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世界盡頭”:風月、浪子、最終少女(7)
“呵呵……”
然而,在尷尬又漫長的等待之后,終于肯出言回答格溫多琳疑問的、卻并非此刻全身上下的氣質都頗為異常的“長發(fā)少年”奧尼西亞·普莉希拉,而是一旁笑盈盈的那位紅發(fā)麗人。
“我想,現在你也應該叫她‘普莉希拉’更好一些。是吧?……我的這位風流小姐?”
然而,這位短發(fā)的英氣美少女“普莉希拉”、似乎根本無暇應付她的調侃,而只是要用盡最后一絲力氣般,氣若游絲地低聲回答格溫多琳:
“……就像平常一樣,叫我奧尼西亞·普莉希拉就好。我不想……聽人再那樣叫我了。”
“是因為過去的事?”格溫多琳微微歪著腦袋,不解地問。
“現在不是了?!逼绽蛳@卮穑艾F在,是因為一些新的……陰影。該死,我可從沒見過獨處時就變得這么瘋,對欽慕之人都“毫不留情”的女人——簡直是辣手摧花。當一位朝思暮想近十年的美少女終于出現在你面前,你就是這么對待她的?你的愛慕還真是嚇人。”
“怎么,你該不會現在才想到說,因為作為普莉希拉時經驗尚淺,希望我待你再溫柔點吧?”阿涅絲在一旁偷笑著說,“只可惜我們共處的時間還是短了些;若是有一天一夜,我保準會讓你再也離不開‘普莉希拉’這個名字……還有我。承認吧,關于女性的感受與想法,我懂的多你太多。而且,欣賞美少女內心痛苦且無法自拔的模樣,又何嘗不讓人興奮呢?若總是平淡若水,那生活也未免太過令人厭倦。我猜,你其實心里也喜歡尋求刺激,不是嗎?”
“住口吧你——別在小孩子面前說這些。”
奧尼西亞·普莉希拉白了阿涅絲一眼,隨即便終于從床上虛弱地站起身,站到寢室中的全身鏡前,背對著兩人便開始我行我素地更換著裝、整理衣冠。
“反正她早晚會懂得嘛,又有什么關系?”說著,阿涅絲來到她身旁,順帶將一頂頗具復古風格的牛仔白帽遞給普莉希拉。
“謝謝?!溃阍瓉磉€留著這頂帽子?說實在的,我自己都快忘掉了。”普莉希拉單手接過帽子,另一只手則梳理著頭上散亂打卷的淡金色短發(fā)。
“當然。我心中的那個奧尼西亞·普莉希拉可不能沒了這頂白色牛仔帽,還有風衣。而且,我一直把這當成某種信物——你早晚會歸來的一個約定。想來,據那時已經過去快十年了,而始終保養(yǎng)、維護著素體的我們,卻仿佛還是曾經的樣子?!卑⒛z說。
“你希望我回來?”普莉希拉問。
“嗯。像憧憬著奧尼西亞的萬千少女一樣,我心中也一直保有著獨屬于普莉希拉的那個席位。雖然我知道,一旦你真的回來,便再沒有誰留得住你。你是浪子,生來便注定四海為家的人。若是我真的說要獨占你,那也未免太過……心胸狹隘了?!?p> 說著,阿涅絲·維蘭走到普莉希拉身前,賢妻良母般地幫她理平衣角、理正衣冠。的確如她所料,因為太久沒穿過作為普莉希拉時的著裝,奧尼西亞·普莉希拉已經幾乎忘記了這身衣服的穿法。
作為普莉希拉時,她的著裝與平日的奧尼西亞大相徑庭——概括來說,便是那白皙、光滑又細膩的皮膚的暴露程度、反而減少了許多。她身上此刻的穿著風格,似乎都比起風流浪子的華麗、更注重作為“賞金獵人”與“特工”在刀尖行走的干練簡潔。
