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源將丘蒼夷用的很好,且不說有沒有芯片的牽扯,他本就是隱士山門,家風純正,信守方面自不必擔心。丘先生將瓷器手工作坊打理得很妥帖,個把光景擴成了大廠,而陳思源要求的大貨幾乎每半年才會秘密開一次窯,無比低調,至于其他時間便只是生成一些高端的品牌骨瓷,故做高調,久而久之,在外的名聲打得響當當?shù)?,而陳思源也神不知鬼不覺積累了一些神筆之韻的“藏品”,待命而藏。
時不時有一些參觀者特意過來膜拜,陳思源均不動聲色的推辭所有人的一腔好意,沒有人知道,他是誰,更不會有人知道馥汀蘭。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絲毫未有什么推陳出新,果然,丘蒼夷的名聲大作,而陳思源以傳世集團的當家家主身份因循守舊的拓展著傳統(tǒng)業(yè)務。
說起來這已經(jīng)是三年后的事情了。
院中有一顆老樹,仿佛幾百年就那樣立著,這匆匆華年而過,除了它與馥汀蘭無甚改變,一切都在變著,我已從豆蔻年華初長成翩翩少女,融入了這里的生活,依舊年少無知。
這日,大致周末的傍晚,我洗完澡,發(fā)上還有些滴水,清著臉穿著一條素色的連衣睡裙,披著黑絲絨般的長發(fā)從屋內走到院子里,腳下一個趔趄摔倒在地,那砂石硬得狠,讓我在地上緩了好一會兒。這時,陳思源在背后抱住了我,將我拉起,并很快站在一側恭恭敬敬的批過一件衣服,說道,“馥先生,您這樣會著涼的?!?p> 我任由他披上外衣,卻忍不住撲哧笑,拉長聲調,笑嘻嘻道,“好說好說,思源,將我扶進屋去?!?p> 他竟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委實好笑!
當我將臉抬起,他尷尬的看了我半日,愣愣道,“我們家奶糖竟然長著么大了,你這頭發(fā)……也長了這么長了……”
一向我眼里陳思源是個沉穩(wěn)的人,做事有丁有卯,他活到這個歲數(shù),雖歷了種種憾事,卻也第一次讓我看到這般慌張,新鮮得很。
我摸著鼻子拉過他的衣袖,將那張顛倒眾生的絕美小臉湊上去,“哈哈,笑死我了,哥,你竟然也分不清我們的臉……”說這話時,他微有汗顏,慌慌的踩了我的腳,我笑聲訥訥,嘟著嘴哼道,“嗯哼,開個玩笑嘛……”
陳思源盡顯慌得一匹,適時的尷尬令他齊刷刷的站在了更遠的位置,令我油然而生一股丟人之感。
當年我便是將將過了十七歲,身高幾乎成人,也開始錯落有型,我當時一點也不明白,此時的寬慰和玩笑,對陳思源皮囊下的沈安之來說確是一種負擔,尤其是我的外貌愈發(fā)的接近于馥汀蘭。哪想得我木訥訥的,臉皮竟比同齡女子厚上許多,我又向前蹭了蹭,他便又向后退去。
花城這個時候已經(jīng)星河璀璨,夜色下,他不動聲色的紅了紅耳根子,如同擺脫一個包袱,轉過身去向屋里快步走去,淡淡道,“天晚了,快回屋里歇息吧?!?p> 卻不想這個時候馥汀蘭站在了門口,將將擋住了他,正用冰冷冰冷的眸注視著我。
我瞧見她的眼風,心中一顫,莫不是不待見我的眼神?
