乎現(xiàn)在正處于失憶的狀態(tài),是吧?”蒂爾列特冷不丁地說道。
“……對?!?p> 林德雖然嘴上故作平靜,但一說到這個話題,他的大腦卻已經(jīng)突然高速運轉(zhuǎn)起來了。畢竟,這里面的邏輯可簡直復雜得像是層層相扣的俄羅斯套娃。
——他本來就不是這個世界的林德索爾,可來到這里后不僅沒能繼承這個世界的記憶,就連自己原先的記憶、也只零零散散地剩下了一點常識部分。然而,因為暫時不敢對老獵人埃里希坦白這些事,他卻要就著對方“因血針注射后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而失憶”的理解將錯就錯。同時,那個老埃里希又要他對蒂爾列特瞞著“血針”的事……
——所以也就是說,他這回前兩部分的說辭不僅一字都不能提、不能記差;還要再額外編出一套自圓其說的說辭,來糊弄這頭精力過剩的“小鹿”。
“……真是想想都要頭大了?!绷值滤鳡栐趦?nèi)心暗暗叫苦。雖說他也知道,自己終究是自討苦吃、飲鴆止渴。
“那可真糟?!苯鸢l(fā)少女自然沒察覺他的內(nèi)心想法,這才說道,“好吧,其實……我不知道。我猜,那應(yīng)該挺糟的吧?至少,在這個鬼地方,什么都忘了的話可很難活下去。可是……”
蒂爾列特頓了頓,似乎罕見地慎重思考了些什么,而后才繼續(xù)說道:
“可是就我所知,我周圍的人們都多少有幾段難以忘懷的過去——對自己死死地纏著不放、猶如夢魘般的過去。而你知道,我們所處的這個路斯維塔利州,可恰巧是個夢魘都可能變成真實的鬼地方。所以我剛剛才本想說,也許若是能就那樣把一切都忘了,重新開始、或許也還不錯。不過嘛,對確實有如此經(jīng)歷的你本人而言,我猜這可絕對稱不上是什么好感想吧?所以……抱歉啦,林德。我本想藏在心里,但這樣又似乎對你有所隱瞞,我會不自在的?!?p> “對你來說……”
說著,林德索爾眉頭微皺,似乎對她所說的頗有感觸,內(nèi)心正蓄勢待發(fā)。
“嗯,怎么?”
見狀,蒂爾列特只是輕聲問道。
“不……抱歉,我想這話題現(xiàn)在聊還是為時尚早;不如,我們還是下次有機會再談吧,‘小鹿’?”
他們彼此皆知,箭在弦上;可最后一步,林德索爾卻還是選擇了退卻。
——明智之舉。
這樣想著,他才松了一口氣,心中簡直想為之前不算豐厚的社會閱歷為自己帶來的理智提升鼓掌。
“好吧,我想也是……我搞砸了,對吧?啊、不過,我剛剛才突然想到……既然你還記得走路,也許其他技巧類的事物身體也會還記得——比如騎馬,射擊之類的。或許,這些身體肌肉的記憶、技能,與所謂對人對事的記憶根本是兩碼事。所以我想,你之前雖然對駕車騎馬之類的幾經(jīng)推辭,不過可能、其實只是需要點復健訓練?!?p> 蒂爾列特突然興致勃勃地說道。
“原來如此,有點道理……聽起來似乎值得一試。不過,騎馬就還是下回吧。這次就還是辛苦你咯,小鹿師妹——像師父說的那樣,一去一回,都由你全權(quán)負責?!绷值抡f。
“……切,就不能讓我偷會懶嘛?!钡贍柫刑芈燥@懊喪地說。
不過事實上,出乎意料地,林德發(fā)現(xiàn)自己早就不那么在意失去記憶的事了。相反,近幾天里,他所真正在意的其實一直是——如何不在他人面前暴露,自己其實身為異類的這個事實。
但,失去記憶本身究竟是好是壞呢?他記得一句有名的電影臺詞,曾經(jīng)似乎自己身邊曾有那個人總把這句話開玩笑似的掛在嘴邊,所以他才對此印象頗深……
——“人這輩子最大的煩惱,就是記性太好?!?p> 對于自己那大抵平庸,現(xiàn)在則如同“失去文件的快捷方式”般破破爛爛的記憶,他雖然無甚感觸;但無論是從那封“辭世信”中了解到的那位真正的“林德索爾·伊斯特伍德”,從只言片語中聽到的這頭自幼失去父母的“小鹿崽”,還是僅從一個背影、一個眼神中隱約勾勒出的那位老獵人埃里?!棵繋缀醣灸馨愕乇隳芾斫?,對他們而言,蒂爾列特口中那“揮之不去的夢魘”,“終將追上本人的過去、抑或影子”究竟意味著什么。
雖然還未曾因為失去而陷入徹頭徹尾的悲慟,但至少空洞、迷茫,乃至只是覺得不方便的情感,林德卻都是切實有過的。可現(xiàn)在,聽了蒂爾列特方才的“無心之言”,他似乎的確終于能從另一種角度思考這一切了。
于是他意識到,從某種意味上來說,失去記憶——至少失去原先身為那名西部牛仔、亡命之徒和幫會神槍手,林德索爾·伊斯特伍德的記憶,對他而言可能反倒是種恩賜。
無論是幫會人情的泥沼,兄弟反目的血海深仇,還是最終選擇與軍方交易保全親友的無可奈何——若是有了那樣過分充盈、豐富的人生閱歷,且不論其他如何,首先——他現(xiàn)在又何以能對面前平庸而恬淡的種種生活勾起興趣呢?
