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狗膽(為盟主不是絕頂不凌云加更)
“四月之交,朔月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彼月而微,今此下民,亦孔之哀?!?p> 京郊外,一處莊園里,假山泉水叮咚響。
下面有舞姬佰酒,樂師不時用鑼鼓,甚至不用絲竹,只讓歌妓用紫檀或象牙拍板輕輕地點著板眼,婉轉(zhuǎn)低唱。
這是今年江南流行過來的小曲,京官們宴會中最喜用。
有時歌聲細(xì)得像一絲頭發(fā),似有似無,裊裊不斷,但是一眾官員卻唉聲嘆氣,并沒有了往日的興致。
“今天哪里來的日食,各位官人真會說笑。”
坐在一旁,聽得懂這首詩的女子,笑嘻嘻的插話,見身旁人皺起眉頭,知道自己說錯話了。
“哎呀呀,奴自罰三杯嘛?!?p> 嬌聲嬌氣貼上去,努力的活躍氣氛。
“你們都下去吧?!?p> 主坐上一人發(fā)話,眾女不敢言。
等清凈后。
“朝廷權(quán)臣當(dāng)?shù)?,幼主大?quán)旁落,恐有不忍之事啊?!?p> 一名官員憤憤不平。
“慎言。”
年長者警惕,如今廠衛(wèi)財狼橫行,有些話還是盡量不要說的為好。
“一百一十監(jiān)察御史,五十二名給事中,如今都成了張居正的夾袋私人,吾未有虛言?!?p> “朝堂違反倫常,倒行逆施。吾等熟讀孔孟之書,了解興旺之道。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擔(dān)君之憂,正是吾等奮起之時,豈能瞻前顧后?!?p> 眾官員你一句我一句。
“呂調(diào)陽是幫兇,張四維又是個一言不發(fā)的,內(nèi)閣張居正把持。
六部官員不聽他話的都被免職,新進(jìn)之人也是他提拔起來的,吾等又能如何?!?p> “懼之?”
“不懼!”
“好?!?p> 主坐上一人點點頭。
“諸君,國家養(yǎng)士兩百年,正是以報君德之時?!?p> “哈哈哈。”
一年輕官員大笑,起身掃視了在場諸人。
“日月告兇,不用其行,四國無政,不用其良!”
“好!”
有人接著道,“燁燁震電,不寧不令,百川沸騰,山冢崒崩!”
“高岸為谷,深谷為陵,哀今之人!”
有人更加激憤!
年長者也不在沉默。
“黽勉從事,不敢告勞。無罪無辜,讒口囂囂?!睘榱俗约罕г沽艘环?,接著道。
“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沓背憎,職競由人?!?p> 把近年來的災(zāi)禍,戰(zhàn)亂,都?xì)w咎到了權(quán)臣,直指張居正。
諸人都已言志。
眾人各自望去,最后一年輕官員站出。
“吾先?!?p> “大贊!”
……
新任吏部尚書張瀚今年六十四歲,嘉靖十四年中進(jìn)士,踏入官場近四十年。
大禮議杖笞群臣,尋興大獄,如此朝政巨變他見過。
蒙古瓦剌俺答包圍京城時,他也見過。
他很快就感受到了氛圍的不對,他是不愿意卷入這場政治斗爭的,悄悄去了張府勸告。
“吾已料到會有波折?!?p> 見張居正不以為意,張瀚嘆息一聲。
“公雖工于謀國,卻拙于謀身啊?!?p> 聽到張瀚的話,張居正笑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他也想只治腐,他也只想做些簡單,又容易獲得好評的事,他起點就高。
他變法的思路,多是學(xué)習(xí)嘉靖朝的舊事,連他內(nèi)心還在盤算的一條鞭法也是嘉靖舊事。
年輕時在翰林院就被徐階看重,跟隨學(xué)習(xí)國家如何主政,從旁看遍內(nèi)閣政斗。
出身低微,居廟堂之高位,他會不識時務(wù)?
他兒子也是如此抱怨他,說他不懂的謀身,不考慮家族。
國家萬弊,唯治惰才是根本。
誰敢治惰!
張居正遍觀天下,唯自己矣!
張瀚以為張居正不認(rèn)可自己說的話。
“公不以史為鑒,豈非枉顧天哉!”
張居正拱了拱手。
“子文兄言之鑿鑿,吾亦認(rèn)可,然則吾不去矣,誰又去矣?!?p> 說服不了張居正,張瀚拱手告辭。
他雖然受張居正提拔,但是他可不愿得罪天下讀書人。
沒幾日。
工部員外郎彈劾,說地方怨言多,導(dǎo)致朝廷征派困難,諸多推諉,導(dǎo)致各事延誤。
張居正回按考成法追究。
就像點燃了炮仗一樣,一個接一個,先是此類奏疏多起來。
然后慢慢的開始彈劾張居正。
最后就是蜂擁而至的奏疏,遍及六部,都察院,六科,各地知府,連地方大員布政使也參張居正。
已然匯聚成公意。
不論張居正的門生故吏,還是新提拔的張瀚,謝鵬舉等一眾官員,都不敢辯。
張居正的長子抱住父親,哀求父親急流勇退,致仕歸家吧。
“父親,兒子求您啦?!?p> 看到跪在地上擋住大門,痛哭流涕的長子,張居正仰天長嘆。
今日張居正竟然沒有上朝。
按照祖制,被彈劾的官員應(yīng)該立即放下公事,歸家等待公議,以往張居正都無視了這個規(guī)矩。
眾人以為初見成效。
兵部人來人往,吏員都不準(zhǔn)請假,每人忙得腳步不停,譚綸親自坐鎮(zhèn)。
杜絕下屬惰性,怠慢公務(wù)。
“張公沒來上朝?”
譚綸咳嗽不止,聽到屬下的匯報,更為焦慮。
如今二十萬大軍匯聚廣東,諸事嘈雜,千頭萬緒,都需立刻拿出主意,兵國大事如何能延誤。
突然頭痛眼花,胸口一陣氣悶。
“咳……咳……”
“譚公?!?p> 下屬憂心,尚書帶病多日,為了公事已幾日未眠。
“國事離不開公,公切勿以身體為重?!?p> 譚綸搖了搖手,忍著脹痛,拿起南京傳來的公文,命人去翻閱相關(guān)政料。
穿暖花開,戰(zhàn)事已起,國家舉傾國之力,調(diào)動二十萬大軍就是為了今時,萬勿不得拖延。
“先生今日在干嘛?”
“張公使一個小吏,替他在內(nèi)閣表述公務(wù)?!?p> 李現(xiàn)感嘆一聲,他是開了眼界了。
平日里他是瞧不起那些文官的,膽小怕事,內(nèi)心瞧不起他,見到他還不是照樣下跪獻(xiàn)媚。
今日才曉得諸臣之威。
朱翊鈞思索。
撿起幾封奏疏。
“內(nèi)閣元輔貪戀祿位,不顧朝議去職,置國家于個人名利之下,皇上不懂朝事為其所惑,使朝廷起不良之風(fēng)氣。
為了端正朝風(fēng),應(yīng)勒令張居正回籍,閉門思過,還朝廷清明,則萬事皆寧。”
“好一個萬事皆寧,此官的意思,是說如果朕不同意張居正去職的話,朝廷就不寧,這是威脅朕嗎?”
“呸,什么東西。”
李現(xiàn)上前瞟了一眼,大罵一聲。