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開往旁邊看了一眼。
身旁坐著一個高個子男人,頭發(fā)挺長,在后面綁了個馬尾,眉目俊朗,穿著一件灰色的風衣、一條磨白牛仔褲,翹著二郎腿,兩條大長腿在座位間顯得局促,只能向過道里伸展。
秦開剛才沒仔細看,如果不是聽到他剛才的笑聲,還以為是個平平無起的大姐姐。
他手里拿著一本書在看,書名叫做《線條的禮贊》。
這本書秦開沒看過,不過作者他是知道的。
薛沈徵,國內知名建筑設計師、藝術家,著名專家學者,涉獵很廣。
他寫的《表現藝術十五要素》算是秦開的啟蒙書籍,讀完這本書,秦開第一次在腦海里形成了關于設計的明確概念。
“噗!”
馬尾男又笑了一聲,然后翻過一頁,臉上掛著忍俊不禁的笑意。
秦開有點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按理說這種書不會有笑點,更別提薛沈徵本身是個很嚴肅的人,文風也很正經,不會寫讓人發(fā)笑的橋段。
秦開拿出耳機戴上,播放著自己創(chuàng)建的歌單,也拿出一本書來看。
“噗!”
秦開皺了皺眉,心里既好奇,又有些生氣。
對這種專業(yè)書籍,邊看邊笑,感覺就好像是對這個行業(yè)的褻瀆。
“噗哈哈哈!”
秦開摘下耳機,忍不住問道:“你笑什么?”
他看了秦開一眼,用帶著笑意的聲音說了句“不好意思”,然后憋住笑繼續(xù)看書。
秦開決定問個明白:“書里有笑點嗎?”
他揚了揚手里的書,笑著說了句:“這作者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p> “……”
這話秦開可不能當沒聽見。
對于薛沈徵的設計理論,他還是很認同的。
秦開不動聲色地問道:“你是做設計的嗎?”
他回答“不是”。
秦開想了想,換了個問法:“搞藝術的?”
他朝秦開一笑:“普通上班族。”
看來是對設計領域感興趣的外行,難怪。
秦開本不想再理會他,不料這哥們主動湊過來,把書上的一段指給他看。
這段作者主要寫了自己對藝術表現手法的見解,文中認為,藝術表現手法在不斷發(fā)展、演變,但萬變不離其宗,始終都是基于對現實的簡化,正如齊白石所說——“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太似為媚俗,不似為欺世”。如何把握中間的這個度,就是藝術家們該求索的目標。
這段思想在《表現藝術十五要素》里也有相似的闡述,秦開深以為然。
不過秦開也總算知道他的笑點何在了。
書里用了一段通俗易懂的比喻,借助了母雞下蛋這個常見生物現象來表達設計思想。這是典型的外行看笑、內行看門道的例子,作者在很嚴肅很認真地描述,試圖讓讀者理解,引起讀者思考,結果卻只引起發(fā)笑,秦開都替作者感到郁悶。
“這段寫得很專業(yè),也得到了圈內人的廣泛認可,沒什么好笑的?!鼻亻_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戴上耳機繼續(xù)看書。
馬尾男看了眼他的書,問道:“你是‘圈內人’?”
秦開“嗯”了一聲:“做設計的?!?p> 馬尾男露出驚喜的表情,朝他伸出手:“幸會幸會,我叫楚歡?!?p> 秦開握了握他的手:“秦開?!?p> 楚歡干脆把身子轉向他,說道:“我覺得這段描寫太片面了,以某些寫實畫作來說,畫家對于細節(jié)的描繪并不比現實簡化,難道能說它不是藝術嗎?”
秦開微微有些詫異,這個人還是有自己的想法和思考的,并不是只看熱鬧。
“這么想純粹是斷章取義,你還沒有看到后面吧,所以對作者所說的‘簡化’有誤解。”秦開解釋道,“所謂簡化,不是單純的省略不重要的細節(jié),而是分清主次,弄清楚什么是你想重點表達的思想或者主題,對其中的元素進行概括、提煉、整合……”
兩人就藝術表現手法這個話題激情討論了一路。
經過這一路的接觸,秦開發(fā)現,楚歡并不是只靠興趣支撐,他有一定的理論基礎。而且,秦開隱隱感覺到,這人很有靈性,但畢竟是外行,沒有經過系統(tǒng)的學習,所以他身上的靈性表現出來更多的是未經馴化的“野性”。
其實跟這樣的人交流,往往能激發(fā)專業(yè)人士的靈感。
總而言之,遇到志同道合的人,秦開還是很樂意交流一番的,雙方表現出來的熱情,令人心情舒暢,至少旅途路上沒有無聊。
兩人都是在幽州北站下車。
秦開早就猜到了,這人一嘴正宗幽州味兒,八成是本地土著。
一出站口,干冷的空氣呼呼往他臉上吹,跟刀子割似的。
在南方待久了,忽然回到北方倒有些不習慣。
楚歡說要給他接風,秦開推脫不過,只好客隨主便。
到站時間是傍晚五點半左右,天色已經全黑了。
飯桌上繼續(xù)和他聊之前的話題。
兩人喝了幾瓶啤酒,都有了醉意。
楚歡說道,自己小時候就對繪圖、建筑這些感興趣,夢想長大以后進入相關行業(yè)。然而父母早早地死于意外,為了照顧妹妹,他勉強上完高中就步入了社會,和自己的夢想背道而馳,越行越遠……
說起往事,楚歡很是動容,又吹了幾瓶。
秦開也有些感慨。
楚歡給他的感覺是個陽光樂觀的人,言語間還有些逗逼,沒想到有這么傷心的往事。不過這個世界上,因現實因素背棄自己夢想的人不計其數,他只是其中之一。
吃飽喝足,秦開見他醉得挺厲害,就送他回了家。
是個很老舊的小區(qū),進門后,楚歡脫下風衣往門旁衣架上一扔,醉醺醺地說道:“你隨便坐,自己倒水,我去衛(wèi)生間……”
話沒說完,腮幫子一鼓,捂著嘴就沖了進去。
秦開打量四周。
房子不大,估摸著有七十多平,簡潔干凈,家具都是比較老的款式,想必是他父母留下的。這年頭兒,能在幽州二環(huán)內擁有一套房,已經贏過太多人了。
靠近窗戶的地方,豎立著一個畫架。
秦開走過去,看到畫架上壓著一幅鋼筆畫。
吸引他注意力的是畫上的“留白”。
準確來說不能叫留白。
通常意義的留白,是一種創(chuàng)作手法,為了讓整個作品更加協(xié)調,故意留下的空白,給人以想象的空間。
而眼前這幅畫上的空白之處顯然不是這樣,而是待填充的未完成部分。
這很正常,他在建模的時候,一些不知道該用什么的地方也會先放過去,過后再補充。
秦開默默審視眼前這幅畫。
一句話概括內容:花海中的房屋。
畫風偏向寫實,但氛圍的營造卻有種童話般的意味。
他能感受到作畫者那細膩的、純潔的心境。
呵呵,看不出楚歡一個大男人還挺有少女心的。
畫中留白的地方是房屋的門和窗,這是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卻也是最重要的地方。
房屋沒有門窗,如何能夠進入?