對,無論如何,他至少不必了解到——直到最后一刻,才將那樣一位浪子回頭的“孤狼”打入徹骨絕望、成為他的“絞刑架”的那段記憶,究竟是什么了。
林德驟然覺得寬慰起來。
隨即,他則開始恐懼。
他幾乎止不住地去思考,思考一種似乎理所當然、卻一直近乎被自己忽視了的可能性。
——倘若,這種不知名的失卻讓老獵人的誤解歪打正著,其實真的只是某種事物或藥物的副作用……譬如說,與他降臨至此的理由密切相關(guān)……
那么,當那些記憶得以真正回歸的那一天到來;現(xiàn)在的他,又會變成怎樣?
“……”
“嘖……真夠虛無。”
想到這里,林德終于忍不住啐了一聲。
還好,他其實從來不算是多么多愁善感的人,也總能在關(guān)鍵時刻以理性救自己與水火之中。
——與其整天想這種不可預(yù)料的爛事,你還不如多擔心下天什么時候塌下來,或者那個早就破破爛爛了的木屋據(jù)點、哪天會終于“不小心”成了僵尸的老窩。
說到底,這里可是路斯維塔利州,一個連自己能不能活過明天都未成定數(shù)的鬼地方。而我現(xiàn)在,卻不得不擔心起那遠在“之后某個時候”的莫須有的瑣事?
真夠扯的,林德想。
說真的,與其想這些,倒還不如多想想身邊的事——對,比如身旁那只“小鹿”的事。
“……”
說來,剛剛蒂爾列特的話——或者說從最開始,蒂爾列特的話中,就充斥著讓他在意的細節(jié)了。他一直知道,而只是一如大腦本身機能的保護般,選擇了對某些信息幾近刻意的視而不見。
而就在剛才,少女的某些細微的反應(yīng),卻更讓他印證了自己的猜想。不是言語,而只是某些細微的、尋常幾乎難以察覺的神態(tài)變化;硬要說的話,那近乎某種直覺。
——林德開始意識到,這位少女的性格,或許遠比自己想象得復雜、立體的多。
與其說她是粗中有細,倒不如說她從頭到尾就一直是那個細膩入微的性格。只是因為生存環(huán)境與人格的迥異,才促使她不知不覺間表現(xiàn)出了理應(yīng)相悖的表里兩面;而這兩者又隨即在日積月累的生活中彼此逐步磨合、同化了罷了,這就是現(xiàn)在的她。
或許這聽起來有些復雜,不過現(xiàn)實生活中的瑣事——那些經(jīng)歷,卻何曾有過如理論一般純粹、條理分明的時候呢?林德想。倒不如說,像這樣亂七八糟、顛三倒四,破碎、臟亂又污斑駁布的,才正是生活和生命應(yīng)有的姿態(tài)。
“……不對,扯太遠了?!绷值滦÷曌匝宰哉Z道。
終究,他們這才剛剛認識一個早上。而之所以他會像現(xiàn)在這樣感觸頗豐,說到底不過是面前的少女不僅擅長與人攀談,又毫不設(shè)防地將自己人格里復雜多變的幾面、很快就展現(xiàn)在他面前罷了。
但,只憑短短幾段話,他就自以為自己能理解什么了嗎?……大錯特錯。
人是很復雜的,復雜到常常有時候本人都理解不了自己真正的想法和做法。在很久很久之前,或許當林德還是像蒂爾列特那么大年紀的時候,他就理應(yīng)意識到這一點了。
況且,每個人都會改變,無一例外。借用種略顯極端的說法,過去與未來的某人,根本上就是兩個僅被少許因果連接著了的迥異角色。所以即便他的確如自己自負的那樣,理解了對方迄今為止的什么,可那又如何呢?