她上身穿著比起格溫多琳那身來要樸素、清爽許多的白襯衣,其外套著黑色調的特工戰(zhàn)術外套,防水、防風且耐寒,胸前與肩袖還印著“無序象征”特別軍部所屬的白色雙頭鷹徽章;而下身呢,多少因為阿涅絲的興趣,她穿上了長度在膝上稍許的黑色百褶裙,修長的雙腿則被保暖的黑色連褲襪遮得嚴嚴實實,右腿根部還掛上了用來置放工具與刀具的黑色戰(zhàn)術綁帶。
基本上,這便是她曾經作為特工“普莉希拉”活動時所鐘愛的著裝。而那頂白色的復古牛仔帽,雖然乍一看有些違和,但很快卻在她颯爽的淡金色短發(fā)與恬淡理性的神情下、作為衣著的反差點熠熠生輝。
另一方面,自方才起便發(fā)覺自己完全融入不了對話的格溫多琳,則回到了最初蹲在奧尼西亞房間角落里的狀態(tài),無聲地坐在了房間一角的地毯上。也許,她自己還挺有化作一團透明空氣的天賦,格溫多琳呆呆地想。
不過這時,紅發(fā)麗人卻突然想起她似的回過頭來,殷切地說道:
“我說,格溫多琳小妹妹,你明白對我而言為何非得是普莉希拉——而不能是‘奧賽蘭多’,抑或奧尼西亞嗎?”
“……不太明白。”白發(fā)少女望著她的眼睛,試著從中解讀出什么,卻又一次碰壁了。
“說起來很簡單,但奧尼西亞自己呢?卻也和你一樣不甚明白。其實,若要論‘奧尼西亞’與‘普莉希拉’的區(qū)別,我能說出太多太多。譬如說,像是要彌補奧尼西亞的張揚與放蕩一般,普莉希拉往往額外警惕、克制,仿佛對任何人都不感興趣。奧尼西亞有多浪漫,普莉希拉便有多寂寞。這點體現在許多方面,比如穿著風格、比如談吐舉止的細節(jié)。不可思議的是,他們明明是同一個人、有著同樣的內心,有時卻表現得如此大相徑庭。所謂人類,似乎向來便是如此復雜的?!?p> “……”
“……我愛著‘普莉希拉’的冷傲、淡漠與偶爾的嬌羞,喜歡她身經百戰(zhàn)、卻在某些情感方面仿佛未經人事的反差??筛匾氖?,‘普莉希拉’對我而言,才是更加觸手可及、更加真實的存在;我能不經意間瞥到她那傳說級的高傲、自信之下的退避與缺失,她也會躲、也會逃,只是比常人更善于隱藏自己、也對自己更加苛刻?!?p> “即是說,唯有與她接觸時,我才能感受到那一個個鮮活的傳說背后,不過是一個個真實、苦惱又同樣無力的個體。也唯有這時候,我才仿佛能望到那個數以萬計的日日夜夜里,獨自清醒著的孤獨背影?!绬??小姑娘,其實我們所有他的追隨者——都是被奧尼西亞·普莉希拉的那份偌大的孤獨所吸引,無一例外?!?p> 格溫多琳聽罷似懂非懂,稍稍思忖過后,卻似乎愈發(fā)疑惑。她不明白,為何阿涅絲要對自己說這些;更不明白,為何這聽起來雖然像是對奧尼西亞·普莉希拉的某種告白,關鍵處卻又總有點似是而非。
于是最后,她只好緩緩點頭。她不知道該作何回答,似乎回答什么都只顯得尷尬,于是只好這樣。
“嗯,這樣就好——早晚有一天,你也會明白的,作為‘人類’。順帶一提,這身衣服很適合你,果然我的眼光沒錯?!卑⒛z笑著補充道,似乎早已看透了她的想法。
“呃……謝謝。”格溫多琳回答。說實話,她自己也還算挺喜歡這身衣服——穿在身上感覺輕飄飄的,像一陣柔軟的風。
“那么,我們差不多也該離開了,阿涅絲。最近的港口離這里也要二十分鐘左右路程,我們時間并不充裕。”說著,奧尼西亞·普莉希拉回過頭。在銀發(fā)少女格溫多琳眼中,現在的她儼然一幅英姿颯爽的女軍官模樣。
