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來:和離
第十章
八月初一,白露,鴻雁來,玄鳥歸,群鳥養(yǎng)羞,農(nóng)民也忙著收莊稼。
昨日下了雨,秋雨微涼,蕭蕭霏霏,每落下一滴便卷了寒意竄入堂內(nèi)。
早前逞一時之能的鄧惟余感受到了實在的寒意也不得不向老天爺屈服,命令紫莞和白蘭將疏月堂的卷簾通通放下,自己搓著臂膀從衣櫥里翻找出了厚實的衣裙換上。
像是要將夏日的炎熱一雨洗凈,這場秋雨從白日直下至黑夜,鄧惟余安置時仍能聽見雨聲,“啪嗒啪嗒”,神奇地具有安眠的作用。
拖了這場秋雨的福,她這夜睡的尤其得穩(wěn)當(dāng),一夜無夢,以至于清晨睜開眼睛看到陽光時心情大好。
雨后的汴京真是應(yīng)得上蘇軾的詞句“水光瀲滟晴方好”。晨光熠熠,雨氣沉沉,枝葉乘雨露,雨露為白霜,廊上無塵,鴻雁停。
她思付著該做些什么好不至于辜負(fù)這好景好時光,便接到了昭安公主的信,邀她今日前往大相國寺燒香。
當(dāng)今圣上子嗣艱難,只兩位皇子三位公主,昭安公主乃年齡最小的,是皇后嫡出的。
大相國寺相傳為戰(zhàn)國時期魏公子信陵君的故宅,內(nèi)種名貴古樹眾多,多是百年大樹,樹干粗壯,樹高直沖云天,枝葉繁茂,常有樹上掛滿祈福的紅布條。
大相國寺主要建有大門、天王殿、八角琉璃殿等,由南至北分布,大殿兩旁東西閣樓和廡廊相對而立,形式上重檐歇山,層層斗拱相迭,覆蓋著黃綠琉璃瓦。
鄧惟余此時和昭安公主位于八角琉璃殿中,八角琉璃殿于中央高高聳起,四周游廊附圍,頂蓋琉璃瓦件,翼角皆懸持鈴鐸。殿內(nèi)置木雕密宗四面千手干眼觀世音巨像,高約七米,全身貼金,相傳為一整株銀杏樹雕成,異常精美。
兩人于殿內(nèi)添香敬拜,手挽手向北行。
昭安:“本想約上敏芝一塊兒的,但她好像不太愿意出來走動?!?p> 說起付敏芝自上次逸情樓過后鄧惟余便沒有再見她,也沒有收到她的來信,不知現(xiàn)如今和平安伯如何了。
隱隱約約的,她感覺付敏芝的情況不是太好。
昭安看她一眼便心下了然:“你們也不必瞞我,她的事兒我也多少知道些。”
沒好氣地又看了她一眼,嗔怪她們沒把她放在心上,這么大的事兒兩人一點口風(fēng)都沒漏,她若心眼小點,定與她們生了嫌隙。
地上鋪滿了枯黃的葉,因是寺廟里,很讓人恍惚這是通往極樂的康莊大道,兩位姑娘的繡鞋踩上枯葉發(fā)出“咔嚓”的聲響,為沉悶的秋添上一絲活潑。
昭安:“敏芝婚嫁那日,看著她笑成月彎的眼以為她會與我往日看到的那些糟糕的婚姻不同,能有一個好結(jié)局,沒想到最后也......”
大多婚姻起始是美好的,新婚夫婦的日子可謂是蜜里調(diào)油,怪便怪在,婚姻如同一個詛咒,
總逃不掉兩看相厭的結(jié)局。
鄧惟余對付敏芝的婚姻和她個人的選擇不置一詞,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只是說:“本以為這事過去了,你這么一說反倒覺得這事兒還沒完。下回我尋個由頭去看看她?!?p> “嗯。也好,雖是好友,但她若不肯說我們也不好插手。”
二人逛著逛著便走到了姻緣殿前。
鄧惟余和昭安:“......”