充其量,對林德索爾而言能稱得上是收獲的,也就僅限于——多了點幫老埃里希瞞住這頭“小鹿”的動力罷了。至于其中的緣由,他還不得而知;但他愿意相信,導師自有他的考量。
……
……
“嘿,哈嘍?打擾一下……那個,你又在想事情了?”突然,蒂爾列特在一旁小聲問道。
“……嗯,沒什么?!彼卮?,“怎么,有事嗎?”
“不,還是閑聊罷了?!钡贍柫刑氐恼Z氣似乎驟然低落下來,而后又突然再度提起興致似的問道,“對了,我是想說……反正待會要到集會所那附近去,要不我順便帶你去那里看看?”
“……哪里?”林德稍有些心不在焉地反問。
“就是……集會所?。揩C人協(xié)會設(shè)立的集會所。我沒說過嗎?這一帶就是以那里為中心,才發(fā)展處市場、小酒館、旅館甚至警署之類的場所,最后變得像個小鎮(zhèn)一樣的。”蒂爾列特回答。
“……”
“哦,看來你連這也忘了?……那還真是災(zāi)難。這樣說來,那賞金獵人分級機制啊,賞金和怪物等級劃分機制之類的,你是不是也都一并忘了?那么,你倒是更應(yīng)該去那里跑一趟了。畢竟,那里——或者說那些機制,可才是路斯維塔利州的命根子呀?!钡贍柫刑匮a充道。
“好吧……”他回答,“不過,在那之前,也許你能先跟我講講——那個什么……天殺的分級制度?”
“當然,怎么說我也是在協(xié)會正式注冊了的賞金獵人……啊,這次可真沒騙你哦?不信待會查一下就知道了?!钡贍柫刑芈燥@俏皮地答道。
“不過,畢竟我又不是什么集會所的前臺小姐,所以也只能按我所記得說個大概。像是怪物分級之類的,如果哪里有些出入、也別太在意啦。”
“怎么,你眼中的我很喜歡吹毛求疵嗎,‘小鹿’?”林德笑著問。
“……不是嗎?我看你這‘師兄’雖然年紀已不算小,可好像還挺喜歡在嘴上壓人一頭的。好啦,說正事——首先是獵人等級,這個簡單:
——從下至上,總共分為六個星級;一星最低、六星最高?;旧希@等級就是根據(jù)獵人明面上申報獲取的賞金總額決定的。不過,至于具體的升降級機制,那群協(xié)會的混蛋卻從來沒有哪次公開聲明過。所以,基本就是靠民間的猜測和經(jīng)驗得來的啦——有些人說是按排名比例劃分等級,也有些人說是按固定賞金決定閾值,定期升降。不過基本上,高星級的獵人們往往實力還算是令人信服,這機制便也一直沒改過就是了?!钡贍柫刑卣f。
“這聽著可有些抽象?!绷值?lián)狭藫项^,問道,“舉個觸手可及的例子吧……譬如說,老埃里希他現(xiàn)在是處于什么等級?”
“你說師父?說到他,那可就厲害啦……”
蒂爾列特略顯狡黠地一笑,而后才說道:
“他可是五星級——按照官方給出的名稱,就是‘宗師級獵人’。依照排名比例那套的說法,他的排名占比,大概在在有史以來全部獵人的前十萬分之一左右。不過,畢竟情況特殊,為求生存、縱使老弱婦孺不得已時,都會選擇在最后成為獵人碰一把運氣,而獵人即便死去也不會消除登記檔案——因為核實起來實在太費勁了。所以,其實這比例也沒聽上去那么嚇人就是了?!?p> “……厲害啊?!?p> 林德索爾坦率地稱贊道,雖然蒂爾列特想必猜不到,這其實只是個符合他心理預(yù)期的結(jié)論就是了?;蛟S,他其實還挺具備識人的本領(lǐng)?林德驟然又自我感覺良好起來。
“順帶一提,從去年開始——我也至少算是個兩星級的‘熟練獵人’咯。且不論師父那邊怎么說,至少在獵人協(xié)會這里,你鐵定可是只能做我的后輩沒跑了,嘿嘿?!钡贍柫刑厮坪鹾荛_心似的笑著說道。
“等等……所以,那個所謂獵人協(xié)會官方給出的那套名稱,到底是怎么叫的?”
