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輕音縮回車里,臉上黑得仿佛能擰得出墨水。
馬車很快滾動前去,她撩開簾子向外張望,看著官道外飛揚的塵土,和冬日里枯草和光禿禿的樹干。
從被抓住開始,她沒有機會留下標記,也沒有可以沿途丟棄,引人來尋的物件。
這個鐘毅楓應(yīng)該是個江湖上的好手,他特意找了個婦人來給自己搜身,里里外外的一頓搜尋下來,身上緊要時能打到天空的火藥信號被收走了,就連傍身的毒也沒能留下。
原本章導(dǎo)競的那個狐裘大氅,用料講究,撕成條子也能分辨。卻也被換成了身上這件黑色的。
而里頭的粗布衣服,又實在太過普通,做不得指引的標記。
所以,即便現(xiàn)下終于有個獨處的機會,卻依舊是什么都做不得。
司輕音收回目光,低頭看鐘毅楓留給她的小手爐,沒有織錦包裹,熱的燙手,只能墊了墊子放在腿上,虛攏著暖手。
司輕音即找不到離開的法子,也找不到聯(lián)系人的辦法,這一路上鐘毅楓從來不路過鄉(xiāng)鎮(zhèn),就是補給也是停在荒郊野外的地方。她連借機在人群去高喊求救的機會都沒有。
若是能夠得救,除非就讓她在路上遇見正尋自己的人,哪怕是個熟人也好。
正想著,風(fēng)吹起窗簾,一個人正騎馬打身邊經(jīng)過,因為是相同方向,即便司輕音沒有第一時間認出他來,也還能因為多看幾眼,而高聲呼救。
“賀冬承!賀冬承!”司輕音幾乎把腦袋都伸到窗子外頭,扯著嗓子高喊,“我是司輕音!快跑!”
賀冬承一回頭,就見著公主瘋了一般的往窗外鉆,一邊掙扎著揮手,一邊高喊讓自己快跑。
“我被抓了,快跑!”司輕音只來得及喊出這一句,就被黑衣人堵回去,窗簾垂下。同時有人鉆入車內(nèi),拿物件堵住了公主的嘴。
賀冬承原本還明白過來,但見了這些哪里還能不懂。
原來是公主被劫,她雖然荒誕任性,但也實實在在救了哥哥,如今見她有難,哪有扭頭就跑的道理!
這公主還勸他快跑,是把他看成何等樣人了!
于是,賀冬承拔劍來戰(zhàn)。
司輕音在車里頭長嘆一聲,也不掙扎了,就算拿開嘴里的堵物,也沒有出聲的欲望了。
果不其然,賀小將軍,一陣英勇無比的廝殺之后,渾身是傷的被拎到馬車前來。
黑衣人撩開車簾,叫司輕音好好看看,這就是她剛剛要求救的人,是如何不堪一擊。
賀冬承身上受了傷,臉上也掛了彩,頭上的發(fā)冠被削掉了,長發(fā)披散下來,狼狽不堪。
司輕音鉆出車廂,捏著賀冬承下巴叫他抬起臉來,心中不免有氣,“我叫你快跑,是叫你叫人來救我。如此寡不敵眾,你倒是也敢往上沖!”
賀冬承扭開頭,簡直不敢相信,這女人對著剛剛舍身救自己的男人,也能這般舉止輕浮。
他吐出一口血水,昂然道,“我賀家男兒,只為忠義,便是刀山火海也拼得?何懼之有!”
行吧,司輕音也不想多說他了,按道理他哥哥那日在車廂里,是如何沉穩(wěn),不驕不躁的分析形勢,等待機會。這弟弟怎么就一點都沒學(xué)會呢。
司輕音抿了抿嘴唇,探頭四下望望,竟沒看見鐘毅楓在周圍。
心中更是嘆息,多好的機會,就這么白白浪費了。
“你們打算怎么對他?”鐘毅楓不在,司輕音就只能問為首的黑衣人。這群人雖然都一樣的打扮,也都對鐘毅楓言聽計從。但他們之中,誰是管事或者說誰是老大,還是能分辨出來的。
而眼前這個臉上有一大塊黑色胎記的,就是黑衣人的頭。
“殺了!”黑衣人話音剛落,按著賀冬承的人就開始抽刀。
“別!千萬別!”司輕音嚇一大跳,恨不得撲過去把賀冬承抱著護在懷里,“你們知道他是誰?就喊打喊殺的?他是賀家的二公子,嫡親的二公子!安都將軍的兒子!你們要殺他?”
那抽刀的黑衣人將刀架在賀冬承的脖頸上,面露嘲諷之色,“殺了如何,不僅殺了,我還要宰了他的馬,拿光他的錢,再把他這身衣服扒了,燒了。然后將他是尸體丟到山里頭去。等過幾個晚上,尸體都被野狗啃得差不多了,他親媽能不能認出來都不好說。再說,就算認出他來,可能知道我殺的?”