“要不,進去看看?”昭安不確定地試探,小心翼翼又帶有一絲期許。
昭安和鄧惟余不同,鄧惟余自小便對男女之情不甚感興趣,只對話本子的風(fēng)月感興趣,昭安對自己未來能嫁的一如意郎君抱有莫大的期許,盡管她見過不少令人唏噓惋惜的婚姻,但這些絲毫不影響她對自己婚姻的向往。
鄧惟余將她的臉上的神情盡收眼底,不戳破,點了點頭。
鄧惟余對姻緣無欲無求,秉著對佛家的敬重,上了三柱香。
昭安上完香后跪在蒲墊上閉目,雙手合十,虔誠地祈禱著什么,隨后又起身撤下腰間的盤纏,數(shù)都沒數(shù)便捐進了功德箱里,捐完后似乎又嫌不夠,又扯了了鄧惟余的盤纏盡數(shù)捐了進去。
鄧惟余:“......”
昭安公主真是好氣魄。
看守功德箱的小僧平日再淡然處之此時也面露驚愕,這是他平生見過最夠份的銀子,也是頭回見著如此財大氣粗的施主。
為表佛家謝意小僧走到她們面前,雙手合十威威俯身:“多謝兩位施主,兩位施主行善樂施培植福報,行善戒五毒,自有佛家庇佑助于修行,也定能喜得良緣?!?p> 昭安和鄧惟余:“多謝禪師指點,承您吉言。”
小僧拿過一旁的求簽桶:“不如兩位施主也求次簽?”
昭安喜聞樂見,接過求簽桶搖出一只簽。鄧惟余狐疑地看著她,昭安似乎對姻緣一事由衷的熱情。
昭安撿起搖出來的木簽,碎碎念著簽文:“上逾東家墻而摟其處子,則得妻。不摟,則不得妻。”
參不透簽文她遞給小僧:“禪師可否為我一解。”
“施主與有緣人或偶然識得或青梅竹馬,兩人皆是對方為終身可許之人,應(yīng)采取行動,不宜遺失機緣,姻緣之至也?!?p> 昭安聽了小僧的話似是想到了什么,陷入了沉思。
小僧看了眼鄧惟余將簽桶遞與她:“這位施主也求一只吧?!?p> “多謝禪師,不必了?!彼龜[擺手,對這些不甚感興趣。
小僧一笑,意味深藏地看著她:“施主也算捐了功德,佛家有言相贈,施主不妨聽聽?”
鄧惟余瞧著他的神情,莫名有些怵,好像佛家窺探了她的往生,若是求出是只兇簽還不如沒有求過,至少如此不會使自己往后余生陷入惴惴不安中。
小僧堅持,她沒有法子,只好求了一簽,她看了眼簽文也什么看明白,但至少看見上面地“上上”二字,提起的一顆心終于舍得放下。
小僧主動為她解簽:“‘上上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本簽之意即是世間之現(xiàn)象,出乎人之意料者居多,君汝之婚姻復(fù)如是,必能有意外之好姻緣來結(jié)合?!?p> 是嗎?真能如此嗎?
但愿......若真應(yīng)驗了,她必再來大相國寺,屆時她定會比昭安還闊氣!
小僧引她二人至姻緣殿后的“清池竹”小作休憩,綠竹環(huán)繞,清泉環(huán)竹,蟲鳴互吟,內(nèi)至一石圓臺和幾張石凳,來寺的香客走乏了便會在此小憩,如此清幽美景,最是能安撫人躁動不安的心緒。
待小僧走后,鄧惟余按捺不住拉過昭安,從頭發(fā)絲兒到繡鞋上的流蘇上上下下仔仔細(xì)細(xì)地打量。
昭安不解:“怎么了?”
“看看你是不是昭安?”
昭安好笑:“我不是昭安還能是誰?”
“說不準(zhǔn),昭安可不會如此不矜持?!彼劾锖揶碚寻?。
“我怎的不矜持呢?”