林德索爾則刻意冷淡地沒給出蒂爾列特想看到的反應(yīng),轉(zhuǎn)言問道。
“哦,你說那個?……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從下到上的六個星級數(shù)量原本分別對應(yīng)的是入門獵人、熟練獵人、資深獵人、大師級獵人、宗師級獵人,以及最上級的傳說級獵人;而這些等級又分別對應(yīng)該等級所屬、各自不同材質(zhì)的六種識別牌(狗牌)。不過因為叫起來太麻煩,而且說實話、路斯維塔利州獵人們普遍的文化水平都不算高,所以民間已經(jīng)基本舍棄了這種說法,而只用星級稱呼他們了?!?p> 蒂爾列特如是答道。
——這聽起來……倒有點像電子游戲常見的設(shè)計嘛。
林德索爾想。
——不過嘛,畢竟常說藝術(shù)來源生活,可能這也在所難免吧。
這樣想著,林德又暗自點了點頭,似乎頗有感悟。
“那么,這個星級會和獵人的待遇掛鉤嗎?……我是說,會有什么來自協(xié)會的、福利之類的嗎?畢竟你看,要在這個鬼地方生存,可是肉眼可見的艱難?!绷值聠枴?p> “你倒還看得真現(xiàn)實……”蒂爾列特嘆了口氣,說道,“可惜,就我所知,目前這還只是種榮譽罷了。獲得榮譽的同時,你既會受人敬仰,也難免遭更多暗算、白眼,往往如此,這里也不例外。不過……對了,硬要說的話,高星級獵人的識別牌倒是挺稀罕的,也許能賣出不少錢,這個算嗎?”
“有意思。所以……那東西是什么做的,金子?”林德半開玩笑地繼續(xù)問道。
“……你想得倒挺美。”
“小鹿”笑罵著白了他一眼,這才答道:
“……反正具體每個等級的,我已經(jīng)記不太清了。不過我那塊二星獵人的是純銀構(gòu)造——雖說只有拇指大小;順帶一提,一星用的則是廉價的青銅。而自三星開始,識別牌則都似乎是用僅有這里產(chǎn)出的一些奇妙礦物變種打造而成。
我記得,師父作為五星獵人的那塊,似乎是一種被稱作‘白蘭地歐泊’的材料。據(jù)說,那是名為‘黑歐泊’的名貴蛋白石,在路斯維塔利州的獨特環(huán)境下變異而成的產(chǎn)物。順帶一提,所謂歐泊,似乎是一類具有‘變彩效應(yīng)’、光澤似玻璃或樹脂,卻能映射出各種復雜多彩體色的昂貴寶石?!_紛絢爛、渾然一體、美不勝收。’雖然我沒親眼見過其他歐泊,不過至少,和我講這些的那位礦石商人是這么形容的?!犉饋砗孟襁€挺值錢的是吧?
我記得,尋常的‘黑歐泊’本身大體呈灰黑色澤,而‘白蘭地歐泊’卻反常的呈現(xiàn)出一種如陳年白蘭地、威士忌一般濃厚又通透的琥珀色,故此才得名‘白蘭地歐泊’,也稱‘琥珀歐泊’。不過,可惜師父似乎從來不喜歡把那東西帶在身上,也許是因為覺得不吉利之類的繁瑣緣由;所以,我其實一年到頭,也沒見過那寶貝幾次就是。唉,真可惜?!?p> ——說得沒錯,聽起來倒的確像是蠻值錢的寶貝。林德想。不過,既然是受路斯維塔利州異變影響的產(chǎn)物,倒也能理解那位嚴肅、沉默的老埃里希會覺得不吉利的理由了。
畢竟,單論識別牌(狗牌)這東西的概念,應(yīng)該逐漸已經(jīng)被人們廣泛接受了吧?或許這其實說來就像保險一樣——只是后者是給活人上的,前者是給死人、抑或說尸首上的罷了。
“這倒還真復雜……你記得倒是挺清楚嘛。”暗自又咀嚼了一會自己即興的黑色幽默過后,林德索爾才淡淡地笑著說道。
“呀,難道這是在夸我?……可真少見。不過既然難得一次,我可不介意你多夸幾句喲?”蒂爾列特打趣地說。
“好了好了,收斂點吧——以后反正還會有機會的,我的好師妹?!f起來,我們還沒到嗎?”說到最后,林德略顯不耐煩地問道。
“就快啦——反正你也只是在車上悠閑地看看風景,就少催我?guī)拙淙绾危慷摇l讓我們住在一個偏的不像樣子的荒郊野嶺呢?不過若非如此,我們也不會有那么寬敞的一片地方就是了——雖然很破?!钡贍柫刑卣f。
“……這點你倒沒錯,的確很破。但,卻也比一無所有強太多了?!绷值滦χ鴳?yīng)和道。
“對了……”他清了清嗓子,而后好像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接著方才的話題問道,“說起來,你似乎還沒提過那個決定獵人等級的賞金究竟是按什么規(guī)則發(fā)的——你說過,這可是我們的命根子,對吧?”