“等等……你是說,就這樣——以‘普莉希拉’的身份?”阿涅絲似乎喜出望外,“我以為你出了這個房間,便不愿意以她的模樣出現哪怕一秒。”
“反正已經破戒了嘛?!逼绽蛳@瓭M不在乎地回答,“唉,剛剛都弄成那樣了,想必無論怎么我也瞞不住自己了。那么不如干脆將計就計——反正他們大概也想不到,我事到如今還會變回這副模樣吧。所以格溫多琳,如你所見,我暫時就是這幅樣子了……習慣一下吧?!?p> 接下來,與阿涅絲·維蘭的告別則超乎想象的迅速。
奧尼西亞·普莉希拉原本以為這個方才十年里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展露出狂熱似火一面的紅發(fā)麗人、仍然會有所留戀,或者至少為她掉下幾滴眼淚——因為他們都知道,向來灑脫的奧尼西亞·普莉希拉向來不喜歡舊地重游,而這次就連條件或許都將不允許;所以這,也許就會是她們百年來所能見的最后一面。不過,她本人卻表現得異常從容、平靜,反而弄得普莉希拉有些無所適從。
結果,沒人說傷感的話,沒人打破虛假平凡的和煦,一切就這樣輕描淡寫地結束——近十年的時光也好,作為“奧賽蘭多”的虛構生涯也罷。他們彼此道別,就好像明天早上還會在街巷的某處偶然遇見。
“那個,普莉希拉……如果方便的話,我想問一下……”臨行之前,銀發(fā)少女用她最近才剛學會的、小心翼翼的語氣問道,“你是對所有情投意合的追隨者都這樣——我是說,彼此情投意合、共度良宵的那種。還是說,這位阿涅絲小姐的確是特殊的呢?”
奧尼西亞·普莉希拉并未看向她,只是一邊仍舊著手確認著前往空港的路線,一邊思忖片刻后回答:
“我原本想說,每個人對我而言都是特殊的。但我想,我明白你真正想問的什么,而且……你的猜測是對的?!?p> “……”
“來說說近十年前的那天晚上,我們最初見面時的事吧。”她說,“那時,我剛剛終于下定了決心,要同過去所有屬于‘奧尼西亞’的一切告別,擺脫過去所有的人際關系與利益連鎖。也許每個人都會有身陷這種想法的一段時間,但相信我——這對我而言絕對相當與眾不同。因為當尋常人們下定決心時的主要阻力往往源于自己,而對我而言、那阻力卻幾乎是整個世界?!?p> “嗯……”格溫多琳試著低聲回應,盡管她知道自己現如今還遠不到能理解對方所言的時候。
“就是在那時候,我在這里與這位阿涅絲·維蘭·德拉曼小姐偶遇。那時候,人們還大多叫她‘德拉曼小姐’而非阿涅絲,因為曾經在此臭名昭著、權傾朝野的那個‘德拉曼’家族。他們曾幾乎是半顆行星的地下帝國的統(tǒng)治者,甚至就連‘黑雷神’駐扎此地,都要由那個首領奧賽蘭多本人親自來與德拉曼的領袖秘密商談,互相虛情假意地表示友好。所以當時,她還遠遠不是什么精打細算的夜總會老鴇,而是此處最大的黑手黨的千金小姐乃至繼承者?!?p> 奧尼西亞·普莉希拉仿佛置身事外般地回憶著過去。多少已經有所成長的格溫多琳、則盡力壓抑著心中的無所適從,安靜地傾聽著她的每一句話。