就像畫龍,沒有點睛之前,始終無法觸動人心。
這幅畫還沒有活過來,正是因為缺少這部分。
畫龍點睛之筆,的確需要好好思量。
秦開看著看著,自己仿佛進入了畫作之中。
晴空白云,徐徐風吹,花海蕩漾,幽香醉人。
那座房屋就在他面前,房屋應有的門和窗,也慢慢在視野中現形……
楚歡這時候從衛(wèi)生間出來了,走到秦開身邊,大著舌頭地說道:“我妹妹畫的,還不錯吧,繼承了我的天賦。”
秦開心想要繼承也是繼承父母的天賦,兄妹之間能用繼承這個詞么……
“門窗沒畫?!?p> “是啊,空了好幾天了,也不知道在等什么,看著真別扭。”楚歡忽然靈機一動,問道:“老弟,你覺得這里應該怎么畫?”
“我覺得……”
秦開沉吟片刻,拿起鉛筆,開始勾勒線條。雖然喝了點酒,但沒影響發(fā)揮,運筆很穩(wěn),很快地把自己想象中門窗的樣子補全上去。
舒服了。
兩人相視嘿嘿一笑。
眼看這家伙晃晃悠悠的,醉的不輕,秦開也有點暈乎,想早點回賓館休息,便告辭離開了。
楚歡說等你工作忙完,走之前我們再見一面,我要給你送終。
秦開說滾蛋,那叫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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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晚,楚樂放學回到家里,一進門就聞到一股酒味,看到在沙發(fā)上躺尸的楚歡,皺了皺眉頭,取下書包甩到他身上。
楚歡嘟囔了一聲,扒拉開書包,轉個身接著睡。
楚樂解開圍巾,脫下厚厚的白色羽絨服。米其林輪胎變成活力少女。一頭烏黑發(fā)亮的齊肩短發(fā),頭上別著一個樸素的發(fā)卡,眉眼和哥哥有些相似,但尚未長開,緊身毛衣勾勒出剛剛發(fā)育的青澀身材,和她哥哥一樣是大長腿,校服褲子顯得有點短。
她去了趟衛(wèi)生間,出來后習慣性地走到畫架前,準備像往常一樣進行構思,卻是一愣。
房屋的門和窗已經被畫上去了。
很協(xié)調。
只看一眼她就知道,這正是她心目中的畫面。
畫門窗的人是真正懂她的人,不然不可能達到這種效果。
她心里忽然涌現出一種感動,就像是遇到了知音。
是誰?
楚歡?
不可能,他沒這個能耐。
但是除了他還能是誰呢?
楚樂有些遲疑,走到沙發(fā)旁,啪啪拍了他幾下。
楚歡睜開眼睛,對上楚樂冷冰冰的視線。
“你回來了……”
楚歡打著哈欠站起來,聽到妹妹問:“誰動過我的畫?”
咯噔!
這是楚歡心里的聲音。
他現在酒醒了幾分,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
還記得當初自己不小心在妹妹的畫上滴了一滴醬汁,就被她一記寸拳揍得滿地打滾,那份痛楚歷歷在目,猶在昨日。
拳道可不是白學的啊。
妹妹對她的畫有種變態(tài)的潔癖,一向不許別人動,自己居然慫恿別人去擅自修改她的畫……
喝酒害人!
“不是我!”楚歡立刻澄清。
就知道,這家伙的靈感早就被磨光了。楚樂心想。
“是誰?”
“說起來你可能不信,我回來的時候就這樣了,你說奇不奇怪……”楚歡端著下巴,沉吟起來,“是不是家里遭賊了呢?也可能是你夢游自己畫上去的,總不能是田螺姑娘吧,哈哈哈哈……”
“……”
楚樂抱著手臂聽他扯完,抬起頭沖他“莞爾”一笑,一記寸拳轟出。
“唔!”
楚歡捂著肚子跪在地上,抬手說“停,?!?。
“是我剛認識的一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