“這個嘛,因為涉及到怪物分級的問題,詳細說起來紛繁復雜,我也記不精確,具體的信息,你就還是待會去問獵人協(xié)會的前臺小姐好了——趁機,還可以多和人家小姑娘聊上幾句不是?先說好,在這里,像那樣好的姑娘可不多見啦!……而現(xiàn)在嘛,就由你師妹我簡明扼要地說個大概好了?!钡贍柫刑卣f。
“……洗耳恭聽。”
當然,林德再次習慣性地沒理會蒂爾列特話中的槽點。
——說實話,他感覺自己幾乎要為這位“小鹿崽”每次話語中的小小計謀落空后,那藏在之后看似平淡的話語中、隱隱滲透出的低落感而上癮了。
“咳咳……基本上,和獵人的星級一樣,怪物等級自下而上也可以分作六個等級——從D、C、B、A、S,一直到最頂級的SS。不過與前者不同的是,怪物的等級按照細分有加減半級的設(shè)置,就是說有B、A之間還有B+和A-的詳細等級,一共算起來就是十八個等級。
而簡要的說,這之中只有A-及其以上等級的怪物,在死時可能會從焚燒的尸首中得到‘血核’,也只有憑這‘血核’,才能讓獵人從協(xié)會那里領(lǐng)到賞金。順帶一提,據(jù)說,怪物的強度、星級劃分、似乎都與‘血核’的出產(chǎn)率和大小、成色正相關(guān)。嗯,大概說來就是這樣……還有什么要補充的嗎?過時不候了哦?”蒂爾列特在句尾問道。
“等等、等等……”林德索爾一邊趕忙在腦中消化少女方才連珠炮般語速里涵蓋的龐大信息量,一邊抓緊問道,“所以,也就是說——只有狩獵成功A-及其以上的怪物才有賞金,而這之下的則根本分文不得?”
“嗯。準確地說,是按照是否有‘血核’劃分的。不過迄今為止,發(fā)現(xiàn)掉落‘血核’的最低等級怪物,就是A-級。順帶一提,作為參考——根據(jù)師父和林德你所說的,你們之前返程路上所遇到的最高等級的怪物,也只有B+級?!钡贍柫刑夭灰詾槿坏匮a充道。
“呃,我猜猜……是‘水鬼集群’?”林德問。
“答錯咯。真可惜——那東西雖然棘手,但也只是B級。正確答案是‘骨鱷’——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天師父應(yīng)該也是帶你繞路躲過那東西的吧?那玩意別的沒什么,唯獨可真是皮糙肉厚的很。興許,能從正面‘打動’它的,就只有師父的那把‘獵象’(Nitro Express步槍)了吧。”蒂爾列特說。
“不過這樣說來,獵人等級的劃分和怪物的等級,豈不是很不對等?按你之前所說的,二星、三星的獵人就已經(jīng)是整個獵人群體的中堅力量,這之上的獵人占比總數(shù)不過百分之五。可為了謀求生存,卻不得不狩獵A-以上的獵物?這是不是……”林德眉頭微皺,問道。
“我也曾覺得不合理,但事實就是如此。不過,單單一個最不值錢的‘血核’,也足夠一個拖家?guī)Э诘墨C人吃上一年半載的就是了——高風險,高回報?!钡贍柫刑鼗卮?。
“然而,是啊……”
蒂爾列特頓了頓,才繼續(xù)說道:
“絕大多數(shù)的獵人,譬如占比足足超過百分之五十的‘菜鳥’一星獵人,都是直至死亡,都未能完成或參與哪怕一場成功的狩獵的。而你知道,在這個寸草不生的鬼地方,想靠種地、放牧之類安穩(wěn)又傳統(tǒng)的方式養(yǎng)活自己根本不現(xiàn)實;州內(nèi)少有的幾個城市里,經(jīng)商與公職的席位也被協(xié)會和政府的人牢牢把控在手。他們本就是不得已才選擇殊死一搏,殊不知這場輪盤賭的結(jié)局卻從最初就幾乎已經(jīng)注定……