司輕音指指自己,“我是人證?!?p> 那人笑出聲來,“你能不能回去還兩說呢。還是別管那么多了?!?p> 說著揮刀就要砍人。
賀冬承倒是一副無懼無畏的模樣,閉著眼睛,昂起脖子,嘴里道,“無須跟他廢話,要殺便殺!”
“等等!”司輕音這一回,是真的撲到賀冬承身上了,她將男人的腦袋抱在懷里,手臂護著他的脖頸,“他又跑不掉,至少等鐘毅楓回來再說?!?p> 為首的黑衣人很少說話,此刻皺起眉來,揮了揮手。
舉刀的就退開了。
同一刻,被抱住的賀冬承也把司輕音給退開了。
賀冬承并沒有被綁住,只是受了傷又被繳了武器,此刻猛然站起身來,滿臉通紅,語無倫次道,“你,你做什么!你!我哥哥!我!……”
司輕音看著他一步步后退,幾乎就是奔著對方的刀尖在往上撞。
“你停!別動!”大喊著,忽然去抽為首者的配刀,只是她抽得急,那黑衣人發(fā)現(xiàn)的也及時,那刀才抽出一半,就被按了回去。
“嗷!”刀還鞘的時候,不知怎么就夾上了司輕音的手,刀鋒在她細嫩的掌心劃過,鮮血一下子就涌了出來,很快就染了整個手掌。
司輕音臉都白了,捏著傷手手腕,蹲下身去,除了最初哀嚎一聲以外,竟是失聲了一般,再沒了聲響。
她這樣慘白著一張臉,無聲無息的,卻比哀嚎哭喊更是嚇人。
畢竟她是金嬌玉貴的皇室公主,不是鄉(xiāng)野村婦,更不是習(xí)武之人,在場所有人誰也估量不好,這種傷,會對公主造成多大的傷害。
總不至于,一見血就把自己嚇瘋了吧。
“你怎樣?”為首者蹲下高壯的身體,伸手去捏司輕音的手腕,想把傷手抓過來看看傷。
可是黝黑的大手才伸到一半,看著公主白嫩纖細的胳膊,血流不止的手掌,又有點不敢下手,生怕再把她弄疼,弄個傷上加傷。
司輕音緩了好一會兒,才松開咬緊的牙關(guān),把最初那最疼的一陣給挺了過去。
有黑衣人拿了傷藥遞給為首者,為首者接在手里,看看藥瓶,又看看自己粗糙的手掌,繼而環(huán)視一圈,目光落在賀冬承身上。
賀冬承雖然也是武將出身,自幼習(xí)武,但到底是千金公子,比不得江湖漢子皮糙肉厚,看著還是很有些斯文氣質(zhì),何況他還從了文,被父親安排去工部做了官。所以整體看起來,是在場所有人里,最精細的人了。
為首的黑衣人將藥瓶遞到賀冬承面前,簡潔道,“你來!”
司輕音這時也抬起頭來,正看見賀冬承滿臉驚愕的接過藥瓶。
這也算因禍得福,歪打正著了吧。
見賀冬承竟還在猶豫不前,司輕音便抱著手指“嘶”了一聲。
賀冬承就像被按下什么隱藏機關(guān)一樣,飛快的撲到司輕音身前了,細細的看了傷口,又查看了傷藥,才小心翼翼把藥倒在傷口上。
但是并沒有用,才倒上去的藥,很快又被流出的血給沖走了。
賀冬承在下擺撕了一條布條,嗓子有些干啞,“得在傷口上游纏上布條止血。”
司輕音就顫巍巍的把手遞過去。
布條在手腕處勒緊的時候,牽動了傷口,司輕音的臉色又白了,整個人搖搖欲墜的樣子,賀冬承飛快系好了止血布條。再次在傷口處撒上了藥粉。
“好了。”賀冬承都不敢給她擦滿手的血跡,怕再弄疼了她。盡管他身上傷要更重得多。
司輕音又緩了會兒,魂游天外一般的呆了一陣,才有力氣站起身來。
這一回,不用她再說再鬧,黑衣人也默認著把賀冬承留下來了。
畢竟他也叫不準,這個公主剛剛拔刀是想反擊,還是根本就是為了自殘。
太嚇人了,給這個小女娃身上砍一個口,可比自己挨上一刀還嚇人。他剛剛都有點懷疑,是不是自己這刀上,被別人偷偷抹上過毒藥了。
同樣的,賀冬承也被仔仔細細的搜了身,扒去了外衣,同樣賞了一件黑色大氅。
也不知是威懾,泄憤,還是怕他跑了,放他上車之前還狠狠給了他幾拳,打得賀冬承五臟六腑都仿佛移了位,趴在地上自己根本就起不來,最后還是被黑衣人扔上車了。
就這個傷,不養(yǎng)個十天八天的,他都別想自己走路。
兩個傷號被一同放在唯一的馬車里頭,一個坐著,一個躺著。
司輕音過了疼勁兒,就問他,“你怎么樣?”