“當然,身為那個奧尼西亞,我可不會在乎區(qū)區(qū)某群星帶中某顆行星上小小的地頭蛇。只是那天實在奇怪,我只想找一家酒吧買醉,卻發(fā)現全下城區(qū)的酒吧都幾乎一齊打烊。深夜,我才找到唯一開著的一家——而那之中,則滿是‘德拉曼’家族全副武裝的黑衣男人。順帶一提,他們的衣著和裝備、可的確比‘野火幫’這些后來居上的無名小卒考究的多?!?p> “……”
“那時候,他們似乎單憑目光就想吃了我,而我則滿不在乎、單刀直入地來到了位居他們正中、高高在上的那位千金小姐面前。幸運地是,那天我正巧心血來潮維持著‘普莉希拉’的狀態(tài)而非‘奧尼西亞’,否則即便是我、也不可能在有限的空間里制服那么多感覺受到挑釁的家伙——也許會當場被他們拆成小塊,分段泡在狗尿里腌制也說不定。幸而,面對‘普莉希拉’小姐的步步緊逼,他們似乎只覺得困惑和好笑?!?p> “……”
“就在這時候,我對她說——‘我知道你現在悲傷又空虛,但復仇的最后一步絕不該是報復自己。如果你真的郁憤難平,那不妨就來陪我一個晚上。我保證等第二天中午你遲遲醒來時,會發(fā)覺這一切根本無關緊要。這之后,你嶄新的人生才剛剛開始?!?p> “哈,說實在的……當時我只是提前灌了自己太多便利店的廉價啤酒,所以幾乎忘了自己正用著女性的素體、用著‘奧賽蘭多’的假名,卻說著‘奧尼西亞’的話。當然,那時我也根本不清楚,面前的德拉曼家族剛剛經歷過一場劇變——內部的四個頭目各懷鬼胎,在三年前合謀殺死了幫派中分別掌權的,她的父親和兩個哥哥?!?p> “而我初來乍到的那天晚上,年輕的阿涅絲·維蘭、正巧剛剛用她高明又冷酷的手段替他們完成了復仇,歷經幾百個日夜以后。她是在辦一場遲來的葬禮,為了逝去的所有人、無論敵友善惡;她給他們帶來‘靈魂’的終結,酒與火與血與金的安魂曲——所以全城的酒吧當夜才都不敢開業(yè),除了他們‘德拉曼家族’的據點老家。你知道,倘若你的對手是一些根本沒有正經戶籍的家伙,那么殺死他們便遠遠用不到‘噬殺蜂群’這種麻煩的武器。那只是場無規(guī)則的、原始又血腥的權力更迭,恍若人造光芒尚且晦暗的燭火時代,無邊的黑暗、輕易便將渺小人類吞噬殆盡的現實光景?!?p> “……那么那時候,她怎么回答你?”銀發(fā)少女問。
“她笑了?!?p> 奧尼西亞·普莉希拉淡淡地說。
“那時候,她還沒意識到自己心里其實早已留下無法痊愈的深層創(chuàng)傷、再也無法同男人交媾。因為那幾個反叛的頭目曾經刻意放過了她,只為了把她這位僅存的德拉曼家血裔、當做玩物蹂躪來彰顯權力——足足十幾人共有的玩物。而她則忍下了那一切,最后讓他們血債血償?!?p> “在我當時在酒吧中說出那句玩世不恭的挑逗時,身旁幾乎又幾十把槍同時傳來上膛的聲音,而我則手無寸鐵;我以為自己剛剛取得自由就做了蠢事,臉上雖然面不改色、心里卻已經暗暗叫苦。可她,則當即做下了此生最酷的決定——用一句話令統(tǒng)治這里近百年的‘德拉曼家族’當場解散。她明知道他們彼此間從來都明爭暗斗,失去將眾人利益統(tǒng)合的德拉曼家族領袖、分開后便會如同一盤散沙,卻還是毫不猶豫地、親手毀掉了這個由自己的祖父一手建立的罪惡帝國,在他們都以為它即將再次崛起的那個晚上。隨即,她就滿不在乎地在那數十雙驚愕的眼的注視下颯爽地走出,來到我的懷中?!?p> “然后嘛……那天晚上,我們就真的什么都沒做。