故此,底層的人們不僅無法通過狩獵解決生計問題,還要常常收到那些二、三星中堅獵人小團體的冷嘲熱諷與排擠;而頂層終于有豐富的閱歷和能力獨行狩獵的四、五星乃至頂點的六星獵人,則往往也對他們嗤之以鼻。嗯,或許你說的沒錯……這的確可算不上是什么健康的社會生態(tài)啊。雖然我想……我并不像你那么——真正了解這之中的意義就是了?!?p> 說著,她也輕聲嘆了口氣,似乎對林德所說的深表同感。
……簡直荒謬。
林德心想。
雖然乍一聽上去,這路斯維塔利州的獵人體制、似乎是圍繞著所謂“血核”的類似寶藏的東西,構(gòu)建起的一種賞金體系。但即便僅用他記憶中殘留的少許現(xiàn)代經(jīng)濟知識做些初步分析,就能發(fā)現(xiàn)其內(nèi)核就決定了這種形式將不穩(wěn)定至極。
——這樣的做法,無疑會致使獵人中兩級分化嚴重,從而使大部分社會財富集中在少部分精銳手中;而這種貧富的極端分化,在每個時代都將成為沖突乃至戰(zhàn)爭最直接的導火索,向來如此。
——不,還是說,只是這個時代、這個地區(qū)的人們,就連這種淺顯的社會規(guī)律都尚未能夠察覺;抑或說每次經(jīng)歷過歷史大型沖突的爆發(fā)之后,卻沒有任何人站出來指出,其中根本性的緣由嗎?
“……那么,既然連最基本的生存都成了問題,就沒人站出來反抗嗎?”林德刻意壓低聲音,好讓他的語調(diào)顯得不那么激動。
不過,蒂爾列特卻還是似乎相當詫異地望了他一眼,思考片刻,而后才有點不知所措地回答道:
“嗯……畢竟我之前也說過,不少一星獵人其實都只是抱著賭一把、甚至破罐破摔的心態(tài)去嘗試的,其成功率本身就低的離譜。而且你知道,因為路斯維塔利州只管出、不管入的特殊規(guī)定,全國上下的逃犯乃至死刑犯、政治犯都幾度大幅涌入過;所以這里少有幾個城市的警署、安保之類的,也都相應(yīng)強得離譜。啊,順帶一提,我們今天去的‘草莓鎮(zhèn)’充其量只是個稱呼,還遠遠算不上真正的鎮(zhèn)子哦。”
“……”
見林德索爾仍然眉頭緊鎖,似乎對她的答案還是略顯不滿,于是蒂爾列特才又連忙補充道:
“哦,對了……硬要說的話,雖然低星獵人即便像熟練獵人那樣組成一個個‘獵團’,也會礙于經(jīng)驗、情報和技術(shù)等要素所限,幸存率相當?shù)拖隆5c之相對的,倘若將目標轉(zhuǎn)換;舍棄獵物,轉(zhuǎn)而去瞄準其他獵人,以謀求其身上的獵物、財產(chǎn)和裝備,這些人數(shù)眾多的團體成員便將顛覆根本性的劣勢,從而有相當高的存活率了。當然,‘代價’也相應(yīng)不低就是,你明白的。
——據(jù)說,這就是‘禿鷲’成立的初衷。如果我沒猜錯,師父應(yīng)該早就和你提過他們吧?即便是生存所迫,他們的行為也相當為師父所不齒——我能理解,畢竟無論如何、他們可是將矛頭對準了同類,所用的手段還往往相當卑鄙不堪嘛。”
聽到這里,林德才猛地想起與老獵人埃里希最初相遇的時候,在歸途中對方囑咐自己的那段話來。說起來,當時老埃里希的確似乎曾說過“禿鷲”什么的。只是他當時還以為那也是某種怪物的代名,這才沒有多問。
……結(jié)果沒想到,這“禿鷲”竟然會是一群專門等到其他獵人完成狩獵、取得血核,再攻其不備、狩獵同類、吞并成果的家伙!