“我瞧著你方才像是想住在姻緣殿硬逼著佛祖給你挑個好夫婿似的?!?p> 昭安忙去捂她嘴,慌張地去瞧四周,見沒人放下手來,嗔罵她:“你說什么渾話呢?”
“渾話嗎,我怎么覺得是實話呢?”
鄧惟余一只手肘撐在圓臺上,露出一節(jié)細(xì)膩瑩白的手腕,手掌托住半張臉,偏頭瞧著昭安,眉眼彎彎,眉目含笑,嘴角上揚,一臉的俏皮。
昭安被她看的臉熱,埋下頭去,不安地攪動手里的手帕,支支吾吾地說:“我......”
我了許久也沒見她說出什么花兒來。
不對,這付臉紅嬌羞眉眼含情的模樣她仿佛在其他人身上見過。
當(dāng)初來告訴她和平安伯定親的付敏芝好像便是這模樣。
突然的福至心靈,她明白了什么,發(fā)現(xiàn)了什么,又驚又喜,拉過昭安的手,壓低聲量悄聲地問:“你......該不會是有心上人了吧?”
果不其然,聽到“心上人”昭安的臉愈發(fā)的紅,卻沒否認(rèn),矜持地向她頷首確認(rèn)。
“真的?哪家的公子,姓什名誰,容貌如何,才學(xué)呢?”
“哎呀!你怎么這么急?”
鄧惟余理所當(dāng)然道:“我不是想知道哪位能人能被你這眼高于頂?shù)墓骺瓷???p> 昭安抬起頭驕傲地說:“自然是這世間最好的男子?!?p> 嘖嘖,鄧惟余稱奇,連昭安這樣驕傲的人也會因紅鸞星動露出小女兒情態(tài),還沒嫁過去便已經(jīng)開始吹捧維護旁人了。
“所以到底是誰?”
昭安欲告訴她,轉(zhuǎn)瞬又閉了嘴,面露難色,不自然地回應(yīng):“有消息了你自然知道了?!?p> 行吧,她不愿說鄧惟余也不逼她,只是問:“官家和皇后娘娘可知情?”
要知道昭安身為皇室公主,婚姻尤其重要,縱使皇室不聯(lián)姻,也定會為她尋個家世顯赫品性稱贊的夫家,便是尋常女子的婚姻也大多由不得自己,自古便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況是昭安呢?她如今有了心上人,是被皇家允許的嗎?
后來的鄧惟余也沒想到自己的猜想完全實現(xiàn)了,且比她想象得艱難百倍。
昭安垂下眼睫,興致減退,搖搖頭。
鄧惟余了然,想安慰幾句被昭安不動聲色地轉(zhuǎn)了話題。
昭安:“你呢?”
“什么?”
“你便沒有遇見什么有緣人嗎?”
莫名其妙的,有一個模糊的身影出現(xiàn)在鄧惟余的腦子里,她還沒來得及看清那身影便消失了。
鄧惟余搖頭,這倒激起昭安的紅娘心:“你如今也及笄了,府里沒為你議親嗎?”
“沒有?!?p> 昭安露出一個嫌棄的神情,似乎是在說“你這個年歲了怎么還沒嫁出去?”
鄧惟余怒道:“女子早婚早育有什么好的,命短!”
“你那么惜命要干什么!”昭安恨她朽木不成材。
鄧惟余安然自道:“自然是領(lǐng)略世間風(fēng)景與美食?!?p> 昭安:“......”
昭安不死心,轉(zhuǎn)而開始誘引她:“你看啊,現(xiàn)在宰相之子、翰林大人的長孫、周將軍的三公子、榮國府二公子皆沒有婚配,又皆是人品上佳才能一等一的好,又符合你的要求,溫柔隨性之人?!?p> 鄧惟余的注意力都在昭安提到的末尾那人,又聽見她說溫柔隨性,像是聽到什么笑話,笑出聲來:“你確定那后面那些說的是榮國公府二公子?”