她只是一直無聲的哭、偶爾小聲傾訴自己對整個世界的失望與自責;而我則一邊仍然喝著罐裝啤酒、一邊神色恬淡地撫摸著她的頭發(fā),好像一對失足落魄的姐妹。就這樣,那天直到凌晨時分、她才遲遲睡著。我則一直等到她即將醒來的正午時分,才遲遲離開,而只在房間中留下了我的那頂帽子與一張字條——我在上面半開玩笑地寫,當個風月會所的老板、都遠比地下帝國的大小姐要有趣的多。然后,她就用足足十年的時間回復了我這個玩笑。我得承認,她的幽默感的確令我都甘拜下風?!?p> “所以,那時她并不清楚你就是‘奧尼西亞’?”格溫多琳問。
“誰知道呢?……那時候,我也裝作沒聽說過阿涅絲·維蘭與那個龐大的德拉曼家族,只將她當做一位初諳世事的富家小姐。可我們彼此都對對方的謊言心知肚明。曾經歷過那些事件的人們,身上往往會殘留下一種味道——血與權力的腥冷味道。只有那種味道,才往往是真正難以掩蓋的,也正是我們用來了解彼此底細的最優(yōu)手段。不過說實在的,那天我并沒抱有什么特別的心思——我只是一時興起、想幫幫她,就好像在幫曾經那個身處在遙不可及的過去的自己?!?p> “……”
“故事大概就是這樣了。那天之后,奧尼西亞·普莉希拉·赫爾曼,便似乎同德拉曼家的小姐一同殉情死去了。剩下來的,則只有身為無業(yè)游民小白臉的‘奧賽蘭多’,還有一位莫名朋友眾多的下城區(qū)新任老鴇‘阿涅絲·維蘭’。若說這兩人間唯一的共同點,便是過去都是一片空白,而彼此平庸的生活軌跡、卻總會在不經意間相互交錯?!?p> “所以,你……愛著她嗎?”
格溫多琳試著問出內心最深處的難題。
然而,普莉希拉聽罷,卻只是意味深長地搖搖頭,低聲說道:
“對我而言,她就像是過去的自己——一個沒那么走運的、一上來就陷入最深的泥沼,于是當即變得難以自拔的自己。見到她,我便只會忍不住想上去拉她一把、不計代價,而這種愿望、則已經遠遠超過了其余的所有。你知道,我也許偶爾有些自戀,可絕不會是神話故事中的‘水仙’角色。她對我而言的意義已經太過深重,再不可能背負上在此之上的更多。”
“這樣……”
當奧尼西亞·普莉希拉與格溫多琳重歸外界的下城區(qū)時,這個星球的半面業(yè)已墜入沉沉的夜?!帮L花雪月區(qū)”中,桃色、淺粉與緋紅的霓虹燈火閃爍;相較之下,街巷里仿佛沒有邊際的黑暗則變得愈發(fā)深沉。無序的罪惡,無止盡的欲望;壓迫、賄賂、暴力,黑白混淆、環(huán)環(huán)相扣、嚴絲合縫的地下帝國。但此刻,這下城區(qū)陰濕污穢的一切,卻被浮夸的夜景盡數遮掩、不見蹤影。車水馬龍、燈紅酒綠,世事流轉、生生不息,恍若萬花筒中的須臾虛景。
“怎樣,感覺如何?”普莉希拉問道,似乎其中意味深長。
“……什么?”格溫多琳轉頭望向她,下意識地反問。
“這副光景。”她回答,“這樣說來,這‘風花雪月區(qū)’的光景倒還算是相當復古了——想來,也許可以追溯到五百年前某顆起源的蔚藍行星上的霓虹光景。怎樣,熱鬧嗎?”
“我不太懂?!备駵囟嗔仗谷换卮穑暗矣X得,胸口有些發(fā)冷、還有種奇異的空洞感。奧尼西亞,我還是第一次看城市里的夜景——這里向來,都是如此冷酷、孤獨嗎?”
