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半月,天漸入秋,涼風颯颯,金菊爭妍,桂香浮蕩。
菩提在屋中臨帖,忽聞屋外有人叫道:“小師傅。”
菩提停筆望去,見是山下李三娘怯怯站在門口,身后有一名守衛(wèi)跟隨。她連忙擱筆,快步上前:“李三娘,可是有人生病了?”
李三娘連連搖頭:“沒有,沒有,大家伙兒身子骨好得很吶!”
李三娘笑了笑,又接道:“田婆婆近來總是念著兒時故鄉(xiāng),今日央了廚房每日給我們送飯食的采葑姑娘要來一些食材,在教大家伙兒做糯米糍呢,想請你過去一起吃!”
菩提放下心來,欣然應邀。
甫入西苑,甜食清香撲鼻,眾人就在院子里拼起幾張方桌,桌上有花生、芝麻、糖、糯米粉等材料及一些已成型的糯米糍。幾戶人圍桌而坐,邊做邊說笑,滿堂和樂。
眾人見菩提到來,忙為她安置座位,又端上幾個糯米糍,熱情招呼:“小師傅,這是南邊的小吃,你沒吃過吧,現(xiàn)做現(xiàn)吃的,快嘗嘗看!”
菩提道謝接過,環(huán)顧眾人,發(fā)覺竟少去一人,忙問:“田家小寶呢?”
田二娘子接口回道:“采薇姑娘抱去了,恰巧我們要做糯米糍,手上沒空,采薇姑娘說抱去逗玩一會兒再抱回來?!?p> 菩提聞言驚立起,匆忙放下手中碟,轉身急去。
眾人知菩提這是憂心小娃兒安危,便也由她去。初遭脅入府時,他們亦提心吊膽,惶惶不可終日,雖也曾莫名其妙吃過斷糧之苦,而后卻未再受刁難。半載住下,除卻行動受拘,衣食用度未有半分薄待。久而久之,屢探還期未果,他們便索性隨遇而安了。
眾人卻是不得而知,這半載之安,全賴一人在為他們遮蔽風雨。
菩提對于府中構造全然陌生,平日雖在府中行走并未受限,但她基本足不出南苑,采艾一路隨侍其后出得西苑,見她憂心如搗又茫無頭緒,心生不忍,于是趨步上前道:“姑娘,奴婢帶你去各處找找吧?!?p> 采艾當先領路,二人尋過采薇住處,尋過東苑,尋過北苑,尋過烏澹小筑,終在莞邇亭中尋著人。
鳳行祉抱著田家方滿周歲的幼兒坐在亭中,采薇隨侍在側,石桌上放置有一壺酒并幾樣精致酥點,小孩童雙手把玩著一塊羊脂白玉佩,時而咿呀有聲。
菩提趨步走入亭中,小心翼翼道:“你是否又有何事欲與我談條件?我皆可順你之意,稚子無辜,先把小孩給我吧。”
鳳行祉聞言一笑:“在你心中,我竟卑劣至此?!?p> 他抱起孩子,遞給她,菩提小心接過,正欲告辭,卻聽得他道:“陪我坐坐。”
“好。”菩提抱著孩子順從坐下。
田家幼兒圓胖可愛,并不認生,沉迷手中玩具,不時咿呀幾聲。
鳳行祉問道:“按時日推算,想必這孩子便是我住山上時,山下來人請你去接生那個?”
菩提答道:“是的。胎位不正,他娘親分娩不易?!?p> 話說到此,她望向他,黑眸清湛,言辭誠懇:“你想讓我留在此處,我留下便是。我愿指天為誓,往后你但有指示,我俱可照辦。把山下五戶人家放回去吧,他們安居郊山,農(nóng)獵為生,與你本無瓜葛?!?p> 鳳行祉一口回絕,聲調溫柔,而態(tài)度堅決:“不放,他們是我手中質子,若無他們,我會晝夜不安。”
秋風過處,吹起菩提幾縷碎發(fā),落在額前,時過一夏,已長及一指,鳳行祉目光落在她額上散發(fā),忽而問:“時至今日,你心里是否痛恨我?”