不過林德轉(zhuǎn)念一想,卻覺得這種未曾預(yù)料的發(fā)展方向也不算奇怪。畢竟,他所見識過的眾志成城、顛覆、乃至變革,都是在社會文明與思想教化之下的產(chǎn)物;究其本身,一旦失去了思想中心的引導,也是會變得相當不可控且危險、一如燎原之火的。而在路斯維塔利州這近乎灰色法律的原始體質(zhì)之下,這些未加束縛的壓迫和反擊,則會自然地尋找其得以補全空缺的法則——而既然無人立法,那便自然會秉承起自然界最原始的“叢林法則”。
如是,他們將矛頭指向同類,自詡生存即是正義;而后者則本著其倫理上的正當性被迫反擊。殊不知,他們彼此從最開始就都選錯了對手,注定淪陷在這場不義之戰(zhàn)中;而真正出了問題的,其實卻恰恰是理應(yīng)絕對正確的、那協(xié)會的制度本身……
這樣想著,林德難免開始義憤填膺,或許該說是拜現(xiàn)代發(fā)達的思想教育所賜。
“……我說,‘小鹿’,就從沒人試著對協(xié)會提出異議嗎?嘗試著做些什么、申訴什么,總之要改變這種不合理的制度,之類的?!彼麊?。
“就我所知,似乎目前為止還沒有過?!钡贍柫刑貐s只是聳了聳肩,回答,“而且……據(jù)小道消息所說,現(xiàn)今協(xié)會的首腦似乎與軍方和政府關(guān)系不淺。我記得,常有人罵他們是政府和富人們馬首是瞻的走狗之類的……不過,他們每次也說不出什么證據(jù)就是了?!?p> “……”
林德再度陷入了沉默。他突然意識到,即便清楚,他又能做什么呢?
——熱血難涼?
他自嘲地想道。
現(xiàn)如今,他可是就連自己身上的爛攤子都解決不了的一個異鄉(xiāng)客。而現(xiàn)在,他卻還想試圖干涉起這哥倫比亞合眾國的內(nèi)政?
況且終究,迄今為止關(guān)于這路斯維塔利州的現(xiàn)狀,他所聽過的還僅僅是這位小師妹的一面之詞。即便他相信蒂爾列特不是那種會可以欺騙他的人,但無論如何,她也只是個肉體剛剛成熟、心智未必成年的“小家伙”。單憑這么一點情報就要下定結(jié)論,怒斥協(xié)會管理無能甚至勾結(jié)權(quán)貴,似乎無論如何都為時尚早了。
——呵,我這是怎么了?原先,我是個這么沖動的人來著嗎?
林德索爾在心里冷冷地哼了一聲。這樣做了之后,他似乎感覺自己好受多了。
“……呃,你還希望我再說點什么嗎,林德?比如說,‘禿鷲’其實只是一個統(tǒng)稱,其實他們內(nèi)部也有不少組織;雖然人數(shù)眾多,但也存在內(nèi)部不和的情況,而且一度互斗的很兇。還有比如說,正因為‘禿鷲’也逐漸開始有高星獵人僅為了謀求利益加入,隨即也出現(xiàn)了潛藏在正規(guī)獵人小隊,而后在狩獵完成時反叛、獨吞賞金的情況,獵人們才開始習慣以固定的‘獵團’、甚至僅僅單人出現(xiàn)、行動,只為了確保成員精銳、行跡隱匿,且絕對可信,之類的……”
在林德內(nèi)心思忖著那些瑣事時,蒂爾列特又在一旁略顯不知所措地對他娓娓道來。
“……不必了,‘小鹿’?!沂钦f,得知我們的生存現(xiàn)狀究竟是如何凄慘,可實在不是個令人興奮的話題。別忘了,現(xiàn)在在你面前,可就有一位凄慘的準一星獵人存在?!绷值略囍龀鲂θ菡f道。
“嗯,說得也是。說了也沒用的話題,還是不說罷了——如果你覺得這樣就好的話。”
說著,蒂爾列特終于又轉(zhuǎn)過臉去,再度一心一意地凝望起面前的道路來。從她的側(cè)臉上,林德索爾絲毫猜不出她此刻究竟抱著怎樣的心情。
“……”
突然,林德猛地又想起那句話;那句一度令他難以忘懷的,老電影里的臺詞。