“現在是普莉希拉……奧尼西亞·普莉希拉?!?p> 現今是淡金色短發(fā)、穿著英挺的少女糾正道。
“任何一座城市都冰冷嚴酷,正如任何一個夜晚都黑暗孤獨,往往如此。畢竟城市只是死物,賦予它生機與改變的,從來都是其中流動的人群。所以比起這個,你不如多關注些其他的事物——譬如說,你的雙眼究竟是否喜歡面前這幅獨一無二的,冷酷又華麗的光景?相信我,你早晚有一天會愛上這些城市的光景,連帶著它們所有卑劣的陰翳一起。而關鍵只在于,此刻的你正處于哪個階段,這才真正具備意義?!?p> “我不知道?!薄白罱K少女”格溫多琳說,“但我想……我不會忘記這幅景象的。這也許算是我所要學習的內容之一,所以我會記住它——作為旅程的開始?!?p> “嗯,那就好?!眾W尼西亞·普莉希拉將神色悉數藏在交替閃爍的黑暗與霓虹色光之下,說道,“那么,希望你不至于太早地回憶起這副光景。”
——因為當你察覺自己終究一無所有時,所有曾經美好抑或痛苦的回憶都將化作夢魘。無一例外,她說。
……
……
深夜。
阿涅絲·維蘭·德拉曼在自己的臥室中,關著燈、坐在窗沿上、將雙腿隨意地暴露在窗外的冷空氣里,在一片黑夜中望著同樣的霓虹街景。
在她身后,紙簍中的最后一點火星終于熄滅,成百上千的老式書信隨之終于被一視同仁地化作灰燼。這些信或長或短,收信人卻大多只分為“奧賽蘭多”、“奧尼西亞”以及“奧尼西亞·普莉希拉”三種。其中大半,無非只寫了寥寥幾句,便因為書寫者本人所無法忍受的偌大痛苦,被用粗線黑筆涂得看不出原型,像是狂徒酗酒過后的手稿了。而剩下的少半,有的洋洋灑灑便是好幾頁紙,有的則隱晦含蓄異常、像是沒有標題的詩;基本上,都是些令人不得要領的癡狂作品。興許唯有親筆書寫下這一切的作者本人,能理解這之中的所有掙扎、所用痛楚。
不過,若是它們之間唯一的共同點,便是從來沒有哪封、真正被寄出去過?!帮L花雪月區(qū)”出于起本身的特殊性,仍然有著復古式的郵局服務,作為人類情感宣泄與告白的途徑。但是,阿涅絲·維蘭似乎一直痛恨著如此不合時宜地多愁善感的自己;所以哪怕有一次喝醉了酒,已經將蓋上郵戳的信自暴自棄般狠狠地擲入信筒;她卻還是在第二天清晨,頂著宿醉的頭痛硬生生用電子扳手拆了郵筒、將信件拿回家,粗暴地扔回到家中那個裝著成千上百封同樣信件的衣柜里。
她知道,這樣毫無意義。而作為自認絕不算平庸的角色,“庭蘭館”精明強干的女老板,她最討厭的便是自己的無能、無力感。
“十年……究竟有多久?她明明一直就在我身邊,作為這三萬多個未眠夜里、無聲的心靈伴侶,卻好像根本從未真正存在過——直到方才短短的兩小時?!?p> 對……想來,三萬多個不眠之夜里,她所擁有著的,其實唯有那區(qū)區(qū)的一個晚上。
十年里,無論她對她傾訴什么,哪怕是那些她自以為無可救藥的想法、或者這個無可救藥的世界,回憶中的奧尼西亞·普莉希拉·赫爾曼,卻始終一如那個晚上。她總是只留給她一個側臉,表情永遠那樣干凈、澄澈的側臉,恬淡的眼神中、卻仿佛裝得下她的整個世界。
有時候就是這樣,哪怕只有一個人肯站在你這邊,帶來的慰藉卻能遠超道德、戒律甚至良心的譴責。
——那里未必有光,卻不冰冷。那是你的歸宿。
她常常想,也許,這就是人在成為社會性的人之前,最為原始且自然的樣子。
“哈……你該睡了,阿涅絲?!彼龑ψ约赫f。