賀冬承猶自挺著,憋著氣道,“死不了。你怎么樣?”
司輕音舉著只上藥沒包扎的手,“就這樣唄?!?p> 賀冬承挺了一會兒,憋不住胸口的那口氣了,就開始捯氣,給司輕音嚇了一跳,急聲喊著黑衣漢子,救命。
果然馬車都沒來得及停下,就有黑衣人跳上馬上,一把掀開車簾子,見車中并沒什么威脅,就粗著聲問,“怎么了?”
司輕音就指著地上喘的上下氣不相接續(xù)的,“他是不是要死了?”
那黑衣人低頭瞧了賀冬承一眼,“死了更好!”然后摔了簾子就出去了。
司輕音沒辦法,只能湊到賀冬承身邊去,“你怎么樣?哪傷了?”
賀冬承一張嘴,就有混著泡沫的血水從嘴里涌出來,他說了什么,司輕音也完全聽不清楚。
“救命!來人!”司輕音再喊起來,聲音里都帶了哭腔。
這次是為首者親自來看,看向司輕音的目光里,滿滿都是不耐煩。
司輕音也不等他問,“你們救救他,他要死了。他要是死了,不管鐘毅楓到底為了什么劫我,我保證他的目的都達不到!就算我死,他也別想得逞!”
黑衣人臉上的黑色胎記抖了抖,司輕音都能看見他咬緊牙根時,腮邊攏起的肌肉。
黑衣人看了司輕音一眼,扔下一句“等著,”就摔簾子出去了。
不一會兒,另外一個黑衣人竄進來,摸摸了賀冬承的脈,又在他胸上摸索檢查了一陣,聲音尖細,“沒事,就是肋骨折了,扎傷了肺。我?guī)退压穷^正一下,養(yǎng)幾個月就好了。”
說完也不動手,只抬頭看著司輕音。
“你要留下來看?”那人問了句,又道,“你要看也行,但是不許叫!”
司輕音腦子里想了一下,要把扎進肺腑的肋骨,抽出來,再復(fù)位,得是多么恐怖的場景,她也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控制得住自己。
就在男人動手之前,司輕音忽然站起身來,“我出去!”
說完護著傷手,逃也似的蹦下車,要不是車邊的黑衣人伸手扶了一把,她這一下八成還得扭到腳。
司輕音自然不能走遠,她已經(jīng)沒有心思去想,為什么明明有黑衣人,卻還是叫賀冬承來給自己上藥了。
她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來回踱步,原地轉(zhuǎn)圈。耳邊是賀冬承一聲賽過一聲的慘叫,到后來,那叫聲都開始嘶啞,力弱,可以想見,賀冬承正在承受多大的痛苦!
司輕音看著自己裸露的,已經(jīng)止血的傷口,因為手腕上系的布條,整個手都有些青紫。
她一直以為她是吃過苦的,并不似一般閨秀那般,從來都養(yǎng)在溫暖的籠子里。
她跟在師父身邊的那幾年,也是沒少被師父修理捶打,身上常常青青紫紫的;她也受過暗算,中過毒,心思恍惚,身體虛頹。但是這么大的傷口,卻是第一回。
她以為自己也是見過世面的,江湖上那些打打殺殺,她當故事不知道聽了多少,跟著師父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時候,也見過江湖人動手,甚至也遠遠的見過人死。那些死掉的陌生人倒在荒山里,連個收尸的人都沒有。
但她卻從沒有距離傷痛這么近過,她聽著賀冬承一聲弱過一聲的哀嚎,幾乎分不清里頭是在治傷,還是在上刑。
原來傷痛是這么痛苦的一件事,故事里的描述,與親耳聽見的哀嚎,是如此不同。
生不如死,是不是說的就是這樣的時刻。
司輕音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馬車,隨著哀嚎聲,馬車會有輕微起伏震動,是賀冬承承受不了時的掙扎。
司輕音咬緊下唇,不禁自問,若是自己,會不會寧可承受這么大的痛苦,也要自救?
她竟沒有信心,自己是否能夠有足夠的勇氣,來面對痛苦,哪怕是唯一通向存活的方式,哪怕那痛苦是用來救贖。
司輕音第一次正式了自己的懦弱,與無能。
她面無表情的蹲下來,身體開始顫抖,然后開始嘔吐。
為首者大步走過來,還沒來得及詢問。
司輕音就身子一歪,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