——“人這輩子最大的煩惱,就是記性太好?!?p> 如是,他心里產(chǎn)生的雜亂波瀾,似乎久久都仍未能風止浪息。
又或許,那波瀾根本從未有哪一次真正得以收斂;而只是每每伴著一顆隱隱的種子,就深埋在了那湖心底部的泥土里。
“……”
“怎么,你還在在意?看不出來——和外表不同,你還挺多愁善感的嘛,林德?!钡贍柫刑匕腴_玩笑地說。
“是嗎?”林德也苦笑著回應(yīng)。
“好啦,我們快到了,這回是真的——你瞧,都快過了一小時了,我的肩膀都要麻了。對了,不如這樣……”
在林德索爾淺淺的疑問中,金發(fā)少女卻緩緩唱起了一支悠揚的歌。
她的聲音很美,像是某種只在晨間林中歌唱的、有著修長尾羽的鳴鳥。在日光的照耀下,她的一頭金發(fā)映照出淺淺的白金色,恍若一縷僅在月色幻影下流淌的光華瀑布;像是未成形的童謠、抑或朝霞前的夢境。
毫無疑問,這是首悲傷的歌。
但或許正因為悲傷,它才這樣婉轉(zhuǎn)動聽……
——一如這個世界,一如她那對湛藍無暇的眸眼。
“醺染夜色、地灑白霜……似萊茵河畔、霧斬漫淌……”
“……”
——“那首歌叫什么?”
他記得那次回程路上,自己終于忍不住這樣問她。
——“‘星辰奇旅的敘事詩’,是首民歌,據(jù)說是起源自作者本人的現(xiàn)實經(jīng)歷——那是個生長自萊茵河畔、讀過幾年書的獵人,所以歌中才會寫到當?shù)厣裨捴械拇蚺c海妖羅蕾萊吧。呵呵,總之就是信則有,不信則無咯?!钡贍柫刑睾敛涣邌莸匦χ鸬馈?p> ——“不過,我所唱的只是上半部分而已。至于下半部分嘛——據(jù)說,那可是格調(diào)大變,全不搭調(diào)的作品;而無論怎樣,作者本人卻還堅稱自己沒瘋,那首歌就是本應(yīng)如此……所以漸漸地,人們視野中的它,就自然只剩下了前半部分?!?p> ——“……”
“我驟然……哀思并起、惆悵難當?!?p> “……”
“再不忍……心中悲戚,終淪陷……在她百褶裙旁……”
“……”
清風拂過他的臉頰。
平穩(wěn)的馬蹄聲仿佛某種魂靈的鼓。
“……我們到了。”
他聽到耳畔少女的柔聲呼喚。
他于是知道,他們是時候啟程,前往與此對立的那個彼端,屬于現(xiàn)實的沉穩(wěn)故鄉(xiāng)。
——但在那一切之前,幾乎無可避免地,他選擇緩緩閉上雙眼,短暫地容許自己沉入夢的搖籃,那向來甜美、濕潤而幽邃的大地襁褓。
林德當然知道,倘若這樣做了,返程時自己想必會被身邊那頭伶俐的“小鹿”極近口舌所能地嘲弄吧。
但那又如何呢?……他想。僅此一次,就讓她贏過自己也無妨。權(quán)且就讓她將這當做,某種年長者特有的、偶爾的寵溺吧。
想到這里,他終于忍不住微微地笑了。嘴角上揚起的弧度,似乎前所未有的柔和。
隨即,他的意識開始漸漸遠去……
——夢里,一切似乎皆如天使散落世間的羽絨般,潔凈、純粹、一塵不染。那是祂給予襁褓之中,初生嬰孩額頭的吻。
他知道,那是她的歌。
——羅蕾萊的歌。
“……”
——而,當他再度睜開眼的時候……
面前,卻業(yè)已物是人非。
他環(huán)顧四周,望不到馬車、望不到城鎮(zhèn)、望不到道路、更望不到方才為止還在他耳畔輕聲歌唱的那位“羅蕾萊小姐”。
——天上沒有太陽。
取而代之地,是無限的黑夜,如星般瑩瑩的白色燈火;以及仿佛地底遺跡般、早已被天空和日曬遺忘了的,這個世界。
林德終于清醒地意識到,現(xiàn)如今,他似乎正身處在一副無比龐大而神秘的迷宮之中。
而直至這一切結(jié)束之后,又過了很久很久;他才終于遲遲得知,這偌大地底迷宮的名字,卻恰恰正是所謂的……
——“星辰奇旅的敘事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