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十日。
范謝桐一身亞麻灰衣,晝尋夜歇,饑餐野果,渴飲溪水,一日攀登幾個山頭,往東北方向尋索,離昔扶城愈去愈遠。
是日未時,他登上某座峰頂,但見有間破落的尼姑庵,歲月侵久,匾額斑駁,極目細看,依稀可辨上書“鏡量庵”,他抬手正欲叩門,忽聞話語聲傳出。
“倘若你知道我非善類,曾殺人無算,滿手血腥,你可還會出手相救?”
“會?!洞髮毞e經(jīng)》有云‘假使百千劫,所作業(yè)不亡,因緣會遇時,果報還自受?!┲魉焐茦I(yè)惡業(yè),他日自有因緣果報。無論施主是正是邪,見死不救有違貧尼所修之道。”
“我因你而得活,來日如有必要,我仍會殺戮,你救我之舉豈非間接害了他人性命?”
范謝桐立在門外,聽其音聲,似乎氣息略有阻滯,身子尚虛,性命已無大礙,他放下叩門的手,轉身離去。
庵內,女尼停下揀擇藥材,望向坐在銀杏樹下的病人,目光清澈,言辭懇切:“貧尼現(xiàn)下或可嘗試勸施主放下屠刀。《佛說業(yè)報差別經(jīng)》中有云‘若人造重罪,作已深自責。懺悔更不造,能拔根本業(yè)?!┲鬟^往雖身負殺業(yè),若是……”
鳳行祉微微一笑,語氣溫和截斷道:“我扎根紅塵,背負山河,所執(zhí)甚深,你不必試圖度化我?!?p> 女尼張口欲接話,忽聞拍門聲急而驟,她放下竹篩,三步并做二步趕去開門,門外一五旬婦人神色慌張,氣喘吁吁:“小師傅,田二的媳婦羊水破了,怕是要生了!田婆婆用手去探過,胎兒是橫位啊!”
“王二嬸施主別慌,貧尼這就隨施主下山。”
女尼轉身奔回禪房,提來藥箱,匆匆隨那婦人下山而去。
兩個時辰后,女尼回轉,天色已昏,她左肩掛著藥箱,右手拎著一籃雞蛋,見病人仍在院中看書,不由歉然道:“抱歉,適才情勢緊急,貧尼去得匆忙,未及將施主扶回禪房?!?p> “無妨,如今傷勢日漸見好,我亦不愿長時久待室內。”鳳行祉掃一眼她手里提著的雞蛋,見她又從山下相易食材而回,便問,“午間做的雞湯不是尚有剩余么?”
“這籃雞蛋是田婆婆施主給的,拿來抵貧尼接生的診金,貧尼再三推脫不過,只得領下。施主稍候,貧尼去準備夕食。”
女尼回禪房放下藥箱,再提著雞蛋轉去庖屋,洗米煮飯,生火熱湯,見兩灶內薪火燃旺,她才走去院中菜地摘回幾顆小白菜,清洗干凈。待米飯燒開,她取來一個干凈粗瓷碗,磕入兩枚雞蛋,按田婆婆先前口授之法加入等量溫水,少許麻油,少許白鹽,以筷子攪勻,在鍋中放入半碗水,再將那碗生蛋液置于鍋底,加蓋,生火,煮約一刻鐘。她揭開蓋,凝眸望著那碗水蒸蛋,略有半瞬停頓,猶疑著端出鍋,隨后熟練地做好一道白灼小白菜。
女尼將飯菜悉數(shù)端到院中,最后將那道水蒸蛋放在病人面前,這是病人入住庵中二十余日以來,除老火煲雞湯及白灼青菜之外,出現(xiàn)在餐桌上的第三樣菜色:“貧尼自小茹素,不曾做過葷食,施主且嘗嘗看能吃否?”
鳳行祉拿瓷勺舀起一勺,送入口中,食完點點頭:“嫩滑即化,火候正好?!?p> 兩人用過夕食,鳳行祉才將心中去意道出:“這段時日多有叨擾,我現(xiàn)今身體大好,不知何時可下山?”
女尼每日定時為病人診脈,對病人康復情況了如指掌,聞言即答道:“施主受創(chuàng)嚴重,完全痊愈非一朝一夕可達,內里調養(yǎng)尚需時日。至于足心外傷,現(xiàn)正結痂收口,再過三四日,當能自由下地行走,屆時施主便可離去。貧尼會開幾張藥方,以備施主后期調養(yǎng)之用?!?p> “有勞了?!?p> 山中日漸暮,天邊最后一線余暉將墜未墜,百鳥紛紛還巢。鳳行祉坐在院中消食,女尼收拾好碗筷,便自去正殿做晚課。
木魚聲聲,將這座破敗小庵生生襯托出幾分莊嚴沉肅。
昔扶城,晟霄宮,則暘殿。
丑時,萬籟俱寂,今夜當值的總管太監(jiān)韓引困意上頭,立著打起了盹。他本已無需再值夜,因皇上最近不翻牌,連日宿在則暘殿,又時常夜半驚起,他擔心底下人伺候不夠上心,只得親自值守。
韓引盹至深處,身體一歪,他從瞌睡中猛然驚醒,忽聞龍榻方向有聲響傳來,忙掌燈過去。
章龍紹掀開床帳:“可是鳳卿有消息了?”