馥汀蘭的淡我每日都見,但是如這般冰冷我委實沒有見過,嚇得我空把一腔喜悅生生憋回肚里去。
殊不知,此番情景令馥汀蘭洶涌翻滾。
我,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的女兒,頂著與她昔日完全相同的臉;他,一個令她幾度猜測也分不清,或者說不愿揭開真相,復雜到她不知道該如何處之泰然復雜身份的養(yǎng)子,何時已經(jīng)長到這么大,長大到了她害怕的程度。她腦子幾乎亂成一團糊糊,卻不得不端著馥汀蘭固有的架子。
陳思源恭恭敬敬站在她身側低下了頭,也不解釋,看著他們的樣子我猶生委屈,尤其對于青春叛逆期的女子,突然就在心里很想不開,口中含糊道,“不過是與哥開個玩笑罷了,小題大做……”說完我故意在她面前撩了一下頭發(fā),學著她高傲的樣子,樣子也著實氣人。
樹上的木蘭花花瓣隨風飄落,散在我長長的黑發(fā)上,陳思源看看我,又看向馥汀蘭。在夜色下,馥汀蘭一雙眼瞧著我,心理一陣惡寒,愣了許久,大概也是第一次意識到,我竟與她幾乎毫發(fā)無差,她終于認識到我與她如此相像大概是一件極其嚴重的事,心中不自覺蕩出幾分莫名的恐懼,那眼神卻讓我再次解讀為“厭惡”。
這樣的誤解,也就讓我認為她是嫌棄我的,已經(jīng)不是一天兩天了。想來我那天的激動是淤積了很久的怨,雖然后來每每想起也覺莫名,但從不覺得自己有哪里錯了。
我很尷尬,咬著唇杵在原地,突爾,拘起眉間,小題大做起來,“你難道就那么怕我與你樣子很像嗎?就那么不喜歡我!”
馥汀蘭僵硬的神色凝在面皮上,勉強平靜的看著我,一時無法揮去腦海里那些難以相像的畫面。大概是胸口很悶,拇指套著那巨大的扳指,不自覺的轉動著,卻不說話。
本以為我的出生,是仁慈的老天爺看她活得苦做給她的一個人情,殊不知,這才是馥汀蘭內心真正的劫,一張如此接近自己的臉,一個世上僅存的血親,彼時她無能又無知的只能無端猜測,等待時間校驗,何其可悲。
我腦中如被一餅銅鑼拍中,剎時有一股血涌了起來,只有洶涌,沒有思想,從容得大吼著,“我做錯了什么?讓你這樣嫌棄我,從小到大,你抱都不愿抱我,你就是個妖精,我可不想做你的替身……”
單純的人說話句句都是道路,做事隨心,不喜用腦子,自然也充不了大度和體面,尤其如對著一塊巨冰,我心頭的一把邪火半天也澆不下去,話音未落,卻見她的右手揮到了半空中。
就在要落在我半邊臉上時,她那手纖細而白皙的手指突然停在了距離我只有一公分的位置。我能清楚的感覺到那掌風,如果落在我的臉上,定是不輕。
而后那巴掌落在了陳思源的臉上,陳思源嘴角瞬時流下一行血印,卻依舊恭恭敬敬站在她身側,一語不發(fā)。
“我做錯了什么?我恨你,馥汀蘭!”我自顧自的說開了,像是在宣泄著什么,而后哭著轉身跑向自己的房間,一路迷迷瞪瞪。
在屋子里抽泣的我,越想心頭越沉,連著肺腑爬過一道道的委屈,我愛馥汀蘭,她是我的媽媽,陳思源是除了她,我唯一的親人,倘若只是因為我像她,便受得這般委屈,那便不再像罷了,也不再愛了,就讓一切幻滅吧。
我伸手抹臉把臉,才發(fā)現(xiàn)兩只手在忍不住顫抖,越想越覺得肝膽里那把邪火燒得更旺,我沒有想過做馥汀蘭的替身,也不想被她嫌棄,如今我們長得這般像,我馥芮白委實受不起這個抬愛,我起身跌跌撞撞尋了一把剪刀,一刀刀剪掉了蓄了五年的長發(fā),坐在床沿上瞇著眼睛想了一會兒,又起身將柜子里的連衣裙翻出來,全部剪碎。這一折騰完,我終于身子軟得再也爬不起來,終歸沒有了力氣,只覺昏天黑地,氣韻里還帶著哭泣,倒在床上睡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