“做個好夢,這樣你也許就能忘掉她。也許一切都沒那么快,但你知道現在只能這樣?!?p> “她已經走了?!?p> “等一切塵埃落定,也許她還能回來——像你們約定的這樣。瞧,她還有個可憐朋友的事要等著她親手料理,不是嗎?她可是那個奧尼西亞·普莉希拉·赫爾曼,整個群星帶最出名的浪子,她不會一去不回的。而只要活著,你們便總還有能再見面的時候?!?p> “別想太多,你現在只是有所失卻,所以需要些宣泄。你瞧,畢竟你的腦袋里裝了那個人數年之久。年輕人有時需要的往往只是一場宣泄,大醉一場、做些蠢事,想盡辦法把自己的腦袋填滿。之后的事,就留到之后在解決,反正你的時間還足夠長……你還年輕,比起這遙遠而渾厚的滿天星辰?!?p> “……”
可阿涅絲·維蘭還是遲遲難以入睡。無論她怎么想,怎么試著暗示自己,回憶卻總是揮之不去。
所以她干脆選擇站起身,像現在這樣、看著這幅自己和普莉希拉都最中意的霓虹燈火,回想著她們在此相遇,而普莉希拉選擇將那頂白色牛仔帽交付給自己的時候;想起那天晚上淚眼朦朧地依偎在她懷中時,她從她身上第一次窺見到的,那旁人所難以想象的偌大孤獨的冰山一角。
孤獨之所以會吸引人,無非是因為孤獨者總是對同病相憐者難以割舍。而歸根結底,這世上所有人都是孑然而生、孑然而死的,無一例外。
“……晚安,阿涅絲?!彼f。
她知道,她不會死的。自那之后,就再沒什么能擊倒重獲新生的阿涅絲·維蘭·德拉曼了——她曾經已用事實將這證明給所有人,哪怕其中大半都因此而成了死人。等到了第二天早上,她就會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似的振作起來。什么都不會改變的,她現在只是迫切需要做些什么,好讓自己好受一點。即便到了今天,陽光和氣候似乎仍然對人們的心情有著不可解的影響。佇立在一片璀璨的陽光下,人們便感覺仿佛世上沒什么不可戰(zhàn)勝、不可跨越。
即便她粉身碎骨,也會有人發(fā)現她,而后走政府的流程辦理手續(xù)——那里有她不少的熟人和常客會對她加以照顧,所以也許一天之內就能解決。那時候,她的素體和精神都將完好如初,只是將面臨一張大面額的賬單;不過幸好,她提前為素體買過保險,而下城區(qū)那不規(guī)矩的法院和保險公司中也各自有她的??停苍S反倒能將賬單賴給保險公司的某位倒霉蛋。
對,一切就都像做了一場夢,或是醉了一場酒。而那之后,她還有著奧尼西亞的囑托,以及自己的店面等待照看。除了普莉希拉,這世上還有千千萬萬的美少女等待她去發(fā)掘;比如那個小動物般的格溫多琳·赫拉,那樣美好,那樣純粹。可能性與希望在不朽的時代近乎無限,于是便足矣拿來抵御無限時間帶來的偌大孤獨,譬如陽光。
比起奧尼西亞·普莉希拉·赫爾曼,她現在最需要的是睡眠和休息。她需要讓自己能夠什么都不想,僅此而已。
“……晚安,阿涅絲?!?p> 她再次喃喃自語,嘴角帶著幾分戲謔。她清楚,自己有時確實很傻,傻得直接、傻得冷酷——譬如,親口令德拉曼家族百年以來在此積累的一切,不論好壞、盡數付諸一炬的那天晚上。
這里是“風花雪月區(qū)”內部,昂貴居民區(qū)的頂樓。
可有時候,向前一步,或許并不真的需要那么多勇氣——如果在那之前,你早就細細權衡過得失利弊。
隨即,隨著無人注視的世界中心的一聲乏味悶響,阿涅絲·維蘭·德拉曼在短短的一瞬之間,便隨著素體的粉碎性損壞、沉沉地墜入夢鄉(xiāng)——物理意味上的。
而后,下城區(qū)的太陽照常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