菩提清聲回道:“沒有,我今日所受之果,是我當日所種之因,與你無尤?!?p> 鳳行祉音聲平和,繼而問:“那你可有后悔救了我?”
菩提不假思索,接口回道:“不悔,輕賤性命與我信奉之道相悖,且有愧我所長之技,無論我身為尼姑,抑或身為醫(yī)者,皆無法見死不救。為善為惡是你之修行,救與不救是我之修行?!?p> 兩人交言數(shù)句,田家幼兒漸起哭鬧,菩提哄不住,征求道:“這孩子想是餓了,我能否抱去?”
鳳行祉并未強留,菩提拿下孩子手中玉佩,物歸原主,抱起孩子,走出莞邇亭,與候在亭外的采艾一道離去,途中與涂適良迎面而遇,相互行禮致意。
涂適良托著一壇酒走入莞邇亭,稟告道:“少爺,澧祗國太子遣人送來一壇酒?!?p> 他微一停頓,又補道,“據(jù)聞,同時送了一壇去紅妝里?!?p> 鳳行祉望向那獨特的菱形酒壇,眸光乍亮,聲含愉悅:“不知不覺竟又到了今年日覺酒出窖時?!?p> 涂適良聞言一怔,他雖不好酒,但有家主嗜酒如命,因而對天下名酒亦算耳熟能詳,這日覺酒乃澧祗宮廷貢酒,尋常不可得,他復又請示:“可要我準備回禮?”
鳳行祉默然片刻,道:“你不知其所好,此事由我來處理?!?p> 月余日后,澧祗國,練羅城,東宮。
河叴捧著一個長方形紫檀木盒進入太子書房:“殿下,上堇鳳相送來一份禮物?!?p> 澹臺東臨放下手中奏折,抬首道:“我看看?!?p> 河叴打開木盒,一把短匕置于其中,渾身古樸,別無華飾,匕首處一片竹葉紋,簡約致極,彰顯不凡。
澹臺東臨目光沸熱,激越揚聲道:“竹閻匕?”
他伸手拿起匕首,抽刃出鞘,但見匕身通體烏黑,暗沉無光,似未開刃,他以拇指抵近刃口。
河叴見狀,急道:“殿下,這竹閻匕是絕世神兵,鋒利無匹,當心受傷!”
澹臺東臨停止手中動作,饒有興味望向河叴:“你常說學淺才疏,這不是連竹閻匕都知曉?”
河叴一向行事安常守分,韜光晦跡,澹臺東臨每欲詢以政事,他皆以寡識拒,方才情急之下竟在無意間顯山露水,他撩袍下跪,垂首道:“奴才惶恐?!?p> 澹臺東臨淡淡道:“起來,我并非要怪罪于你?!?p> 河叴起身回道:“奴才入宮前,曾聽塾師講名將傳時說過,這竹閻匕是褚代名將‘羅剎’費屸的貼身武器,隨費屸東征西討,戰(zhàn)績累累,殺敵無數(shù),后在‘渃襄之戰(zhàn)’中因費屸身死而失落,后世數(shù)代尋索而不獲,未料如今竟為上堇鳳相所得。”
澹臺東臨挑起一張宣紙,輕飄飄落在黑刃處,倏然而斷,他贊嘆道:“傲世殺器果然名不虛傳,歷經(jīng)數(shù)百年而鋒芒尤盛?!?p> 河叴見澹臺東臨對竹閻匕愛不釋手,微微笑道:“恭喜殿下得此名器!”
澹臺東臨還刃入鞘:“可惜他贈我以至寶,卻拒受我之延攬。”
河叴緘口默然,他自知在古史里“渃襄之戰(zhàn)”中費屸中計,受困琶塢嶺,槍折箭絕,兵士殆盡,傒國君主愛才,意欲招降,費屸弗受,后引竹閻匕自戕,以死忠國。
上堇鳳相送此禮,其意可鑒,一為贈寶,二為明志。
澹臺東臨合上木盒:“章龍紹胸無大志,因循守成,婦人之仁,柔懦寡斷……可縱然他在我眼中有諸多欠缺,我卻亦有不如他之處。”他手掌撫過紫檀木盒表面,緩緩道,“他有無雙國士,我欲求而不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