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庫內(nèi)。
馮恩終于認真打量起那位長官。
兩鬢斑白的頭發(fā),眼角的皺紋叢生,寬大紫色長衫里的身軀高大,但又有些干瘦。
外表看上去,算是一個干練且勤懇的中年人。
馮恩問中年人:“你在萊頓工作多久了?”
那中年人一愣,說道:“我十九歲時,從家族學校專門開設的文官專業(yè)畢業(yè),便進入這座行政廳當科員,已經(jīng)效忠萊頓二十七年了?!?p> 馮恩平靜地點頭,“這么多年來,萊頓做過虧待你的事情?”
那人搖頭,“不曾有過,相反我很感恩萊頓,沒有萊頓的栽培,我一個沒落男爵的次子,是不可能走到今天的地位?!?p> 如今的中年人,是萊頓四行省中,最高一級的官員。
他躬身行禮,目光竟然有些虔誠:“我將永遠效忠于萊頓?!?p> 馮恩笑了笑,伸手用力拍著中年人干瘦且堅實肩膀,幽幽道:“好一個感恩,好一個永遠效忠?!?p> 他不再理會中年人,對銀甲武士吩咐:“對這里所有相關人員,進行最嚴厲的審訊?!?p> “無論如何,一定要拷問出撫恤金的下落?!?p> 說完,馮恩大步走出金庫,目光冷漠。
望著領主決然的背影,中年人的面色有些難看,眼角的肌肉在抽搐。
他目光掃向金庫大門,某個尖銳棱角處,棱角上閃著寒光。
他牙關一咬,快步向前,低頭撞上去。
剛走出金庫的馮恩,聽到身后傳來某種撞擊的沉悶聲音,腳步一頓。
剎那間,他意識到不對,進入時光間隙狀態(tài),轉(zhuǎn)回金庫。
在拉長的時間里,他看到,那中年人正在以一個極不自然的姿勢,仰倒在半空中。
中年人的大腦處,出現(xiàn)巨大的破口,里面淌出來鮮紅與白濁的液態(tài)物質(zhì),在半空中拉出一道弧線。
時光間隙狀態(tài)流逝,中年人噗的一聲栽倒在地上,弧線濺落在冰涼的地板上,冒出白色的水霧。
水霧中,夾雜著一股濃郁的血腥氣味,撲面而來。
銀甲武士趕忙上前檢查,片刻后回報:“家主大人,他已經(jīng)死了?!?p> 馮恩怔怔地看著尸體,心想:剛才還活生生的人,就這么突然死了?是畏罪自殺,還是害怕其他什么?
他思維活絡,馬上聯(lián)想到更加不好的事情,睜大眼睛,發(fā)出急促的命令:“快控制所有相關人員,不要再讓他們……”
說到一半,他止住了。
在他的散發(fā)開來的精神力感知中,行政廳內(nèi),正有一個又一個精神力小點,在飛速地消散。
每一個精神力小點,代表一條生命。
轉(zhuǎn)眼間,數(shù)十個原本活躍運動的小點,消失不見。
接連有數(shù)名銀甲武士回報:
“家主大人,卑職負責的區(qū)域,有五名官員突然自殺,未能及時阻止?!?p> “家主大人,卑職這邊有七名官員自殺……”
“……”
“家主大人,我們在部分自殺官員的口腔中,發(fā)現(xiàn)咬碎的某種膠狀物。他們提前準備了毒藥……”
“家主大人,部分自殺官員,隨身攜帶了鋒利小刀……”
“……”
“……初步判斷,如此密集的同時自殺行為,應當事先就又相關準備,有預謀和組織……”
……
一具具尸體,從各個樓層,各個辦公室里抬出來,整齊地碼放在正門口的大廳中。
馮恩在大廳找到一把椅子,坐下看著這些搬來的,形貌不同,死狀各異的尸體,沉默不語。
“清點完畢,共計七十六具。”一位銀甲武士說。
“我們查詢?nèi)耸拢_定這里接手過撫恤金項目的官員,總計七十六人,正好對應死去的七十六具尸體。”又一位銀甲武士說。
行政廳各種職員眾多,但涉及撫恤金項目的,只有七十六人。
馮恩盯著一行行尸體,喃喃道:“真厲害呀。”
“只要他們都死了,撫恤金的去向,就無從查起?!?p> “在萊頓的領地,能無聲無息地運走龐大的資金,又能讓這些人心甘情愿地去死,幕后的人會是誰呢?”
慢慢地,他想到不寒而栗的一點:
萊頓領地的真正主人,真正掌握權柄的人,從來不是這些公務員般的官員。行政廳的官員,階位再高,本質(zhì)是“高級打工人”。
他們在為萊頓家族“打工”。
萊頓家族,才是這片遼闊領地唯一的主人。
他又忽然想到,那位中年人臨死之前,曾說過的一句話:“我將永遠效忠于萊頓?!?p> 那是虔誠的語氣。
一開始,馮恩只覺得諷刺。
如今想來,那句話或許是真心的。
真正挪動這筆巨款的人,或許就在萊頓家族中,就在馮恩自以為熟悉的亞斯蘭特城堡里。
馮恩回憶起,今天黎明時,亞斯蘭特城堡群中,特意衣著盛裝,為他送行的族人們。
他們目光復雜,他們面對微笑,他們齊聲祝愿家主的旗幟屹立不倒。
可他們中有多少人,是真心愿意追溯馮恩,開發(fā)荒涼的冷迪蘭?
人心是肉長的,他們并不知道無序魔晶的秘密,不同于馮恩,他們在冷迪蘭看不見真正的光明。
他們更加絕望,也會更加墮落。
不知不覺,馮恩對他們有些陌生,有些迷茫了。
馮恩又想到,大胡子戴維叛逃前,曾說心態(tài)疲乏,不想關心家族。
也許,戴維在一百年前,競爭家主之位失敗時;在一百年中,昏睡幽暗的地宮時;在一百年后,重返明媚的陽光下時,都清楚地認識,一個龐大家族有著復雜而深沉的一面。
馮恩忽然覺得空氣有些冷,緊了緊身上灰色的大氅。
可一想到,這大氅是臨行前族人們特意送的,便又覺得,自己并沒有裹在溫暖的大氅中,而是裹在刺骨的寒風中。
他有些急躁,一把扯開大氅,摔在地上,猛踩幾腳,又摘下頭頂?shù)臍置?,砸向空中,然后落到附近某個垃圾桶中。
整潔的大氅沾染鞋底的污泥,光鮮的氈帽染上穢物的臭氣,他心態(tài)平和了許多。
副官愛德華看出了馮恩的心態(tài)不佳,小心翼翼地請示:“家主大人,下一步我們該怎么做?”
金辮子大騎士上前,冷聲道:“家主大人,這些人雖然自殺,但還有親朋師友,我們將他們通通抓起來,嚴刑拷打,就不信沒一個知道內(nèi)情。”
馮恩抬起頭不斷地打量起二人,金色的瞳孔中,不帶有一絲感情,只充滿著審視。
副官愛德華低著頭,不敢對視;金辮子大騎士昂首挺胸,無所畏懼。
許久后,馮恩輕輕說道:“不必再查下去?!?p> “我們走,我們……前往冷迪蘭?!?p> 說著說著,馮恩的聲音有些發(fā)顫,帶有一絲哭腔。
他不敢再查下去。
他是萊頓最年輕最無助的家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