清池竹的入口,悄無聲息地站著三位男子。
他們前腳踏入竹林,后腳卻在聽到“榮國公府二公子”時被定住,非禮勿聽,卻管不住好奇心作祟,三人都淡然地站在那兒偷聽。
另外二人看了眼話題主人公,后者挑眉,一臉的興趣。
昭安:“江溟之?對啊,是他,怎么了嗎?”
鄧惟余撇撇嘴,一臉的不以為然:“我可不認(rèn)為他當(dāng)?shù)闷饻厝犭S性這四字?!?p> “雖說清淮哥哥身世是低了些,但你不能因為這個便否定他啊。要知道清淮哥哥是京中出了名的好性子了,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好,聽聞前些年京中有人偷偷辦了個京中美男票選,清淮哥哥當(dāng)選第一人呢。若非他的身世,京中那些平民貴女怕是要將榮國公府的門檻踏壞了?!?p> “這些姑娘深居簡出哪見過什么美男,要我說蕭和安和我表哥二皇子也是一等一的好看?!?p> 蕭和安二皇子心中默默贊同:鄧姑娘真是慧眼識英雄。
提到了蕭和安,趁著鄧惟余沒留心,她紅著臉應(yīng)道:“那倒也是?!?p> “至于品行一事,沒有了解怎么能說他是怎樣的人呢?”
說的有道理,昭安點頭,隨即又搖搖頭:“可我也算了解清淮哥哥啊,他的確很溫和謙遜啊,對誰都笑,從沒冷過臉?!?p> 鄧惟余輕聲哼道:“笑面虎也笑,是好人嗎?”
“哈哈!”
二皇子沒忍住,一聲爆笑驚了竹林中的二位說著悄悄話的姑娘。這是他第一次聽見對江溟之如此準(zhǔn)備的描述,他這表妹真真是個慧眼,他以往怎么沒發(fā)現(xiàn)鄧惟余如此有才呢?
“誰?”昭安和鄧惟余被嚇得站起身來,環(huán)顧四周。
三人默默從入口進來,做了偷聽這等不磊落的事還被抓包了,二皇子和蕭和安一人低頭一人不自然地摸著鼻尖走在前面,方才的主人公不緊不緩地走在他們身后,目光鎖住前方的鄧惟余。
他們怎么在這兒?什么時候在的?都聽到了什么?她先頭和鄧惟余說的那些亂七八糟的姻緣、婚嫁不會被他們聽了去吧!
昭安:“三位哥哥何時來的?怎么還學(xué)會偷聽了?”
二皇子:“沒想偷聽,只不過聽你們說我們清淮便好奇得走不動了。”
呼——昭安偷偷地舒了口氣,沒聽見她先前說的那些便好,想到這里她忍不住掀起眼皮偷偷覷了眼蕭和安,沒想到蕭和安也看著她,觸不及防的四目相對讓兩人都鬧了個紅臉。
無人說話,林間瞬間萬籟寂靜,像是醞釀著什么,平白地令人膽寒。
鄧惟余躲在昭安后面,和江溟之對視著,倒不是她膽子大,沒臉沒皮,說了人壞話還能理直氣壯地面對主人公,她還沒有那么勇,她只是......在江溟之出現(xiàn)的那一刻,腦子一片空白了。
二皇子最新察覺出兩人之間有些不友好的氣場,拉著昭安便往外走:“我突然想到有件事要問你?!?p> 昭安被拖著:“誒——遙遙,她......”
蕭和安還在狀況之外,收到二皇子的眼神示意,反應(yīng)過來:“我好像也有事問昭安公主?!?p> 閑雜人等走完了,只剩下了說人壞話的鄧惟余和被她說壞話的主人公。
兩人大眼瞪小眼,誰也不說話,鄧惟余是再也不敢說了,若問上回她多想用米糊將江溟之的嘴糊起來,這一次她便有多想用迷糊把自己的嘴糊起來。
“鄧姑娘似乎很了解我?”
江溟之率先開口,打破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