韓引微愣,低聲回道:“尚未有鳳相下落,皇上可是夢魘著了?”
章龍紹蹙眉:“朕似乎聽到殿外有人來報?”
韓引答道:“夜間下起了小雨,老奴一直守在外頭,并未有人前來求見?!彼D了頓又道,“皇上這段時日總是淺眠多夢,不若請?zhí)t(yī)開個安心凝神的方子?”
“不必,朕無大礙。傳朕口諭,無論晝夜,只要圍場處有人回來求見,即刻通傳。”
韓引聽著這道已反復下過數(shù)十遍的口諭,并未多言,只如初次領命般道:“是。”
滿室寂然間,章龍紹忽然問道:“你吃過箖瑯糕么?”
韓引有些莫名其妙,只好試探問:“皇上可是餓了?”
“朕七歲那年,曾命小向子假扮朕留在宮中,持他的腰牌偷偷出過宮?!?p> 老總管滿臉震驚,他貼身隨侍先帝多年,對宮中諸事如數(shù)家珍,而對攸關一宮仆從性命之太子私自出宮此事竟然從未知曉!眾人皆以為太子首次出宮是在長徵三十一年奉旨巡視北邊布防。
章龍紹自顧自往下說:“那次出宮朕去了東面榮埖街,箖瑯糕便是朕在那里嘗到的第一道小吃,賣相不佳,口感奇好,味道至今令人懷念?!?p> 韓引一時心緒復雜,不發(fā)一言,聽得章龍紹繼續(xù)道:“朕吃完便欲去往下一處,攤主卻要朕付錢,朕沒出過宮廷,不知在宮外一應吃食皆需銀錢。攤主疑朕吃白食,臉色驟變,正欲發(fā)難,此時兩枚銅板突然遞到他眼前,是鳳卿找到了朕?!?p> 韓引了然,定是時為太子伴讀的鳳相去東宮求見時,撞破其中內情,又從常需出宮辦事的內侍口中得來的蛛絲馬跡推測出太子去向。
“鳳卿少而老成,深受先帝贊賞,先帝授權于他督導朕,當時朕以為鳳卿要把朕帶回宮,但他沒有,那日他帶著朕走遍了榮埖街?!?p> 年輕的帝王沉溺往事,瞳孔里燈光幽浮,面上神情恍惚,他想起年幼的自己對宮廷之外的世界滿心好奇,目不暇接,見著街上雜耍便問“鳳哥哥,這是什么”,見著未見識過的吃食又饞“鳳哥哥,我能否嘗嘗這個”,見著民間小玩意又說“鳳哥哥,我想要那個”……相比宮中的雕欄玉砌,碧瓦朱甍,那次偷出宮禁的民間街市之游成為他整個充滿經(jīng)史子集的童年中掙脫儲君束縛的條框規(guī)矩之外的一段傳奇經(jīng)歷,猶如屬于孩童的一場探險。
韓引擔心他憶及有關鳳相往事,過分傷懷,只好突兀起話道:“現(xiàn)時方三更天,距早朝尚早,皇上再睡會兒吧?”
“朕睡不著了?!闭慢埥B掀被而起,向龍案走去。
韓引忙拿外袍為他披上,見他似要辦公,便點起殿中的燈,侍立于側。
“這里不用伺候,你下去歇息吧?!闭慢埥B說完,拿起一本奏折低頭批閱。
韓引受命而退,反身關上殿門前,目光落在殿內,但見長夜漫漫,燈下孤影寂寂,他不禁心內微嘆。
守在門邊的兩名小內侍見韓引出來,仗著這位總管太監(jiān)素有善名,壯起膽子問:“韓總管,皇上又驚起了么?您說這都找了快滿一月仍然沒找著,那鳳相該不會是……沒了吧?”年少不懼,滿朝文武絕口不敢提的字眼,竟被這小內侍輕而易舉吐出了口。
未待韓引開口,另一名小內侍接話道:“從那么高的懸崖上掉下去,怕是不能活吧,這么久還沒找著尸首,許是被野獸吃了也說不定?!?p> “住口!”見他們越往下說越?jīng)]遮攔,韓引板起臉,低聲斥道,“謹言慎行沒人教過你們嗎?你們覺得脖子上頂著個腦袋很沉,不想要了是不是?”
兩人見總管發(fā)怒,立即撲通跪倒,伏在地上瑟瑟發(fā)抖,終于噤若寒蟬。
顧念他們尚且年幼,韓引又緩下臉色,提點道:“皇上這段時日心情不佳,你們在御前當差都仔細著點,記住禍從口出,言多必失。起來吧?!?p> “是?!?p> 韓引沒再理會二人,廊下宮燈搖曳,廊外細雨如絲,滿階潮濕,寒涼侵骨,這雨下了一整夜仍未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